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好瞒的。傅侯又欠了身,颇平静从容:“是的!”
黄袍中年人话声忽然沉重了些:“那,你打算怎么覆旨?”
傅侯道:“玉翎无能……”
黄袍中年人道:“你是我身边的头一个,你都自认无能,往后我还能指望谁?这捍卫京畿的重责大任,我还能交给谁?”
傅侯脸色微变,头也微微低下:“玉翎知罪!”
黄袍中年人道:“你堂堂一个‘神力威侯’,又带着那四个得意的贴身护卫,会连郭家一个小辈都收拾不了?”
傅侯道:“玉翎以为,纪刚已经禀奏,是关山月出面插了手。”
黄袍中年人道:“你的意思我懂,要照你这么说,不必郭怀亲来,就是来个关山月,我这个皇上的脑袋,也得随时让他摘去了。”他并没有色厉声疾,可是这几句话的份量,却是重得不能再重了。
傅侯脸色变了,额上也见了汗迹,一时竟然没能答出话来。只因为黄袍中年人说的是实话,还真叫一个做臣下的不好回答。
只听黄袍中年人又道:“关山月这个匹夫我清楚,他的一身能耐我也知道,可是我认为,有凤楼帮你,绝不会收拾不了他。”
傅侯明白,既有纪刚禀奏在先,皇上这话就是“明知故问”,显然是要扯到乃妻跟郭家的微妙关系上了。他额上的汗迹多了三分。心里也泛也了一股忿恨,道:“回您的话,凤楼并没有出手。”
黄袍中年人“哦!”地一声道:“她没有出手,面对郭家跟关山月这两大叛逆,夫婿奉了密旨缉拿,她却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她还算你什么妻子,又还算什么言诰命一品的威侯夫人?”
傅侯心里的忿恨,立时又增加了三分,道:“玉翎知罪!玉翎该死!”
黄袍中年人道:“先皇帝对傅家屡加殊恩,你承袭侯爵,膺重任,受托京畿安危,我自问也待傅家不薄,信得过你有一付赤胆忠心,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为你那位诰命一品的夫人,担了多大的干系?”
傅侯机伶一颤,浑身汗透衣衫不由曲下一膝,脸色发白,连道:“玉翎知罪!玉翎该死!”
隆科多适时递一个眼色。
黄袍中年人自是心领神会,道:“要不是因为傅叔,要不是因为傅家,天知道我会拿你怎么办,起来!”
傅侯如逢大赦,头一低,道:“玉翎谢谢您的恩典!”他站了起来。
黄袍中年人道:“我再给你个机会……”
傅侯忙道:“您请降旨……”
黄袍中年人道:“郭家那个小的,会上京里来……”
傅侯猛抬头:“您知道……”
黄袍中年人道:“不只我知道,你想想也应该知道。”
傅侯何许人?或许事先没想到,经此一点,不能想不到仳瞿然道:“您说得对,他最好来……”
黄袍中年人道:“我想凤楼一定也回来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可以另派别人。”
傅侯忙道:“不,您交给玉翎,这个差事,玉翎就是磕破头,也要求到手。”他高扬双眉,目闪寒芒,煞懔人。
黄袍中年人一点头:“好,你去吧!”
傅侯一躬身:“谢谢您的恩典,玉翎告退。”他转身要走。
“玉翎!”黄袍中年人叫了他一声。
傅侯忙停步回身。
黄袍中年人道:“这是正经大事,也是你又一次的机会,你不该有心思,有工夫去管别的,你懂吗?”
傅侯怎么会不懂?他原打算离开御书房就要去找纪刚的,闻言不由一怔。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打击。
真要说起来,这不该是意外,应该是意料中事,只要他在返京,甚至于进宫以前多想想,可惜他没有。
堂堂“神力侯府”傅家,却见挫于一个贝勒纪刚,这是一个打击,怎么跟他儿子开口,这又是一个打击。傅家两代汗马功劳,威势显赫,自己的独子也是头一次动情于一个姑娘,而且表现得那么痴,那么难以自拔,而现在,他却要对一个贝勒纪刚退让,尤其是出自于皇上的旨意,皇上的面谕,他怎么能甘心?
不甘心就不免形诸于色,只是他这里脸色刚变,双眉刚扬,一眼看见的,是黄袍人没有表情而略透阴冷的脸色,还有舅爷隆科多,站在黄袍人背后递过来一个眼色,他蓦然想起,他面对的,已经不是仁德宽厚的先皇帝,而是现在的这一位,现在一位,以精明阴鸷着称,外带残忍阴狠,连又父母兄弟都不能顾。
儿子固然是他钟爱的的,但一个儿子较诸傅家两代,甚至可以绵延子孙多少世的显赫权势,富贵荣华,孰轻孰重?
只要是识时务的聪明人,就没有一个分辩不出来傅侯他绝对是聪明人,也绝对热衷于皇家的恩典与眼衣朱紫、食金玉,权势在握的日子,所以,他忍住了。忍住了以后,就又是一付脸色,他低头躬身,恭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他退出了御书,黄袍人笑了,带笑转身:“舅舅,高!”
隆科多也笑着:“献计是一回事,运用之妙又是一回事,高的不是我,我何敢居功?”
黄袍人又笑了,笑着,他忽然脸色一沉,侧脸轻喝:“进来!”重重帷幕后头,转出了贝勒纪刚,他几乎是低头哈腰,急步趋前。
黄袍人冷然一句:“放心了吧?”
纪刚道:“您的恩典,奴才肝脑涂地不足以言报!”
黄袍人淡然道:“他爵袭‘神力威侯’,你一个多罗贝勒,叫他让你,这不能不说确是异数,既然知道,从今后就好好给我干。”
纪刚又恭应一声,接着就爬伏在地。
说来说去,只是为一个女人,女人竟有这么大的魔力?打古至今,恐怕谁都得承认这个事实?何况这个女人太不同凡响?以前如何,已成过去;将来如何,还是个未知数,而打从那位傅侯夫人胡风楼如今,也就她这么一个?
口口口
傅侯一骑快马回到了“神力侯府”,从侧门直驰府里。威侯爷今天心情不好,脾气大,一个护卫接缰绳接得慢了点儿,挨了一马鞭子。偏偏贝子爷傅小翎少不更事,飞一般地迎过来就问:
“您找了纪刚没有,问出来没有?”
见着这个儿子,这个独生爱子,傅侯多少没点脾气,马鞭子更舍不得抽向他,心头之肉,儿子一旦疼,他也疼,所以,傅候没理,大步进了厅里。
贝子爷小翎何只少事不更事,还十足的不够机灵,不会察言观色,其实也难怪,从小到大,在这个厅里,他从不懂什么叫察言观色,也从没人教他,而且他只知道,在这个父亲面前,从来不必有任何顾忌。
他追进了大厅,叫道:“爹……”刚叫这么一声,傅侯象一阵旋风,霍地转过了身,或许他真忍不住了,铁青着脸,嗔目厉喝:“从今天起,不许再提这件事,永远不许。”
贝子爷吓了一大跳,真吓了一大跳,从小到大,甚至于从呱呱堕地,从来就没有见父亲这样对他说话过。记事之前,他是听说的:记事之后,他亲身体验。自已知道,没有,从来没有,连大声一点,重一点的话都没,而今天,此刻,居然声色俱厉,他怎么能不吓一大跳?
他从不知道怕父亲,就是因为从来没有父亲那儿体会到严厉是什么,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次,他怕了,还是真怕,吓得瞪目张口,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听见没有?”傅侯又一声暴喝。
贝子爷在害怕中忙点头。
“出去!”
贝子爷急转身,一溜烟似地夺了出去,停都没停,就夺进了后院。
忍不住,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也就是所谓气头上,当这一刹那之后,气过去了,人也就趋于平静了,对儿女,尤其是钟爱的儿子,每一个做父母的都是如此。傅侯自不例外,现在他气过去了,人也趋于平静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了,只看见他神色趋于和缓,脸上闪过了几阵抽搐。他没有马上进后院去,当然,那怕是再想去,总得维持一下做父亲的尊严。想到自己的儿子,又想到在大内御书房里所受的气,他陡然又扬了眉,气之外还有另一种剜心的感受,偏又不能说,那让人更气,“唰!”地一声马鞭挥处,几上一个美女耸肩的细瓷花瓶,飞出去丈余,碎了一地。没见一个人进来看究竟,谁都会察言观色,谁都知道自已不比贝子爷。今天,此刻,连贝子爷尚且不免,谁又敢进来找倒楣?
在这座侯府里,论真能克制这位侯爷的,还只有一个诰命一品的威侯夫人胡凤楼。
不知道傅夫人回府了没有,傅侯发这么在脾气,一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大厅里的名贵摆设,简直已经被捣得稀烂了。
口口口
可就没见她露面,这条“牛街”上,做生意的也好,住家的也好,十有八九都是“在教的”。所谓“在教得”,那是指“回教”,俗话叫“回回”!就在这条“牛街”上,有一家小小的“清真馆”,没名字,也没挂招牌幌子。要是在别外,这行得通,住的“在教的”少,开这么“清真馆”,老饕们一说“上清馆”儿吃一顿去,任谁都知道指的是那一家。
可是在这条街上,似乎就行不通了。刚说过,住家也好,店铺也好,十家总有八九家是“在教的”,偏也“清真馆子”特别多,靠没向步就是一家,人家都有个店名,都挂着招牌幌子,要是说“上清真馆儿吃一顿去”,谁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家?不要紧,人家这一家,似乎做的是“姜太公钓鱼”式的生意,碰上了,瞧着中意,你就来。其实,人家这一家,做的全是熟人的生意,人家不想多赚,熟客人嘛,有那么几个也就够了。朋友人碰了面,说一声“走”,今儿个兄弟做个小东,上白回回那儿吃一顿去”,这就行了:白回回,是指店主东,常柜的,姓白。在教,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叫他“白回回”。日子一久,“白回回这三个字,等于是他的店名,是他的招牌幌子了。就在这一天,饭时刚过,客人们吃饱了,喝足了,抹抹嘴,浑身舒泰都走了,其他的清真锭儿跟白回回这儿都冷清了,收拾收拾正准备歇着。
打外头进来个人,一个年轻人,挺体面个年轻人。其实,说他体面还不够,也真委屈了他,应该说他俊逸挺拔,儒雅潇洒,丰神如玉;风标盖世。可不,北京城辇毂之下,藏龙卧虎,像这样的俊逸人物,还真挑不出几个。
你瞧,海蓝长袍黑马褂儿,手里还拿把摺扇,这还不是贵介王孙,贝子贝勒之流?一进门,店里真够冷清,没人,连一个人都没有。年轻人够斯文,有耐性,他一声没吭,随便挑了付座头坐了下去。
敢情不是来吃喝的,可真走了眼了。他又一怔,随即脸上笑意不减:“原来您是来找人的,您要找……”
年轻人道:“宝号的常柜,白回回,白掌柜!”年轻人站了起来,道:“我姓郭,从南边儿来。”
白回回马上不笑了,一双大眼本来就大,如今猛一睁,更大,活赛一对铜铃,马上哈腰摆手:“您请里头坐!”他侧身后让,手往时摆。
年轻人挺温文、挺有礼,含笑欠身:“谢谢您!”他迈步往里走,走的是白回回刚才出来的地方。
白回回急忙迈步跟上。
白回回刚才出来的地方,在柜台边上,那儿有一扇窄门,垂着布帘儿。掀布帘儿进了窄门,是一条狭长的小走道,一边有两间屋,堆着杂物。
走道的那一头,有亮儿,亮处像个院子。走完了走道再看,可不是个院子,小院子,有厢房、有堂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进堂屋,白回回举手就要让座。年轻人兜头就是一揖:“白大爷,燕侠给您请安来了。”
白回回一怔,连忙伸手,两眼睁得更大,再大一点儿,眼珠子夺眶而出了,只听他叫道:
“燕侠?大少,您是大少爷少爷。天!”
低叫一声“天”,脸色一整,神情顿肃,道:“大少爷,白英叩问主人金安!”推金山,倒玉柱,曲膝就拜。
白回回是叩问老人家金安,燕侠只忙抬手虚拦了一下,庄容道:“谢谢您,老人家安好。”
白回回没站起来,道:“几位姑娘安好!”他问的是老人家的几位义妹,燕侠六兄弟的姑姑们,“无玷玉龙”未娶,她们也没嫁,所以仍称姑娘。
燕侠道:“几位姑姑安好。”白回回这才站了起来,然后是宫老、祁老,还有蕙日“天津船帮”那位帮主海无极海将军,都问到了。
燕侠一一作答,全都安好。最后,白回回一双大眼又盯上了燕侠:“我说嘛,北京城,里一住这么些年,就从没瞧见过么样的人,错非是郭家人,那来这么盖世的风标,超拔的气度……”
燕侠道:“白大爷,您就不怕燕侠脸红。”他笑着,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白回回忙道:“大少爷千万别这么说,白英我阅人良多,您可是当之无愧。”
这话刚说完,外头突然响起另一个话声,一个甜美好听、清脆悦耳的话声:“谁当之无愧呀,哪儿来的大少爷呀?”随着这话声,一阵香风,一条倩影,堂屋里进来个人和一个姑娘,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姑娘年可十八九,娇小是娇小,可是刚健婀娜,身材美好,一身月白裤褂儿也挺合身,前额一排刘海儿,身后一条大辫子,艳里不着娇,娇里还透着三分俏。
一双玉手端着个空盆,袖口微卷,露着两截粉臂,白嫩圆润,藕棒儿似的。她瞧见屋里多了个人,先是一怔,继而轻“哟”出声:“有客人……”
白回回点头笑:“不是客人,是自己人,快来见见,是燕侠大少爷。”
姑娘还怔着,鲜红一点的樱口里轻轻道:“燕侠大少爷?……”
白回回道:“傻丫头,你是怎么了,南海来的,主人的大少爷,还不明白么?”
姑娘明白了,猛睁一双杏眼,樱口里一声轻“哦!”“是……”,她要见礼,猛想起手里还有个空盆,急忙扭腰侧身搁下盆,猛又发现一双袖口还卷着,胳膊露在外头,全让人家瞧见了,羞煞人,忙三把两把掳下袖子,娇靥上泛着红热,这才盈盈检衽:“见地大少爷……”
燕侠还不忙答礼?他含笑举行:“不敢当……”
白回回在一旁道:“大少爷,这是我那个丫头,叫冷香!”
姑娘未必冷,可是绝对够香。燕侠随口又是一句:“香姑娘!”他可不敢再轻易叫人“妹妹”了,当初在“济南”,初见姑娘诸委姑的时候,不就是一声“妹妹”叫坏的?冷香姑娘脸蛋儿更红,头微低,连眼皮儿也垂下去:“大少爷,我们不敢……”
白回回道:“就是嘛,大少爷,您干脆叫她的名字。”
燕侠自然不能,笑笑没说话。
冷香姑娘还那儿低头站关,或许,是虽是自己人,毕竟生,挺活泼、挺娇俏个姑娘,一下子变得既沉又静。
白回回摆摆手:“丫头,别傻站着了,还不快给大少爷沏茶去。”
燕侠忙道:“有劳了。”
不知道姑娘听见了没有,她扭腰拧身飞似地跑了出去,身后大辫子飞起老高。地上的空盆也不管了。
燕侠直觉得姑娘可爱,跟诸秀姑一样的可爱。
白回回再次举手让客,坚让燕侠上座,燕侠自是不肯,推让半天,还是坐了个座位。坐定,白回回来京何为?
燕侠直说找贝勒纪铡,可是他编个辞儿说是不满纪刚在“独山湖”作为,就没说实话。
白回回当然不会不知道贝勒纪刚何许人,也不会不知道纪刚现领大内侍卫,他闻言吓了一跳,直以为燕侠要闯大内!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他没见过燕侠所学,尽管可以相信燕侠能进出大内,但,内有纪刚统领,外朋傅候坐镇,进出大内,毕竟不是件容易事,加上眼这位皇上跟郭家的怨函隙,一旦闹出事来,可绝不容易善了,然而此进此刻偏他又不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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