过了很久,当天边的云朵遮去了午间的骄阳时,她感觉他正缓缓把她拉近,他的影子像云朵般朝她俯盖下来,遮蔽了她顶上的天空。
这是孔雀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陌生的表情。
有些意外,还有更多的无措。
秋凉了,山谷间的秋雨洗净大地,带来此季最后一次的雨泽。
秋日的余热仍在屋里徘徊不走,在这晚,分居在两座宅邸的三人,皆有志一同坐在窗畔,看向细雨落个不停的天际。
孔雀的烦闷,是来自另一间宅子里的女人。
宫垣的郁闷,是来自这一整日都没有人要说话的诡异气氛。
无邪的纳闷,则是来自某个不经她的同意,就擅自在她肩上留下印记的男人。
简言之,两间宅邸,三个人,都闷到极点了。
头一个撑不住的宫垣,再也不想和这种诡异的气氛僵持下去,径自去厨房里抱了壶老酒后,就回房里边喝酒边继续闷了。
孔雀仍旧是站在窗边,动不动地看着邻宅的烛火,在黑暗里闪闪烁乐,这让他想起她在墓里常提着的牡丹灯,他常常觉得,她像灯,迷蒙夜雾中,一盏独自为异乡人或是伤心人照亮路途的灯。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那些随水远去的潮湿记忆,从无复返过,而他,一身斑驳历历,还守站在原地苦候着沧桑,可他知道,自遇见了她后,一定有什么也跟着他留了下来。
好像就是自他为她抄经磨墨起,他那颗曾受伤的心,就慢慢地被墨与砚磨得细细碎碎,而后再藉由这些血泪,经由那个小画师,重新为他画成一幅新的人生彩画。
望着邻宅的那一抹映在窗扇上的人影许久后,孔雀深深喘了口气,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雨里,在来到她的门前时,连门也不敲,就用自己的钥匙进去里头。
刚沐浴完的无邪讶异地看着他的举动,而他,只是一径地站在房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只着单衣的出水芙蓉。
暗香在空气里浮动,那沁入肺腑的幽香,太诱人。
喘息愈来愈粗重的孔雀,此刻非但没法命自己的双脚离开她的门口,他反而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就快让他什么都听不清。
发犹微湿的无邪,在颊畔的发梢,一颗水珠不经意滴下,坠在她雪白的颈间时,孔雀再无法抗拒她或是自己。
过了一会,无邪看他不慌不忙地关上房门,并在门上落了锁后,走向她。
浓浓的晨雾铺向大地,天色犹早,枝头上的鸟儿尚未苏醒,可在宫垣宅邸后方的小湖里,却有道声音划过水面。
猛然自湖中冒出头来的孔雀,站在湖中,瞪视着水面上自己的面孔。
他在想什么?
他究竟做了什么呀?
昨夜的记忆就像是一场绮丽的梦境,它美好得简直不像是真实的,他原以为,这只是好梦一场,梦醒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可当他醒来时,无邪安妥地睡在他的臂弯里,依旧纯真美丽、依旧令人心旌动摇、依旧让他恨不得将已被吃了的她再吞下腹一回!
雪白的皮肤,柔软的唇瓣……当下让他心猿意马到不得不赶快离开这片她织造的温柔乡,七早八早就来投靠这片湖水用力忏悔。
只是,秋日的湖水虽是很冰凉,但它却镇定不下他此刻满腔的欲火和贪念。
他居然偷了陛下的结发妻、破浪的嫂子,帝国的皇后!这事若让人知道了,他会有什么下场?
陛下会砍了他的头、破浪会鞭尸、朝中所有大臣会很乐意把他挫骨扬灰……愈想愈头大的孔雀,真恨不得能够一头撞死,或是就把自己埋在这湖中一辈子都不要起来。
他一拳重重挥向湖面的自己,忍不住暗骂。
「你这禽兽……」什么人不好偷,偷她?
晚一步起床的无邪,此刻则是坐在湖边的凉椅上,一手撑着下颔,津津有味地看着他边骂边瞪着水面上的自己的行径。
晨雾渐渐散去,天色就快亮了,无邪总算能在晨雾散开时瞧清楚他此刻的脸庞,但一见着他那烦恼到不行的模样,加上听到他又骂了自己什么时,她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听见她的笑声后,站在湖中的孔雀迟迟不敢回头看向她,过了很久,在他整理好自己的勇气时,他侧过身子,瞧见她笑靥如花的模样时,他马上就后悔,直想再拖着她回宅里,再与她翻云覆雨一回……
在他笔直地走向她,上了岸后,她望着浑身还滴着水珠的他。
「你后悔了?」刚才他忏悔得很用心哪。
「后悔?现下我只想再来一回。」他邪邪一笑,弯身就把她搂进怀中,直亲向她的颈子。
她笑着推抵他的身躯,「走开……你浑身都湿透了……」
夺去她呼吸的热吻,再次复习起她昨夜的记忆,她臊红着脸将五指摆在他光溜溜没着上衫的胸坎上,并在他把她弄得太湿前急忙逃开狼爪。
「为我画幅画好吗?」孔雀在她跳开前,自她身后搂住她的腰间。
「画你?」她顿了顿,不解地回首。
他刻意展现他完美结实的身躯,「当作第八十一个夜晚,因为妳绝对没有画过这个。」
「卖肉……」她红着脸,忍不住咕哝。
「这样一来妳就会有八十一个心愿了。」
她忙着打回票,「这个心愿未免也太煽情了点……」她画的又不是春宫图。
「无邪,我愿为妳实现其他八十个心愿。」他认真地在她的耳边低语。
她突地中止所有的动作,慢吞吞地在他怀中转身。
「你说什么?」
「尽我可能,我会为妳做到的。」他诚心地看着她,拉着她的手按向他的心口。
「我……我很讨厌人反悔喔。」她的语气有些颤抖。
他笑了笑,将她的没把握看在眼里,低首给她一个保证的吻,但渐渐的,在她的两手环上他的肩时,这个吻很快就走了样,他不安分的大掌开始扯向她的衣衫。
就在他把她的衣裳扯下香肩时,他突然止住了动作,一脸的犹豫,像是不知该不该问。
「妳与陛下……」
「嗯?」满面红潮的她还不太能镇定。
「你们之间有没有……」很犹豫很犹豫,但不问他又一定会一直搁在心底。
马上听懂他想问什么的无邪,很无辜地跟他装不懂。
「我与他怎了?」心火暗暗上升中。
「就是……以往你们可曾……」实在是说不出口,他干脆用眼神一直暗示她。
她还是故意跟他装不懂。
他只好两眼大剌剌地定在她形状美好的胸部上,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着自己,接口问?
「可曾有过夫妻之实?」
「咳!」他掩饰性地咳了咳。
「你不清楚?」她微偏螓首,直接把问题扔回他的身上去。
流连花丛多年,他会不清楚这事?只是……
他低声在嘴边喃喃,「又不是每个女人头一回都会——」
「都会留下证据?」她接得好顺口。
「对……」他实在是太感激她的善体人意了。
无邪二话不说,马上拢好了衣裳转身就走。
他追上去,一手按住她的肩,还在问。
「有没有?」
她笑得好温柔,「你很介意?」
「我……」这……这该怎么说呢?她本来就是有夫之妇,问她这个问题本就很不合理了,只是她昨晚的反应……就是让他有点怀疑嘛,而说不介意……其实只有一点点而已……好吧,这是骗人的,他介意,他就是那种很愚蠢、很小心眼、该拖去大街上被牛车辗死的男人!
「你爱了夜色多少年?七年,还是八年?」无邪却挑在这时,神色自若地反问起他另一个问题,并自问自答,「就算是七年吧。」
他隐隐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妳我之事与她何关?」
哼,关系可大了。
她柔柔轻笑,「因我决定在七年后再告诉你答案。」在那之前。他就梗着这个心结吧。
「无邪……」在她姑娘撩起裙襬大剌剌地走人时,孔雀忙想追上去,但身后一串几不可闻的足音,又马上让他止步。
他才回首,就见一张哭花的脸庞直接朝他扑来。
「主子!」哭得乱七八糟的纺月,直搂着他声声地喊:「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好啦,我没死。」他朝天翻了个白眼,也不知这家伙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纺月拉起了水袖,抽抽噎噎地泣诉,梨花一枝泪带雨的模样,让人看了好不心怜。
「喂……喂,你别搂搂抱抱的行不行?你没事又穿女装做什么?」眼看停下脚步的无邪,看他们的眼神愈来愈冷,孔雀忙指着怀中的男人澄清,「等一下,他是男的!男的!」
无邪的反应只是挑挑黛眉,不置一词。
「主子?」被他一把推开的纺月,纳闷地看着他微绯的脸庞,「主子,你的脸怎这么红?」
「哪有?」正与无邪四目相接的孔雀,随即撇开视线。
他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刚刚从大宅那边过来时,听他师父说,他好像中过毒。
「没有!」反驳得很快。
「可你的样子好像很……」纺月还是很怀疑。
「你哪只眼瞧见我心虚了?」孔雀用力瞪向他,完全不知自己不打自招。
他有说心虚这两个字吗?
纺月讷讷地,「好吧,没有就没有……」
一直在忍笑的无邪,干脆转过头去笑个痛快。
「主子,她是……」纺月这才发现她的存在。
「她……」也不知该不该透露她的身分,孔雀以眼神问无邪。
笑过一回的无邪很大方,一副不介意的样子。
孔雀只好介绍,「她是皇后,咱们帝国的皇后。」
「微臣参见娘娘!」纺月忙不迭地跪下。
「免礼。」她沉稳地应着,仿佛方才在这从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这在孔雀的眼里看来却觉得很刺眼。因她,头一回在他面前变回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虽明知她的身分就是如此,但真正见着了,他却很不是滋味。
他情愿她当个小画师也不要她当什么皇后。
纺月在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时,小小声地挨在孔雀的身边问。
「主子,皇后怎会与你走在一道?」有些人当了一辈子的官都见不到皇后,而他的运气就这么好,居然能在这见到皇后。
他随口应着,「她绑架了我。」
「啊?」
「不,我只是依后命行事。」这个故事说起来太长,带过,他也不打算解释清楚。
「主子,乐天呢?」此次任务不仅是找他,也在找乐天的纺月,在这见到他后,以为他也一定见到乐天了。
「在我师父那。」说起乐天,孔雀的神情就泛着内疚,「师父说,得择日才能将她带回去。」
其实也大约早料到会是这种局面的纺月,心底早已做了准备,只是一时之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他瞧了瞧脸上都是自责的孔雀,不打算在此时再多增他的愧疚。
「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日子!」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渍,转身跑向宅子。
在纺月离开后,无邪动作快速地凑近他的身旁,踮高了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让心情转换不过来的孔雀,只是不解地看着她。
她先是走去一旁的石椅上拿来他的上衫,再慢条斯理地帮他穿上。
「当心点。」
「当心什么?」他狐疑地看着四下。
「说话的时候,当心点,别露了口风。」她边说边帮他整理衣衫,并顺手拢了拢他仍湿着的发。
「口风?」
「你偷了陛下的人,现下的你,可是人人得而诛之。」她干脆挑明了对他说,「我可不希望你在人前不小心透露了什么,因而掉了人头。」
「记得,当心点。」她还刻意朝他眨眨眼,然后,笑意一收,再一脸正经八百地走向宅子。
等到孔雀的脑袋总算恢复运转时,他只觉得今日的天空既是打雷又闪电,而他未来的人生,似乎也正是这等光景。
「天啊……」想起他做过什么好事后,他忍不住掩着脸呻吟,巴不得从没活回来过。
这下祸闯大了!
「我真的不能进去?」站在无邪门口的孔雀,一脸失望地问。
「不能。」她笑得好诱人。
「……最多不留下过夜。」她微敞的襟口,露出一片雪白凝脂,他挣扎了一会,忍痛放弃一些甜头。
「不行。」闭门羹再奉上一碗。
「……我保证定会在天亮前离开。」他的表情几乎已经是闺怨了。
「晚安。」房门直接关上。
「无邪……」他隔着门低叫。
一旁的窗扇顺道关上,杜绝门外的噪音。
夜半三更的,睡不着的孔雀……应该是想回房唾却又回不去睡的孔雀,满腹抑郁地站在自宅的门前。
搞什么,有必要这样吗?他们又不是什么偷情的野男女……其实也有点像啦,不,根本就是名副其实的偷情男女……
唉,白日里,他得在人前与她划清皇后与臣子的距离,夜里好不容易趁所有人都睡了,他才偷偷溜出来找她,他都这么小心翼翼不让他人察觉他俩的关系了,她却防范得比他更紧,不要说进房里再与她缠绵一夜,她就连让他拉拉小手、亲亲小嘴的偷香机会也都不给。
看得到,却吃不到……他已经开始恨纺月为什么要来这凑热闹了。
高昂的欲望无法平抚,他想,等会他又得去湖里泡上一阵子,哪天他要是染上风寒,他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侧首看着无邪映在窗上窕窈的剪影,他的心中就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他实在不明白,美好如她,浩瀚怎会舍得让她独守空闺?
若他是她的夫君,他会在夜晚来临时,在闺房里点燃一个个红融融的灯笼,在灯笼下,脱光了她的衣裳,让她躺在红色的丝绸里,任她乌黑的青丝披散了一床,再以珠宝为衣,点缀她那一身雪白的肌肤……
糟了,光只是想想他就有种想流鼻血的冲动。
一手捂着着鼻子的孔雀,满心郁卒到极点地准备走向湖边,好去消消方才他在脑子里乱想的绮念所带来的后果。
「主子。」永远都挑在不该出现时机出现的纺月,让他看了实在是很想狠狠揍他一拳。
「何事?」他还是捂着鼻子。
「夜色将军有动静了,将军知妳在此,故命人来联络你,将军有事与你商议。」
许久不再想起的名字一入耳,他就像被冷水淋湿了一身,整个人霎时再清醒不过,而这时在屋里也听见这些话的无邪,则是悄悄地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看着他。
夜色找她?向来就无所不能的她,会需要找他商议?听他师父说,夜色近来大举动地在迷陀域里招兵买马,正在为陛下组织另一支属于帝国的大军,治军向来就很有一套的她,会需要他的帮忙?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
「你就去吧,或许夜色将军真碰上了麻烦也说不定。」无邪在他还在反复思索的当口,直接代他下了决定。
她居然叫他去另一个女人的身边?孔雀不带表情地看着她,可在她脸上,他找不着地往常的无辜与天真,他只见着了皇后该有的威严和气度。
她是不是又在对他演戏了?若她开口不要他去,他可以不去的,可为何她偏要将他推向夜色?是他证明得不够,还是她给他的两只小舟,她认为放得不够远,而她不足以留下他?
「你派人来这保护好娘娘。」他别过脸,握紧了拳心下再看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