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本来以为萧戟不过是醉了,等一会就好了。但现在萧戟眼神迷茫,举止越来越狂纵,再也忍不住,一掌打了过去。萧戟肩上一痛,迷离的神智猛然清醒过来,但怀中的身躯是那么柔软美好,真恨不得就此装了糊涂,做出一番糊涂事来。
萧戟到底不是粗鲁的汉子,论起心机实在比少卿高明得多。那种狂念只在脑中闪了一闪,片刻之间已醒转过来。心想若是这件事做了下去,少卿以后会怎么看待他?这一片兄弟情意也丝毫不复存在了。况且少卿真要动起怒来,他也未必能赢得了他,倒不如以着兄弟的身份,慢慢与他相交……
少卿是清水冷泉一般的人儿,心思再单纯不过了,如何能抵得过他的手段?
第十五章
权衡利弊,下定决心,慢慢放开了少卿。
少卿但觉身上一轻,立即离得萧戟远远的,忡怔不安的看着他。脸上又红又白,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见萧戟一脸懊恼,几乎不敢看向自己,本来认定的念头也不禁动摇起来。口唇动了动,却问不出口了。
萧戟脸虽然垂得低低的,但眼角偷偷看去,将少卿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暗好笑,方才在他脑海中转了这么多的念头,这个单纯的人儿竟然一点也不感受不到,看来他也不用想什么太过复杂的法子了,哪怕是睁了眼睛说胡话,少卿也是深信不疑的。
一脸颓丧的靠在床上,沉沉地道:“少卿要说什么,不妨直说出来……其实我也猜到你要问什么,若我说了出来少卿又会以为我在为自己狡辩了,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只管将它说出来……”看了少卿一眼又转过头去,“方才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全身好像被火烧了一样,头脑中一片混沌,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惨然一笑,“这些话,莫说是少卿,便是我自己也不信……”
少卿咬了咬唇,戒备之色渐渐淡去。他本来就不信萧戟对他会怎么样,现在再听他这么说,哪有不信的。便笑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不信?朋友贵在坦诚相告,萧兄弟既然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了。再说,萧兄弟一路过来,旅途劳累,兴许是路上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才这么胡言乱语起来。”几步过来,探了探萧戟额头,果然火热一片,皱眉道:“这么滚烫……少卿要怪你了,既然萧兄弟身子不舒服,就该说出来!”说着瞪了他一眼,起身就到外边吩咐小侍卫煎药去了。
萧戟躺在床上,听着少卿帐外清脆的声音,心头又是欢喜又是内疚,欢喜的是少卿果然将他当成了知己好友,随随便便编出来的谎话他也深信不疑,那么日后要与他更进一步是轻而易举的了。内疚的是少卿这么信任他,他却欺骗了他,心头沉沉的,总觉得做了一件大大对不起他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他虽然欺骗了少卿,但也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以后他再对他百倍的好,不让少卿受到一点儿伤害,也就将功补过了。
少卿吩咐小侍卫熬了药,亲自将它端了进来,见萧戟坐在床沿看他,一边把药碗放下,一边埋怨,“怎么还不躺下休息,生了病不好好休息怎么好得了?”
萧戟如奉纶音,乖乖躺下了,含笑看着他,“我听到号角响得急,睡不着。”
少卿用汤匙搅了搅滚烫的药汁,等它慢慢变凉了,才端给了他。皱眉道:“嗯,那是主帐那边传过来的,不知道那边的战况怎么样了。响得这么急,看来是凶险万分的了,偏偏你又说不要紧。”
萧戟见他皱眉的模样,心中一荡,真想要少卿亲自来喂他。便装作手脚无力的模样,将那药碗捧得斜斜的,药水泼了一些出来,将被褥染上了些微污渍。少卿哪里知道他心中存了这样的念头,见他连一只药碗都端不住,偏偏脸上涨得通红,非要勉力将它捧起来,扑哧一笑,索性自己拿了碗喂他,“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想不到是当初那个只身深入奔雷城的人。你不要动,我来喂你就好了。生病的人还逞强做什么,横竖这里又没有别的人看笑话。”
萧戟正巴不得如此,张口将那一匙药汁吞了进去,他喝的是药,但他觉得喝的是蜜糖,若不是蜜糖,怎么能甜成这样。身子都要甜得化开了。心中欢喜异常,脸上却不显露出来,“少卿也不用太过担心的,那些大将们虽然本事不济了些儿,却也没有这么轻易就掉脑袋的,怎么着也能支撑几个时辰。咱们打叠精神,慢慢将养好了,再杀过去也不迟。”其实他心里另外有一种想法,那些主将什么本事也没有,就只知道排挤人,若不是知道少卿不会放着他们不管,他们是死是活,他才不放在心上呢!照他的性子,最好那些人都一股脑儿的死了,他跟少卿两个人去归隐,才没有人知道。
少卿喂了他小半碗药,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我早就想问你主帐那边是怎么回事了,偏偏都被你用别的事情岔了开去 。现在你总能跟我好好说说了吧!”
萧戟实在不愿少卿到那边去送死,但他知道若是自己一味阻拦,只能更惹他厌恶。没有法子,只得一五一十的与他说了。
少卿听他说完,脸上登时染上一层薄怒,当的一声将药碗重重的放到了桌上,冷冷地道:“你总跟我说不要紧不要紧,原来竟瞒得我好苦。”侧耳听了听,听见那号角声越发急促了,“不行,我现在就要过去。死也好,活也好,总是为大燕尽了一份心力了。”蓦的想到文烨,心沉了沉,低低的声音像说给自己听,“更何况上了战场,就没有活着的打算了。你……你身子不好,就在这里待着吧!”说着就要到帐外点齐人马。
萧戟倒宁愿少卿是大骂他,也好过这么淡淡的。莫看少卿性子这么温柔,其实主意拿得越定。心中悔恨万分,若是自己胡乱编造出来哄得他撒手不理,那么纵然少卿日后怪罪了他,总也保住了一条性命。只要少卿平平安安的,那么他是被少卿误解也好,被他怨恨也好,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可好,一去到了那里,千军万马之中,任你本事再好也只有被剁成肉泥的份了。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见少卿大步走了出去,忙忙掀开了被子也跟了出去。
挡在他面前,正色道:“我先前不跟你说,实在是不愿意你去送死,可不是自己贪生怕死。”定定看着少卿,“方才听了你这番话,我也得出了几个字,‘没有大家,何来小家’!不管怎么样,我们拼了这条命就是了。”
少卿大喜,一拍萧戟的肩,“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你去准备准备,待会到前边集合!”说罢大步去了,只是早已没了方才的冷色,嘴角微笑不止。
萧戟看着少卿的背影,叹了口气。少卿哪里知道,他可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已!
虽然是储备粮食的地方,兵器人力都比不得前方主帐,但训练有素,动作迅捷丝毫不输给主帐的兵士。不到一刻钟便列好了队形,只待少卿一声令下便杀将出去。每个人都知道此次出去凶多吉少,但谁也没有说出退缩的话。一个个跨马金刀,目光炯炯。
墨琼抿紧唇瓣,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一只燃烧着的火把递给了少卿。少卿深深看了墨琼一眼,将手伸了过来!墨琼却不放开,似乎他手上握着的不是一只火把,而是少卿的性命,他不给,少卿就不会去了。
没有犹豫,少卿一把将那火把夺了过来,牢牢握在了手里。
眸光转向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下颚咬得死紧。半晌,自喉咙里深深吐了口气,扬手一抽马鞭,领着身后一众年轻勇敢的战士,绝尘去了!
墨琼定定站在营地前,动也不动,看着少卿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欲置他们于死地的不是杀气腾腾的狄人,而是他们拼命去救的己方将领……
第十六章
一路急行,风霜扑面。少卿心中想的只是如何使大军逃脱危难,萧戟心中想的却比少卿多得多。他不像少卿那么单纯,人性,他比他懂得太多了。他也不认为像大将军那么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会听从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的意见,更何况这个车骑将军还曾让他丢了脸面。上位者,比旁人更多了一份不必要的矜持与骄傲,哪怕他明明知道那个人是为了他好的,也不肯轻易接受。要是大将军不听从少卿的意见,将他赶了出来,那倒正合了他的意思。军队是赢了还败了,国家是亡了还是兴盛,他一点也不关心,他挂念的不过是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平安幸福。
他也知道少卿和他不是一路人,看起来像是水一般温和无害,但是涓涓细流也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物事,看那瀑布,连大石也能击穿。他没有见过少卿狂怒的样子,但想应该也是那样的吧!不论碰到什么艰难,总会像水流一样一往无前。或迂回百转,或迎头直击,总要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也正是他担心的!
马鞭一抽,赶到了少卿前面,“少卿,风雪越来越大了,我和几个士兵先到前面去探路。要是有什么状况,也能帮着应付一下!”
“好,你们小心一些。”少卿最担心的就是萧戟心中没有大是大非,哪怕是国家大事在他面前也如同儿戏一般,偏偏他又文武双全,这样的人成神成魔,就在一念之间。本来还想着等这场战事结束之后要将他带在身边,好好教导他。现今听到他不顾自身危险,主动到前面去探路,自然满心欢喜。微笑着嘱咐了他几句目送着他去了。少卿不知道萧戟在他面前一脸诚恳良善的模样,实则内心险恶丝毫不下于周醇林,不过一个为善一个为恶罢了。要是少卿知道萧戟心中打什么主意,恐怕死也不会放他去了。正因为他满心信任萧戟,丝毫没有怀疑他,到得与主力汇合时,才大大吃了一惊。
天上没有月光,漫天的大雪,撒盐似的白茫茫一片,连眼前丁点的物事都看不分明,只见到穿着盔甲的将士倒拖着长长的兵器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帐篷也没有搭起来,火把也不敢点,浑然一副打了败仗的模样。少卿下了马,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了随行的侍卫。问了几个士兵,都说没有见到萧戟。双眉皱起,见跟在身后的天璇偷偷笑他,他也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萧戟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怕他走失了,但就是不自禁的担心他,怕他那样烈火一样的性子,又生出什么事来。
一个士兵忽然闪到了他面前,唬了他一跳。脸上都是血污,但嘴角微微勾起的顽皮模样,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刚要问他怎么打扮成了这副样子,手掌忽然被他拉住了,耳边听他低低地道:“少卿过来,我带你去看一样很好玩的东西。”
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像个孩子一样。无奈,随了他去。远离士兵的树林里,两个人不知道被谁用绳索捆了起来,扔到了地上。听到脚步声,守在旁边的士兵立即拔出刀剑,见到是萧戟才放了下来。是萧戟的人?吃了一惊,再也不认为萧戟只是孩子心性,给他看的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了。
借着白雪反射的微弱的光芒,认出了那被捆在地上的两个人。倒抽一口冷气,瞪了萧戟一眼,“你居然把大将军……”
萧戟依然满脸不在乎,“他是大将军又怎么样,他既然想要杀你,难道我就杀不得他?要调动军队也不是非他不可,只要有了他的帅印,谁都可以是大将军!”
地上两个人身子一震,狠狠瞪了萧戟一眼。
少卿深深吸一口气,已经平静下来,现今再如何埋怨解释也是无用的了,既然萧戟已经起了头,倒不如大干一场,死在大将军手上也是死,死在狄人手上也是死。既然都是死,还是死在沙场上轰轰烈烈。
手很冷,没有温度的捏在剑柄上,雪花落在唇上,却敌不过心中的冷。“萧戟,你替大将军松了绳子。”
我不去!这三个字险些就出了口,但萧戟素来最听少卿的话,哪怕心中再不情愿,还是用刀挑开了那两人身上的绳索。便在他退开时,眼前银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剑逼在了周醇林的喉间。
剑尖颤抖,离那脆弱的喉不过分毫,少卿的手紧紧握住剑柄,目光依旧澄澈如水,没有杀气。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以为拔剑的是萧戟,想不到却是少卿。这么个温和如水的人儿。他的手中握着剑,没有杀气,全身却盈满杀气,他也不需要出剑,少卿本身就是一柄剑。
所有人中,只有萧戟不吃惊,他高兴,涓涓细流终于翻涌起来。
“你要造反?”周醇林一脸淡漠,他看着少卿,就像被人用剑指着的人不是自己。
萧戟呸的一声,“你也将自己抬得忒高了。都被人打得丢盔弃甲了,这样的军队,就是白送给我们也不要,造反?哼!”
少卿微微一笑,隔着雪,看不真切,“并不是造反,少卿只要大将军一句话足矣!”
周醇林垂下眼眸,看了看抵在喉间闪闪发光的剑,再看了看少卿俊俏的脸庞,笑了,“你要我给你军队的指挥权!”顿了一顿,“要是我不给呢?”
“那么只有委屈大将军了,只要拿到了帅印,有没有大将军的首可也是一样的了。请大将军放心,一切事了之后少卿必定到大将军跟前负荆请罪。”
“你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答应?”
“如此大败,实是开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大将军身为元帅,难脱罪责。既然无回天之力,倒不如然少卿放手一搏,若是天幸,乾坤得以扭转,大将军依旧是大将军。若是不幸,大将军不过是用人不善,刑罚再重,也重不过死罪。”
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周醇林眯了眼,轻轻地道:“好,既然你说得这么透彻,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要军队的指挥权,我给你!”伸手指了旁边的汪震清,“你让他去,召集各位将军!”
少卿移开了剑,“得罪了,大将军勿怪!”
被人用剑指着,对周醇林而言实实是奇耻大辱,但他为人深沉,也不说什么,和汪震清径自去了。
萧戟咬了咬唇,“少卿真是……唉,你怎么就信了他们,兵以诈立,你就不怕他们回过头来给你一剑?什么大将军,我可一点都信不过他。”
“他不会!”少卿踢开脚边积雪,收剑还鞘,“大将军是聪明人,他很清楚我话中的分量。”
萧戟抬头看看黑沉沉的天空,“是,他是聪明人,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周醇林是聪明人,你却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浓浓的剑眉紧紧皱了起来,“我很后悔,我以前做事从来不会后悔的,但现在我后悔了。”转头盯着少卿,“为了你,我后悔了。要是我没有擅自做主,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少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要这样,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像你了。我反倒要感激你的,便是你不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恐怕也会做的。这是战场,哪怕你心中不愿这样做,但为了取胜,什么都无所谓了!”
少卿在哭……雪落在他的脸上,化开了,像泪,或许也是泪,从心底流出的泪。萧戟从来不知道流泪的滋味,现在看到了少卿飘渺空灵的笑,忽然想伸手过去,抚一抚他的脸,抹去那晶莹的水滴。手指一动,那副淡蓝色的盔甲从指尖划了过去,“汪将军在叫我们了,咱们过去!”
叹息,淡淡白烟在漫天大雪中散去……
事情比想像的要简单得多,战败,不仅让身体受伤了,连好斗的心也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