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你想不想生根,不是可不可能。”她说。
“我的好姑娘,你生长在锦衣肉食之家,说这种话并不足怪。”
“我又说错了什么?”
“我是个孤零零的人。”
“佩哥,我……”
“我既不能昧着良心为非作歹,又不能下田耕种上山砍柴,家无恒产,两手空空,如何落业,如何生根?”
“我不信你的话。”小菁睥睨着他微笑着说。
“你说我说谎?”
“在我家一月,你总是谈起身世便顾左右而言他,不愿吐露,似有难言之隐。”
“家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肯上进。”
“当然我也不重视家世门风。但依你的才华与琴棋书画的造诣来说,决不是一个江湖浪人所能……”
“江湖浪人便该斗大一个字认不得一箩筐?”他笑问,神色似无问难成份。
“我虽不知你第一位先师九现云龙的为人,但他也决不会传授你琴棋书画。穷儒老前辈仅与你相处半载,即使倾囊相授,也有限得很,是么?”
“这……”
“你浪迹江湖,必定另有苦衷。”
“我们不谈这些,好么?”他想改变话题。
“当然,江湖人绝大多数的人,对自己的家世讳莫如深,尽力避免暴露自己的底细。”小菁锲而不舍地说。
“对,所以我要求小祥不要以池家子弟的身份,卷入江湖恩怨的是非场。”
“我们算得是好朋友?”小菁问,含笑握住他的大手。
他默然,久久方说:“岂只是朋友?该说是情同兄妹。”
“那你……”
“师仇报后,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佩哥……”
“九鲤山生死一决,吉凶难料。我如果不幸身死,那么,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不想留些什么在人间。”
“佩哥,你说得多么可怕啊!”小菁惊恐地说,紧紧地依偎着他,似乎怕他会突然飞走似的。
他换上笑容,开朗地说:“菁妹,看开些,志公和尚说:人生本是梦一场,富贵荣华瓦上霜。一个饱经忧患闯过江湖的人,他对人生的看法大概可分三种。一是热爱生命,知道生之可贵,一只活的老鼠,总比一头死的狮子强。一是看破了人生,漠视世情,游戏人间,生死等闲。一是贪生怕死,不惜丧尽天良,不择手段去追求财与势,希望用财与势来保障他的生命,他们自以为勇敢,其实骨子里却是懦夫怕死得很,一旦财势全失,便成了丧家之犬。”
“你是第二种人么?”小菁问。
“希望是第二种,但我没有第二种人看得透彻。”
“你似乎对佛门弟子……”
“我恨和尚。”他爆发似的叫。
小菁一怔,楚楚可怜地说:“佩哥,我说错了么?”
他叹口气,拍拍小菁的掌背,柔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佩哥……”
“是这样的,我五岁那一年,家父一生对礼佛颇为虔诚,一位号称神僧的和尚向家父说,我命犯恶煞,过不了二九,必须在八岁之前,赶出家门化万家缘,在十八岁之前,决不可接近家乡百里以内。本来,家父在八岁那年便要将我赶出家门,幸而家母苦苦哀求,一个八岁的孩子赶离家乡,哪还有活路?总算我被留下来了,度过了九岁。要命的是那年春天不巧大病了一场,险些过不了初九第一关。家母也慌了,不再坚持,就在十二岁那年,我终被赶出家门避煞,要不是碰上恩师九现云龙,恐怕我早就成了小叫化,也许早被饿死了。”
“哦!原来如此曲折,你总算度过了第二关。”
“第二关是十八岁,我那一年活得最惬意,所以我恨死了和尚。”
“你过了煞关,该回家了吧?”
“我不回去。”他大声说,悻悻地咬牙。
“你……”
“我不留恋那相信和尚胡说八道,而不顾骨肉亲情的家。”
“佩哥,伯父也是为你好啊,你……”
“哼!算了吧,如果我在外饿死和被人杀死,那贼和尚大概乐死了。”
“这些事,你对左婷姐说了么?”小菁突然问。
他呵呵笑,说:“除了你,谁我也不会说,这些事并不光彩,我不要博取任何人的同情。”
“奶奶说,左婷姐是个好女孩,她愿为你生为你死,所以奶奶曾经对她说,要撮合你两人的姻缘。”
“哈哈!这岂是一厢情愿的事?奶奶未免慷他人之慨。告诉你,我从没想到自己的婚姻,当然日后我可能会成家,但这一天不知会不会到来呢。准备了,他们来啦!”
南面的小径中,六个青衣人飞掠而来。
追来的六个青衣人中,右粯认识第二个人,正是屡战屡败的玉郎君梅中玉。领先那人是位年约半百的英伟中年人,相貌与梅中玉相同,一看便知两人是父子,四川涪州梅家的主人,梅林山庄的梅庄主到了。
这位与雷堡主彭寨主齐名的江湖大豪,人才果然出众,雄健、威猛、精力充沛,剽悍之气外露,虎目中冷电四射,令人不敢仰视,天生的慑人气魄,似乎命定他是个威名显赫的霸主。
六个人渐近,浑身热气蒸腾,可知他们曾经用陆地飞腾术赶路,而且赶的是冤枉路,总算让他们瞎猫碰上死老鼠,赶上了。
右粯直等到对方接近至百步内,方与小菁动身逃走。
追来的人发现了他,脚下一紧。
逃至桑林深处,追的人快赶上了,叱喝声似沉雷:“印小辈,站住!”
两人火速转身,右粯左手以木棍支体,右手剑伸出,咬牙道:“你们上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梅庄主哼了一声,站在两丈外,不住打量右粯,也打量美丽的小菁。
梅中玉脸色不正常,用衣袖拭着汗说:“印兄,咱们先谈谈。这是家父,有事请教。”
“梅庄主有何指教?”右粯问。
庄主哼了一声,一字一吐地问:“昨晚你在雷少堡主手中救了小女?”
“就算是吧,在下要她做人质。”右粯镇静地答。
“不管怎样,老夫先谢谢你。”
“好说好说,先礼后兵。”
“你已受了伤……”
“大荒毒叟的毒针,要不了我的命。要动手就请吧,印某不在乎你们人多。”
梅庄主毫不冲动,说:“九阴教的教主,想与你见面商谈。”
“如果在下不愿意……”
“你会愿意的。”
“怎见得?”
“教主求才若渴,不追究以往你的所为。”
“倒是宽宏大量呢。”
“教主诚意相请,虚副教主之位以待。”
“哦!原来是要在下投靠。”
“你如果愿意,老朽愿将女儿梅碧云嫁你为妻。”
小菁大怒,冷笑道:“不要脸!你怎可当面提出这件事?哼!大概你的女儿见不得人,嫁不出去,所以……”
“贱婢住口!”梅庄主厉喝。
小菁长剑一挥,像是撒出无数寒星,抢制机先出招进击,剑尖闪电似的指向右期门要害。
梅庄主没有机会拔剑,火速向侧急闪,吓了一大跳,以分厘之差,险之又险地逃出剑下。
小菁并不追袭,冷笑道:“这是警告,下一剑你很难侥幸。”
梅庄主迅速拔剑,神色庄严地说:“你刚才一剑,快速绝伦极为霸道,为老夫平生所仅见,你已获剑道神髓。”
“好说好说,你要再见识见识?”小菁傲然地说。
其实她是个好心肠的女孩,这种反常的举动,是被梅庄主声称将女儿嫁给右粯所激发的。
刚才那一剑,她本可将梅庄主伤在剑下,但她竟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已是难能可贵了。
梅庄主摇摇头,容忍地说:“你小小年纪,太狂了,但老夫不与你计较。你进招吧,老夫要找出你的门派路数来,看你是何人门下,老夫也好找你的长辈问罪。”
“你还不配。”小菁说,举剑逼进,脸上的傲慢神色消退了,显得平静安祥神定气闲。剑尖升起,她叫:“我进招了。”
“请。”梅庄主客气地说。
小菁人剑俱进,轻灵飘逸地点出一招。
梅庄主不敢大意,剑尖疾沉接招。
“铮!”双剑接触。
梅庄主本来极有自信,定能封住中宫震偏刺来的锋尖,便可取得进招反击的中宫部位,给对方猛烈的一击。
岂知他料错了,以他的精纯内力御剑,确将刺来的剑尖震出偏门,但却没有抓住反击的机会,小菁的第二剑以惊人的神奇速度,排空直入指向他的中盘,攻向胁肋如同惊雷击电,剑气压体,危机间不容发。
“铮铮铮!”他后退封架,总算有惊无险地封住连续射来的三剑,换了两次方位,退了六步。
他心惊了,竟然没有还手的机会,封架亦感力不从心,对方的剑势太过迅疾,太过神奇,信手急攻如同狂风骤雨,似乎没变动招式,用的仅是极普通的冲刺,勉可算是“灵蛇吐信”,也像是“七星联珠”,就这么上下吞吐绵绵不绝,他这剑术行家的上乘剑术,就是难以封架,不由他不惊。
糟了,手上一慢,身形不够灵活,第五剑到了胸颈处,他本能地升起剑尖封架,人向左移位。
没封住,小菁的剑尖早一刹那抽回,第六剑下沉半尺,如电光一闪,神乎其神地及身了,剑气彻骨奇寒。
“哎……”他惊叫,飞退丈外。
小菁一声轻笑,怒豹般向后窜,架起右粯喝声“走!”如飞而去。
“不许追!”梅庄主大喝。
所有的人皆闻声止步,梅中玉惊叫:“爹,你受伤了。”
梅庄主肋下鲜血染衣,仰天长叹道:“老不以筋骨为能,我不该重出江湖的。天!我凭什么想重振当年声威?罢了!”
“爹……”
“孩子,但愿为父能摆脱得了九阴教。唉!咱们梅家竟落到这般田地,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快传讯,咱们慢慢往前追。”
小菁与右粯折向而逃,沿途不忘留下一些痕迹。
小菁一面走,一面微笑道:“四川梅家威震江湖,梅庄主父子想不到竟如此稀松,委实令人失望。”
“呵呵!在池家绝学相较下,天下间能有几人可占便宜?”右粯坚起大拇指说。
“都是你。”小菁娇嗔埋怨。
“咦!我怎么啦?”
“你不是说只留一两个活口么?看清是梅家的人,你却要放他们平安而退,是不是你真对金梅有意?”
“别胡说!”
“佩哥,要不要我做月老?”小菁顽皮地问。
“不害羞,你多大了?竟然说这种不害羞的话来,十四岁的大闺女,已可找婆家啦!”
“你……”
两人大笑,小菁的面庞红得像是一树石榴花。
两人相扶而行,有时走小径,有时越野,时东时西,有时向北,有时向有人处奔跑,故意引起人们的注意,以便逗引追兵。
有人时右粯装得狼狈万分;无人时,两人有说有笑,谈天说地颇不寂寞,像是忘了即将到来的惨烈恶斗。
午后不久,他们到了九鲤山的东南角,相距约在五六里,这一带地势较低,复杂得很。
“怎不到九鲤山?”小菁困惑地问。
“不,需等到日落西山。”他微笑着说,接着解释道:“他们并不笨,大白天他们在损失三五个人后,便会提高警觉,或者知难而退了。”
“怪事,他们怎么尚未赶来?”
“妖道该已摸清咱们逃走的方向了,目下他们必定在分兵调将,分三面包抄,要逼咱们至大江边,以便瓮中捉鳖。梅庄主必定已将追及交手的经过说了,我一个人他们已感到难以应付,多一个比我高明的你,他们岂敢放胆穷追?你等着吧,他们必定步步为营,逼咱们向江边退,不来则已,来必定是一大群。瞧,南面那两个村夫打扮的人,就是他们的眼线。”
两个荷锄村夫,正沿小径向这一带慢慢接近。
“真的?他看到我们了?”
“如果看到,早就发出讯号啦!他们正在找呢。”
“我去捉他们来。”
“去不得,除非你不想捉他。”
“你是说……”
“只要你一现身,他们便会溜之大吉。”
“那……”
“等他们来,捉一个,留一个回去报信,咱们又得走了。记住,留下的一个,最好把腿打断,他回去愈慢愈好,咱们必须争取拖延的时辰。”
两人伏在草丛中,一在小径左面,一在右前方,静候对方接近。潜伏处地势高,居高临下。
两个村夫一前一后,相距十余步,大摇大摆向前走,目光不住向左右搜索,相距已在百步左右了。
在下面的岔口,折出一个中年村夫。
两个假村夫拦住了真村夫,指手画脚探问消息。相距太远,听不到他们的语音,只看到真村夫不住地摇头而已。
不久,两个假村夫重新上道,仍然一前一后向前走,脚下加快了。
右粯向路对面的小菁说:“菁妹,你知道我为何断定他们是眼线么?”
“他们不像是农夫。”小菁答。
“不,暴露行藏的是两人不该一前一后,他们心中害怕,也怕被同时拦住没有人逃回报信。你想想看,两个同村的人走在荒郊,还能不结伴同行话家常?”
假村夫渐近,目光不在草丛搜寻,却盯着坡上的凋林细看,眼神涌起戒备的表情。
等两人接近,右粯突然支棍而起,笑道:“你们跟来啦?来得好。”
第一名假村夫做贼心虚,左手一抬,一声机簧响,袖箭破空而飞,然后将锄头一抡,火杂杂地抢进猛劈。
右粯举棍一晃,袖箭射入木棍,然后举棍急拨劈来的一锄。
“啪!”棍锄相交,木棍突断。
“哎呀!”右粯惊叫,被震倒了,手掩住左胁,似乎创口痛得受不了。
第二名假村夫飞跃而上,叫:“要活的,交给我……”
人影似电,小菁飞射而出,像是鬼魅幻形,娇叱声震耳:“该死的恶贼!”
“噗”一声响,她一脚扫在第二名假村夫的右胯骨上,力道恰到好处。
“砰!”村夫摔出丈外,像是被雷所殛。
第一名假村夫连劈两锄,右粯往后滚动,两锄落空,突听清叱震耳,再看到同伴被一位小姑娘踢倒,不由心胆俱寒,扭头向侧逃命。
右粯将手中剩下的半段木棍奋力掷出,大叫道:“小妹,扶我走,他们的人快赶来了。”
“啊……”逃出两丈的村夫狂叫,砰然倒地,木棍击中脊心,经脉震断,浑身麻痹,成了个活死人。
小菁依言跃到,扶起右粯逃命。
胯骨被扫中的假村夫,许久方惊魂归窍,暗叫侥幸,向同伴爬来,叫道:“项兄,我不行了,腿迈不动,你快回去报信。”
项兄浑身僵软,惨然道:“我……我脊心被击中,督脉已断,浑身僵死了。你……你快撑住,回……回去叫人来……来救我,我不……不行了。段兄,叫……叫他们不要丢……丢下我……”
段兄费了不少工夫,弄到一根树杈做拐杖,一步一撑步履维艰,一步一顿吃力地走了。
第二十八章 死亡陷阱
一个时辰之后,二十余名高手赶到,是雷堡主父子与堡中的爪牙,最后找到了右粯与小菁留下的足迹,向西北飞赶,越野而走,留下的足迹极易追踪。
第二批赶到的是大荒毒叟一群人,那已是雷堡主走后半个时辰的事了,循雷堡主留下的记号,也向西北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