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身殿脊踏瓦而行,耳听得下面殿内人语纷杂,当下默转“心籁融玄功”匿住身形,推开片琉璃瓦朝里面瞧去。
其时天色入夜亥牌堪过,只见满殿宫灯高悬烛火通明,竟聚着百十名各着公服的文武官员互相间议论纷纭,言语间大多愁眉苦脸不断摇头。金銮殿上朱允炆身坐龙椅脸色阴沉,眼神之中满是愤懑却又透着些许茫然。
柳少阳见了这番景象,耳听得众人说的尽都是些圣驾南巡、划江议和的退燕之策,心中暗想:“看来南廷战事不利京师已然朝不保夕,若非如此朱允炆也不会夜里召集群臣商讨对策!”
过得半晌,朱允炆抚案而起,沉声道:“诸位臣工相商已久,朕不想听,可有何退贼良策?”
当下有人启奏不妨起驾南行暂避燕军兵锋,等到贼退再摆驾回銮。这等话语言方甫出,立时有人道城外燕军势大京兵不擅野战,何况携带妇孺家眷,只怕出城就要尽皆成擒。
又有人进言不如姑且议和,以待勤王兵到一举灭燕。如此云云话音方落,便被人厉斥向逆贼乞和有失皇威,那进言之人当即缄口讷讷无语。
这般数番莫衷一是,忽有一国字脸的麒麟服武将越众而出,洪声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当今之计,独有整顿京师兵马清查奸细,分派忠贞之臣督守各门激励士气。如此一来燕军虽盛,却难奈我城高池深军民同心。如今城内尚有兵马十数万粮秣如山,坚守待援必挫燕军!”
话音方落,侧一中年儒士已然颌赞道:“不错,不错!魏国公所言正合微臣之意!眼下黄学士等信臣已出京募兵,圣上只要坐镇金銮京城就固若金汤,我王师不日便可聚歼反贼于城下!”
柳少阳听这儒士称这国字脸的汉子为魏国公,暗忖:“原来此人就是袭了明廷元勋徐达爵位的徐辉祖,瞧他模样做派倒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先前在江北几番大战有他在时,燕军着实没有讨到多少便宜!”
徐辉祖见是这儒士说话,面色一寒并不买账,冷冷道:“方孝孺,先前某家江北击贼甫才传捷正是紧要关头,就是以你为的这班庸臣鼠目寸光畏畏尾,说什么京师重地不可轻忽,上奏调回了剿贼的京营兵马以至大败。朝廷就是有了你等屡荐庸才折殁三军,弄得我堂堂王师丧地千里。我若是你早就愧位廷臣之列,居然还有颜面在此鼓唇弄舌!”
伏在暗处的柳少阳听闻这中年文士就是方孝孺,心想:“早就听道衍大师说过,南廷有学士方孝孺博闻古今典籍,在读书的文人中名望极高。朱允炆推崇儒学礼教,每有国事必向此人询问。”他眼见徐辉祖与此人不合,当下凝神往下细瞧。
方孝孺听了这话甚是尴尬,脸色难看至极。徐辉祖却正在气头并不善罢,接着怒道:“你平日里满嘴孔孟之道,总对殿下说什么仁孝治国,使得朝廷解决北燕凭生许多顾虑。当年陛下既然定下削藩之议,那就得以断斩乱丝之手段将那朱棣擒拘。哪有将那燕贼费心赚得南来,又说谋反无凭轻易纵虎归山,如今养虺成蛇的道理!”
他这话直来直去不留半分情面,惹得殿上众人窃窃私语,不少尊崇方孝孺的文官大是难堪不忿。
方孝孺闻言板起脸来,正色道:“魏国公,当初那逆王谋反并无真凭实据,贸然动手岂不授人以柄。何况朝廷那时已下手翦除了周、齐、岷、代、湘等藩王,再急于平燕岂不是要弄得天下人心惶惶!殿下乃九五之尊堂堂天子,岂可行事无凭?古人云:‘惟贤惟德,能服于人’,你一介武夫又省得什么!”
徐辉祖啐道:“庸臣误国,真是庸臣误国!如今燕贼三十万兵临城下,京师危若累卵人心惶惶,我就问你这空谈仁孝贤德的罪人还有何话说?”
方孝孺被质问得一时语塞,半晌摇头惨然道:“凡事如是,难可逆料……难可逆料……方某承蒙皇恩幸伴于圣驾左右,殚精竭虑未敢有一日怠忽。至于如今局面方某委实有过,倘若万一不济唯有身死以报皇恩!”
徐辉祖见他道出以死报国的话来,心知方孝孺终归是忠贞之臣,冷哼一声不好再说什么。忽而陛上朱允炆目透愠意,将龙几重重一拍,怒道:“够了,够了!眼下燕贼旦夕入阙,说这些木已成舟之事又有什么用!朕今日不想追究谁的责任,只是不甘似这般坐以待毙,想问诸位公卿退敌之策!”
殿上群臣片刻鸦雀无声,人人脸色凝重面面相觑。朱允炆冷笑道:“好啊,你们平日朝廷无有祸难之时,不是个个口若悬河得紧么?怎地今日局面危殆,却全都变作了朽木不成!”
第四百四十章 祸藏肘腋()
满朝文武见圣上愠怒大多心头惶恐,但事已至此除了坐困孤城几无他法可行,相顾茫然之下尽皆默不作声。
柳少阳居高一眼瞧过,但见黑压压地人人低头个个垂,心知这些人里忠心之臣多是庸才难忖良策,见风使舵之徒另有盘算亦是不露声色,一时暗想:“这满朝文武空食君禄,竟无几个堪用之人。朱允炆赏罚失度无识人之明,落得今日局面当真不冤!”
殿上的朱允炆环觑众人低头不语,神情愤懑脸色愈阴沉。就在此时,猛听得殿外喧哗叱骂阵阵传来,接着有人神色急切踉跄而入,伏地叫道:“陛下,臣有紧急要事启奏!”
朱允炆见是御史魏冕神色稍和,说道:“魏御史平身,你有何事要说尽管道来!”
那御史魏冕站起身来,恨声道:“臣弹劾左都督徐增寿密谋通燕,还请陛下立诛此贼,否则祸起萧墙京师转眼即破!”
殿上众文武听了这话,登时有如炸锅嚷语纷纷。有的立斥魏冕胡言乱语诽谤重臣,有的则声援附和直言徐增寿早有逆举。
朱允炆眉宇紧锁自踱数步,疑虑道:“徐卿乃是中山王之后实乃肱骨之臣,你说他通燕有何证据?”
没待那魏冕再应,殿外已有七八人拥搡着一名身披甲胄的青年男子径入。众人闻声扭头瞧过,只见为的乃是大理丞邹瑾。
柳少阳觑得热闹打眼瞧时,只见这七八人所着官服当胸练雀三色花锦,俱都是六七品的小官。再看那青年武将被数人拥入,神情既惊且愤,嚷道:“邹瑾,你一个区区五品之官,岂敢伙同与这班小吏对本都督如此无礼!”
那邹瑾闻言浑然不惧,冷笑道:“徐增寿,你这几年通敌卖国背叛朝廷,得了燕逆多少好处?死到临头还不从实招来!”
旁里先进殿的御史魏冕更是按捺不住,竟抡起手中笏板猛掷徐增寿面门,怒道:“奸贼,这些年你屡遣亲信给燕逆泄露朝廷机密,今日更妄图煽动京兵哗变被我撞个正着,事已至此竟然还要狡辩么?”
徐增寿虽为左都督掌有军权,但自幼养尊处优武技低微。此际被人围住正是惊凛,被魏冕手中笏板这一掷竟没躲过面门正着,登时门牙脱落鲜血横流。一旁徐辉祖踏步上前面色一沉,问道:“四弟,魏御史的话是真的不成?”
徐增寿见大哥诘问定了定神,梗起脖子道:“大哥,此事分明就是这班奸臣有意栽赃,想让咱们徐家身败名裂,你可莫中了小人的诡计!”
徐辉祖闻言微怔,魏冕啐了一声,骂道:“好奸贼,恁地颠倒黑白!”说罢伏地冲朱允炆叩禀道:“当年朝廷得悉燕逆暗造甲兵欲反,陛下曾向群臣问计。众人多说要施以手段平除燕患,唯有这徐增寿说什么‘燕王先帝同气,富贵已极,何故反?’此贼而后又屡进胡言,以至于圣聪蒙蔽,燕患终成猖獗之势。眼下燕逆围城甚紧,此贼欲反为内应岂可再留,还望圣上明鉴!”
朱允炆瞿然醒悟步下墀来,厉声道:“徐增寿,事到如今你作何解释?”
柳少阳看得分明眼见朱允炆目露凶光神态阴戾,与当日进剿五行门时纵军屠戮的神情全无二致,不由暗想:“这朱允炆平日里屡作君子之态,多是存心在青史上要留圣君贤主之名。眼下气急败坏狠辣起来,无论什么虚名统都抛在脑后,看来这徐增寿转眼便要死了!”
他自不告而别离开燕营,便只想着为死去的兄弟至亲报仇,与朱允炆作个了断。于这位燕王内应徐增寿的生死并不放在心上,隐隐还对这等无德叛主的小人心怀鄙夷。是以索性高居殿顶无动于衷,把眼前的一切只当场热闹来瞧。
徐增寿眼瞅这位平素里还算谦和的君主,此刻神情大异似禽兽要择人而噬,心知自己今日大难临头。饶他自幼出身贵胄混迹官场,颇有遇事应变之能,一时竟觳觫惶恐无言以对。
朱允炆见他如此再无疑虑,一时间心头狠意上涌,狂笑道:“朕不曾亏待于你,你竟敢如此欺朕!”说罢猛地拔出腰间御剑,众人只见寒光闪动间白刃入红刃出,朱允炆连往徐增寿的胸口搠刺数剑。徐增寿肝胆俱裂登时鲜血狂喷,栽跌于地双目兀自惊骇圆睁。
殿前武士见皇上于奉天殿上当众杀人无不吃惊,有几人回过神来要上前曳尸,朱允炆提剑喝止道:“此贼食君之禄通燕万死,朕就是要让他曝尸于此以儆效尤!”说着又重重踢了徐增寿尸身几脚,方才解恨作罢。
这等变故陡然而生,殿上满朝文武瞧得个个暗惊,其中心怀鬼胎盘算通燕之人更是骇得面无血色。
徐辉祖见徐增寿已死,心忧皇上见疑自己,旋即上前言道:“陛下,我这四弟串通燕逆背叛朝廷,当真是死有余辜。臣以为当今之计应遣得力之人督守京城四垣,赏功罚恶激励士气,才能使燕贼无隙可乘!”
朱允炆缓缓道:“好,就依魏国公之言!”一旁魏冕又道:“徐增寿欺君罔上已死大快人心,还请陛下再诛李景隆!此人统兵无方虚言冒功,以至丧师百万燕贼江北做大,于今日局面难辞其咎!”
李景隆此时就位列群臣之中,听了这话吓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急中生智连滚带爬跪趋于前,磕头好似捣蒜,告饶道:“陛下,罪臣委实无能没有剿灭燕贼,但臣的忠贞之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圣上的恩德泽被苍生山高海深,臣纵然百死难报皇恩万一。事到如今罪臣死不足惜,只求能多杀燕贼死于阵前,捐七尺之躯报效朝廷,唯盼陛下看在先父和臣忠心的份上予以成全!”
其时李景隆话语间涕泪俱下,朱允炆听他说得可怜倒也委实忠心,按捺住心头怒火,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朕现命你督战金川门拒贼城外,倘若有失必当法办绝不容情!”
魏冕、邹瑾等人见朱允炆饶过了李景隆还欲再言,那李景隆已连呼“谢主隆恩”慌忙奔出殿去。
柳少阳瞧到此时唯觉好笑,暗忖:“这李景隆为图保命行似蚁犬摇尾乞怜满口忠君,奉承之言说得漂亮得紧。这等做派浑无半点骨气,多半是大奸大恶之徒!”
朱允炆见李景隆领命而去,沉吟又道:“各处城垣已有诸王分守,这些人虽与朕是骨肉至亲,但先前削藩人人自危,眼下多事之秋形势危殆,怕是俱不及曹国公等忠心可靠诶!”
众臣听了多以为然,当下朱允炆又遣亲信之人分往各处督战,好不容易调拨停当,已近卯时天色堪堪破晓。
柳少阳瞧到此刻眼瞅天色渐明,心忧身在殿顶给人察觉。正欲左近再寻个隐蔽所在匿了,忽听得北边隐隐传来数声炮响,紧接着又有数声炮响似作呼应,而后渐寂再无动静。
他久在军旅又熟络各式火器,心念一动:“这声响听来分明就是报讯的号炮,若说燕军攻城岂会只闻号炮没有铁炮轰鸣,莫非是有内应开门迎了燕军入城么?”
第四百四十一章 计穷欲走()
柳少阳当下矮住身形朝殿侧隐过,整个人匿在了殿檐之下,运转神功走息凝神去听京城北面动静。。』。但饶是以他玄功深湛之能,直听出宫城往北十数里地,许久却也未闻半点呐喊厮杀之声。
他正是心头纳罕,忽听得有伙人自宫外如飞奔来显然都是武道好手,当先之人动行如风更是了得。只须臾间,那人长声由远及近道:“御牌在此诸军让路,贫道有要事禀报天子!”
柳少阳听这声音似是楚望南所,转眼但见一道蓝影风行电掣跃阶而上,步法快极闪入殿内,正是护国真人楚望南。
殿上朱允炆见楚望南一路赶来神情焦急,忙上前道:“真人来得如此匆忙,不知生了什么事?”
楚望南行了一礼面色惨然,叹口气道:“好教陛下知晓,那李景隆打着督战金川门的幌子,竟然鸣了号炮洞开城门,先竖降幡附逆把燕贼引入了京城。待贫道察觉之时,燕逆如潮驱入已然抵挡不及,只得紧忙持牌扣宫禀报圣上!”
殿上众文武听了这话,一时间人人瞠目个个大惊。御史魏冕面如土色,顿足颤声道:“皇天恁地如此不佑……莫非大明正统的江山……真要断送不成?”
方孝孺等一班儒生文臣听闻城破心头悲愤,有的已然嚎啕大哭起来。更有不少人闻讯神情游移闪烁,已寻思着如何从此间脱身去降燕军。
朱允炆呆了呆惊得几乎晕倒,侍奉一旁的少监王钺赶忙将他扶住。朱允炆半晌缓过些许神来,问道:“那朱棣要把朕取而代之……楚真人,你说朕眼下该往何处去?”
楚望南摇了摇头也是茫然,继而喟道:“我玄宗青城一脉多年幸蒙皇恩,得以独居天下道教之。今日朝廷有难,贫道与众门人纵拼一死,也要保得陛下周全!”
朱允炆目视众臣神情又生异样,蓦而笑道:“朕自忖未尝薄待众卿,奈何用人不明以至今日。眼下朝廷倾覆大难临头,你们倘若顾惜性命另有盘算,那就全都滚罢……全都滚罢!”
说着挥舞宝剑朝众人作劈砍状,举手投足间似已癫狂。众臣工见朱允炆遭此祸患心性失常,登时呼嚷大起乱作一团,不消片刻便已散去大半。
朱允炆折腾半晌渐渐目光涣散,喃喃几句将宝剑扔了箕踞于地,左右内监见状上前将皇上扶起。
楚望南瞧朱允炆竟目透古怪神情已然糊涂,心知他是一时气急淤塞了心窍,当下上前往他檀中内关数处要穴度过真气。
朱允炆为真气一冲百脉复畅,眼中这才又有了神采,环顾四遭见人已寥寥,怔然道:“社稷将亡国难如此,都要舍朕而去了么?”
楚望南见朱允炆神情凄惶,宽慰道:“陛下宽心,那些个狼心狗行之徒走了也罢,贫道的三百门人弟子就在殿外候命,咱们且守住内城与燕贼周旋!”
旁厢徐辉祖冷笑道:“不错,这些走了的本就是奴颜婢膝之辈,留如此鼠辈有得何用!臣这就出宫与那些燕逆见个死活,不退北贼誓不生还!”他说罢大笑三声,霎时须尽竖神威凛凛,也不等朱允炆应声,已大踏步出殿去了。
此时外面众禁军约束不住也是大乱,没得片刻有人入殿禀报燕逆势大各处旗书降者不杀,宫外各营兵马大小官员见了多半叩降朱棣,唯有魏国公徐辉祖兀自勒令部众与燕军巷战。
殿内剩下的众人此时也是手足无措,方孝孺蓦而伏地叩,呛然道:“臣斗胆恳请陛下莫要留此受辱,不如一死以殉社稷彪炳青史,好教天下知晓燕逆乱臣贼子何等禽兽。臣苟活片刻待那朱棣入宫,自要当众痛陈此贼罪状,纵然落得千刀万剐,也不辱没建文一朝臣子的气节!”
朱允炆也知道朱棣既然起兵造反,既然得胜是决不会留自己活路的。听了这话顿觉悲凉惶然,正是犹豫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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