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时候去跳舞,也许心底的愿望就是想多认识些男孩吧,有时候碰上个帅的,一支支跳下来,到了最后一曲才会略微互相有些感觉,可是舞会马上要散了。”
“不互相留地址电话?”
“很少。不过大部分等一散场就忘记了。”
我点点头,“曲终人散,很遗憾啊。”
“当时是觉得有点吧。”
“可会哼那支曲子?”
“你说《友谊地久天长》啊?当然会。……老朋友怎会忘记,心中能不怀想,友谊万岁,友谊万岁,友谊地久天长……”
“可知道这支曲子还有另一种填词?讲《魂断蓝桥》的。恨今朝相逢已太迟,今朝又别离,恨重如山,命薄如絮,白首更难期。为君断魂为君断肠,谅君早知矣,今后天涯愿常相忆,此情永不逾。”
“哇,你唱歌还蛮好听嘛。”女孩伸手摸摸我的头,露出笑容。
“不知道咱们以后的发展适合哪种歌词?”我也笑了。
“只能是第一种。我不会做你的女朋友的。”
“我并不要你做我的女朋友啊,”我开玩笑地说:“我要你做我的老婆,好不好?”
“走远吧你!”女孩笑着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从台阶推到湖下去。
“走远吧你”是那个女孩的口头语,发音类似于北京女孩习惯说的“讨厌啊你”。后来问了她,才知道这是她家乡的语言习惯,就是“滚开”或“滚远点”这种话的代用语。
“直接说滚远点不就行了?”我问。
“不想骂人。”女孩说。
8
“谁的老婆也不做。不想嫁人。”女孩说道。然后双手支着脑袋发呆,显然是想像着以后做人家老婆的时光。
我突然觉得生活过得挺美好,夏日的夜色,映着彩灯的湖面,远处的旋律,还有旁边的女孩,还有轻凉的风,还有那个女孩因不愿长大而生出的淡淡的忧愁。日子要是这样日复一日,人生该是多么逍遥啊。
我掏出烟来,低头点了一颗。美美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气息,还以为是女孩的忧愁的气味,后来才想明白,是那女孩来了月经,又混合了她身上的洗发香波、香水、以及薄裙中蕴含的太阳的气息产生而成。
“给我一枝好吗?”
我看了她一眼,把自己手中的那枝递给了她。
女孩接过来,很认真地抽了起来。
我看了她一会儿,欣赏她抽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女孩面无表情地问。
“你抽烟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个不良少年,像是个不学好的小男孩。”
“……”
“怎么不说话,不让我走远啦?”
“……不想说话……”
“那我也不说了,我陪你抽烟吧。”我掏出烟,又为自己点上一枝。
“你知道吗?我好喜欢北京啊。”
“难道不喜欢别的城市?”
“许多城市我都没去过。”
“比如拉萨?”
“那是开玩笑的。别当真噢。也许以后我会去上海。”
“上海不错。”我说。
“倒没觉得。”
“那干嘛去?”
“假如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我就去上海。”
“……?……?”
“我有亲戚在上海,是我姑夫,一家公司的老总。假如哪天我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我只能去上海求他了,”这时候,女孩装出一副让人心疼的可怜兮兮的样子,表演说:“姑夫,求求你给我一份工作吧。”
“现在的公司不好吗?”
“想离开这家公司,又没地儿去。”
“干嘛想离开?”
“就是想离开。”
“回西安不好吗?”
女孩想了想,说:“上海和西安都不好,不像北京,有这么多的公园,每个公园里都有一面湖,你知道吗?我喜欢坐在湖边聊天。”
“和我?”
“和谁都行。”
9
我家的房门遭到了一阵粗暴的猛砸,当时我正凝神写作,着实吓了一跳,那种敲门的手劲有些像院里查水表的,打开门,却是一身典型外企小秘着装的罗倩,制服短裙,长筒丝袜。
“倒霉透顶,没带家门钥匙,来你这儿呆会儿。”罗倩闯进屋来:“屋里没女人吧?”
我看看表,正是上班时间,问:“旷工了?”
“辞了,不干了。”
“嗯?”
“给了我们老板一记耳光。”
我吓了一跳,道:“凭什么呀?”
“不提了,反正我不喜欢老男人,就是这样。”
“明白了,原来如此。”
“你们之间发展得怎么样了?”
“你说你那个小克隆人?没什么进展。”
“有没有fuck her?”
“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你也别就此变得这么粗野,成吗?”
“Sorry。那,有没有kiss her?”
“无。”
“赶紧努力呀。”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她。
“你说工作?慢慢再找呗,趁这段工夫忙忙托福的事。”
“感情呢?还是管飞、陈辉两头抻着?”
“现在是三头了,我在火车上又认识一个,也不错。我得趁出国前留一些我在祖国的美好回忆。”
“我说你当心点。可别在火车上瞎认识人。什么人啊?你不知道现在人心险恶,当心让人拐了,卖了,杀了。你不知道有一部电影就叫《列车上的陌生人》,结果是一变态杀人狂。”
“杀我?借他俩胆。现在让我支得团团转。”
“有两下子。”我赞叹完问她:“你给我介绍的那女孩好像不太开心呀。”
“是吗?可能吧。她一个人在北京,没家,可不嘛。你正好没事多约约她呀。”
“她有男朋友了吧?我感觉。”
“没有呀,我不知道,有了你也可以约呀,竞争嘛。”
我摇摇头,说:“多提供点情报。”
“真是没有。”罗倩认真想想,“要不我不可能不知道呀?也就是她们公司的俩男同事对她有点意思,不过没戏,那俩人我都见过,根本没戏。”
“算了吧,我别瞎掺和了。”我摇摇头叹息说。
“别呀,我觉得她真是挺不错一女孩,”罗倩认真说:“长得还行吧?”
“不错。”我说。
“还能聊得来?”
“感觉很好。”
“那还不赶紧打电话约?”
“算了,我还是忙我正事吧。”
10
正事,当然是指我的写作了。我静坐书宅,大部分时间不是奋笔疾书,而是在苦思冥想。理不出头绪。有几日,我整夜不眠,思考问题,深刻得让自己心跳。那种深刻感动得自己激动不已。早上醒来,却觉得十分可笑。一夜之间,一切变得十分可笑。
在家写了一个星期的小说,除了将一点从前自己对于写作的信心消耗磨蚀光了以外,就是消耗掉了大量的香烟、咖啡。没有一点别的收获。
想睡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我瞪着眼睛想心事。很多日子,我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想心事。我想让我的心事变成一本书。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可时至今日,这还仅仅是一个梦想而已。我躺在床上,在虚无中勾勒出整本书。相当完整。可一旦我爬起来想把他们写出来,那些家伙就像故意和我做对似的,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跑得真他妈的快。
11
“喜欢听流行歌吗?”女孩问我,瞪着可爱的近视眼。
“当然。”我说。
“听CD还是听音乐台?”
“都有。”
“我们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听音乐台,因为歌多,不怎么重样,如果把想听的全去买来专辑,一个歌手只有一两首好听的。”
说到这儿,女孩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知道吗?罗倩和陈辉那时候可浪漫了,有一次罗倩和陈辉吵架了,罗倩不理陈辉,陈辉就在音乐台给罗倩点了一首歌。我们几个同宿舍的女生晚上全把收录机打开,播到同一个台听,那首歌把我们感动得……”
“什么歌名?”
“张雨生的《大海》。”
“是很好听。”我点点头。
女孩道:“张雨生还有一首歌叫《一棵秋天的树》,歌词简直绝了。不骗你。”
《一棵秋天的树》。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时时望天,等待春风吹拂
可季节不会为我赶路
我很耐心,不和命运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安静守着自己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华从不羡慕
因为最美在心,不在远处
十九岁时,我最喜欢的是美国的吉米?享德里克斯。此人1942年出生于西雅图,十六岁时自学吉它,旋即成为当地第一高手。十九岁应征入伍,二十岁时,他朝自己腿上开了一枪,如愿以偿地退伍。但因此成了终生残疾。二十四岁时,他的吉它演奏水准震惊世界流行乐坛,达到了后人难以启及的高度。二十八岁时,吉米因吸毒过量猝死于英国伦敦。
在学校时,我和管飞说起此人的事迹,管飞曾这样解释吉米之死,即他要想不断超越自己,只有求助于迷幻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求得大师之境。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无论是出唱片带来的滚滚利润,还是世人所赋予的虚幻荣耀。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没有做到最好的极限。
管飞称,那就是寂寞高手的独孤求败之境界。
我倒觉得未必,怎知不是琴魔吉米突然爱上了一个女人,觉她比自己一直以来心中独有的吉它更对自己重要,而那个女人却不爱他,因为他是个残废,因为他只会爱抚他的琴,而根本不懂得女人,于是吉米伤心失望,自弃铸错。
12
女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问我:“晚上有事吗?”
“没事。我是闲人。”
“想一起聊聊天。”声音听上去很落寞。
“没问题。”
“我五点下班,来我公司如何?”
“到时候见。”
我到她们公司的时候,公司里只剩下了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和另一个女孩坐在一张桌前,不知是在办公还是在看闲书,只是各自低着头。我找的那个女孩孤零零坐在空荡的大办公室的另一头,看见我来了,竟然出奇地热情和高兴,一点没有刚刚电话上那种落寞的感觉。
“等半天了吧?”我说,“路上堵车。”
“没事儿。来了就好。”女孩蹦蹦跳跳来到我面前,“我们晚上去哪儿?”
“随你。”
“我最喜欢吃KFC,先去吃KFC吧?”
“是不是咱们还小点儿?”
“反正我就是喜欢吃。”女孩抓着我的胳膊,回头对那男孩道:“我先走了。”
“再见。”那男孩抬起头,看见我,礼貌地笑笑。
那个男孩长得挺秀气,略有点胖,大约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
出了公司的门,女孩的热情劲便消失了,仍旧一副落落寡欢的本色。
“你们同事,那哥们不错。”路上,我说。
“没觉得。”
“我要是你,为他也不会想离开这家公司。”
“我想离开公司吗?”
“上回你说过的。”
“说说罢了,离开了去哪儿?”
“那女孩也不错。”
“那女孩不是我们公司的。是那男的的女朋友。她不错吗?”
“不错。”
女孩摇摇头,“没觉得,她来北京看她男朋友,也不能没事就泡在我们公司呀?我们怎么办公?多不懂事呀。”
“外地人?”
“南方的,那个男孩。女朋友是他从前上学时的。”
13
“怎么今天想起给我打电话?”吃KFC的时候我问。
“闷了,想找人聊聊天。”
“是不是为你那胖同事烦心。”
“为他?”女孩瞪大眼睛,笑了,“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会再闷。”
“请讲。”
“做我老婆。”
“走远吧你!”女孩笑道。
“这办法好不好?”
“不好。”女孩收了笑容,噘着嘴说。
“为什么?”
“做老婆?我可不喜欢做饭。”
“我做饭。”
“我不喜欢洗衣服的。”
“我来呀。家务活儿也是我的。我做饭,我洗衣服,我看孩子,我打扫卫生,我给你打洗脚水……”
KFC的一个服务生走过我们身边时,不知为何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屁墩,手里的盘子顺势也扔了出去,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惊得店内所有人吃惊地看他。男孩站起身,摸摸后脑勺,红着脸在众人的目光中向操作间走去。
女孩望着那服务生背影,忍不住笑了,片刻,转回头,依旧甜甜地笑着,问我:“那我做什么?闲得无聊岂不是更没意思?”
“你嘛?我做饭时你来陪我聊天?”
“可我不喜欢闻油烟味。”
“那你在客厅里给朋友打电话。”
“和我的男朋友吗?”
“随你了,总之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你。在你面前我就是一条忠实温顺的狗,围着你团团转。”
“干嘛说自己像狗?”
“狗好啊。狗是人类的朋友嘛,狗是永远不会变心的嘛,人是多么善变呀。”
我们说话的时候,坐在我们一桌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直痴痴地望着我,我觉察到之后,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小女孩的母亲也发现了我的尴尬,她轻轻拍了小孩一下,说:“快点吃宝贝,别发呆了。”但是她自己也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
“是啊,人是多么善变。”沉默了一会儿,女孩说。
14
“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的,不过你能这么说让我很开心。”
“本来不开心吗?”
“是啊,不开心。”
“想家?”
“不是。有时候想,但不是为这个。”
“那就是感情的事。”
女孩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湖面。
“其实我说的那些话并不完全是开玩笑的。现在我发现我真的是有点爱上你了。”
“不许说这个字。”
“说喜欢上你了,行吗?”
“太快了吧,我们才见过几面?这是第三面还是第四面?”
“你从前没这么快过?”
“我和我同事是将近一年了才有的感情嘛。”
“哈,闹了半天是你的破同事,让我套出来了吧?”
“你不许说他破,你走远你走远!”
我抓住女孩推我的手,坐着不动,说:“好好,我已经走远了。是不是那个胖子?”
“怎么知道?”
“超人的洞察力嘛。”
“别瞎猜了。我们公司的男同事多着呢。”
沉默了一会儿,女孩说:“想抽枝烟。”
我点上烟递给她,看着她一口一口地抽,摇摇头,说:“为了那么个胖子,至于嘛。”
“什么胖子?你不要再瞎猜了好不好!好不好!”女孩一边叫一边重重地捶打我的肩膀。略有点疼。
“好好好。不管他是谁吧?我们来谈这件事好不好?”
“有什么可谈的。”
“喜欢他就跟他好了。”
“可是不行的。”
“他有家室了?”
“可他有女朋友,四五年了。”
“四五年算什么,时间越长越没可能,抢过来好了,竞争嘛。”
“不想。”
“不是不想,是已经输掉了吧?”
“怎么可能,就是不想嘛。不想再说这事儿了。”
15
那天晚上,我和那个女孩一直坐在青年湖公园的一只游船里聊天。游船被成束地牵在岸边,我们轻易地就躲了进去。
我对这家公园是那么的熟悉。它像是块盆地被四周居民区的高楼所包围。每天早晨附近的居民大都来这里遛早,吊嗓子的,练气功的,溜鸟的,十分热闹。这个时候却显得荒凉。
后来那个女孩不想再开口说话,我便自顾自地给她讲起了我和这家公园的事。
我说:“湖心岛那边有个儿童游乐园,我高中的时候常和朋友们在那里玩碰碰车,而我上的小学就在这个公园附近,那时候我们常来这儿玩,拍洋画弹球。那时这儿还不收门票,当然也就是说没现在这么漂亮,据说这儿很久以前似乎是片什么坟地。每当赶上植树节一类的活动学校就组织我们来这儿植树。”
那些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