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士兵顿了一下,开始后退。
远处传来呐喊,虎翼将军率领囚徒冲向永德门,囚徒们武器杂乱,弓箭,枪矛,石头,木棒……
叛军已经溃散,无力抵挡。
纷乱之中,朱红色的城门悄然打开。两翼骑兵疾驰而出,长刀弯弯,严阵以待。
赵焱烈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前面那个一身蓝甲的青年。
“皇上赦令,只诛首恶,从犯不究。”
啷锵锵,叛军兵器纷纷坠地,只除了赵焱烈。
“曾有人说,若要事成,一定要杀了你。”赵焱烈盯着少卿,“可是我和大哥都没有听从。因为你,卫少卿,只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从人。”笑了一笑,“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一定很有意思。”
少卿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也笑了,“不错,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一定很有意思。”
赵焱烈手腕翻转,剑横颈间,颓然倒下。
少卿看着这张与靖海侯相似的容颜,神情复杂。
忽然风声斗起,少卿就地躲开,一把抄起地上散落的盾牌。
叛军已经放下武器,哪里还有暗箭射来。
箭头穿透护心境,胸口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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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门外如此惨烈,而粼粼太液池上,却仍旧金光碧波,涟漪阵阵。
皇帝就这么看着池水,靠在软垫上。
“皇上,叛军首恶已伏诛。”光禄卿李密勋正襟危坐。
皇帝抬眸,精光闪现。“靖海侯府,兵马大元帅府,该如何处置?”
李密勋没有说话,虎贲中郎将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字的道:“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谏议大夫刘文道:“斩草除根不错,鸡犬要留。虽然皇上统御全国兵马,但靖海侯,赵焱烈党羽太多,会结怨太深,太广。”
皇帝微笑,淡淡的道:“李密勋,传令,京城明日照常开市。只砍树,不斩草。元凶已灭,树根要除。靖海侯长女,清平郡主赵若舟,斩;安禄侯赵紫,斩;赵焱烈之子,梁武侯赵乾鸿,斩;江郡王赵原普,斩;羽阳侯赵坤炎,斩;义郡王赵度明,斩;延平郡主赵粲,斩;太尉许焕成之子,执金吾许苍澜,斩;右京辅都尉丞许琼然,斩;礼官大夫许耀庭,斩。除此之外,一律不问,不许抄没财产。”
谏议大夫迟疑的道:“元凶的妻妾要除吧?”
皇帝沉吟一会,道:“将她们送往廷尉,若果真不知情,便把她们放了。你把赵襄的夫人带来,朕要见一见。”顿了一顿,看向李密勋,“赵府的财产,由你监管。约束你的部下,不要惊扰他人。”
李密勋点头,“是,此次剿灭叛贼,大将军功不可没,臣请问皇上,该如何赏赐大将军?”
皇帝看向水面,波光流转,“礼官大夫,你主管礼仪封赏,你说朕该怎么赏赐大将军?”
礼官大夫想了一想,“可以加封大司马,此外多赏赐布帛财物。”看着皇帝,“卫少卿已经是大将军,再赏,也无法可赏了。”
皇帝起身,袍袖拂动,“知会穆凌关以西,无需警戒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朕,该去大光明殿了。”
大光明殿内,玉兽紫烟,缭绕不绝。皇帝坐在龙椅上,脸上光影交错,看不清神情。
诸位将领凛立两侧,身上盔甲尤带血迹。
皇帝微抬右手,宣旨宦官开始宣读,“大燕皇帝旨,加封大将军为大司马大将军,武卫将军刘寒为右武侯将军,虎翼将军司徒尚青为执金吾,建威将军莫阚为卫尉卿,鹰扬将军霍杰为右卫率将军,虎威将军窦向为左卫率将军,侍中严恪隽右仆射,凌笃为左仆射。”
众人一一上前伏拜,皇帝傲然雄视,俨然君主。
太液池旁,血迹未干,永德门外,硝烟未熄,墙角残垣处,却悄悄探出了一枝红梅。
李福海显然也看到了这枝红梅,但此时他却没有一点心思欣赏,他的全副心神悉数放到面前这位女子身上。
女子坐在软垫上,一边温柔笑着,一边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婴儿。
李福海上前几步,将泡好的茶水轻轻推到了女子面前。那女子却连眼角也没有抬,李福海觉得,就是此时天地崩毁了,她的眼光也不会离开婴儿的。
女子闲闲侧坐,虽然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但神情举止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威仪,于是李福海退开了些,看向门外,这是临渊阁,门外守卫重重。
“公主,皇上待会就过来。”
靖海侯夫人轻轻嗯了一声,依旧唱着歌儿哄着熟睡的婴儿,她的歌声是那么温柔祥和,充满了宁静喜悦,似乎皇帝来与不来与她全然没有一点干系。
李福海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李福海拜伏,眼中看到明黄袍角。
皇帝在门边站了一会,屏退众人。
靖海侯夫人起身,“皇上恕罪,妾身行动不便,不能行礼了。”
皇帝看着她,微笑起来,“无妨,坐吧!”
茶是早就泡好了的,却没有人喝。
“姐姐,你已经不是靖海侯夫人了,以后就住在宫里吧!”
靖海侯夫人抬头,目光坚定,“我是靖海侯夫人。”
皇帝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看向她怀中的婴儿,“我听侍从说,羽林到达靖海侯府邸时,姐姐手上拿着剑,守在房前。”顿了一顿,“那么……现在怎么又肯随侍卫来到皇宫了呢?”
靖海侯夫人淡淡笑道:“我想见一见侯爷,我知道,皇上必定让我见他。”
皇帝坐直身子,目光锐利,“他是叛贼。”
靖海侯夫人轻轻笑了起来,宛如天下最美丽的桃花瓣儿,“在您的眼里,他自然是叛贼,因为您是皇上。但在我眼里,他是我夫君,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她顿了一下,目光更温柔了,“嗯,我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煌筝,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总是要见他的。”
皇帝神情复杂,若是从前,他必定将这番话斥为无稽之谈,但现在再没有谁比他更明白了。手指不觉抚上腰间的玉佩,点头道:“好,你去吧!”
靖海侯夫人起身,行礼,“请皇上保重龙体。”
李福海看着靖海侯夫人离开,万分焦急,他从小童时就跟在皇帝身边,自然知道这个姐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皇上,万万不能让公主与叛贼相见。若见了面,公主……”
皇帝沉默,叹了口气,苦涩之极,“你伺候了我们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姐姐是怎么样的人?她的丈夫在火里,她必定在火里,她的丈夫在水里,她必定在水里。”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想站起来,却站不得,“一个时辰后,你去看看,将他们,好好安葬了吧……”
一个时辰后,礼官及羽林侍卫拥着一驾马车匆匆出宫。除了寥寥数人,没有人知道这驾马车驰往何处。
数天之后,京城西郊,靖海侯尚未完工的墓室被人仓促封上。据说,有人看见一行官员将两具棺木放入墓中;据说,有人看见陪葬金银器皿无数,唯独没有玉器;据说,有人看见除了那两具大的棺木外,还有一具极小的棺木随葬在侧。
些微流言,在还没有兴起时,便已被皇帝镇压下去。所留下的,只有清凉殿内一段极短的对话。
“都办妥了么?”
“是,主犯及其眷属,无一人逃脱。”
“……树根要除净。”
“是,已经让叛贼府里的仆人确认过了,分毫不差。”
“你办得很好,退下吧!”
廷尉退下,临到门边,心中现出短暂的犹豫。靖海侯最小的儿子,年纪幼小,就连府中的奴仆也不敢确认他的面貌,但……既然连靖海侯夫人如此芊芊弱质之躯也敢执剑守护,那么应当是她的骨血吧!这世上除了母亲,又有谁会这么做呢?
这么一想,那一丝犹豫便如风中流云,悄然消散了。
他的这份犹豫,皇帝自然是不会知道的。现在皇帝的心里,满满的只装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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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门外,京城已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商贩往来吆喝,市人高谈阔论,谁也没有注意那个刚刚从茶馆外边走过的妇人。
那妇人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抱紧手上的小孩,婴儿睡得正熟,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妇人走到城门,犹豫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山林,一条通往城镇。
她回头,已经看不到靖海侯府了,那次见面是她与夫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候,夫人穿了一身月白衣裳,倚在窗边。而窗外,却是侯爷军队迤逦远去的身影。
夫人声音淡然,“你将阿紫带到南方,那里有我设下的田产家业,好好的,教他读书认字。以后他长大了,若是想知道这些事情,你便告诉他。他若想报仇,你也不用拦着,只用对他说,我只盼着他一生平安喜乐。”夫人顿了一顿,抱起公子,恋恋的吻了吻他柔嫩的脸颊,“出城后有两条路,你夹在人群中往城镇走。皇上是不会派人来追你的,我只担心……”夫人眉头蹙起,她疑惑,这世上难道还有夫人猜不透的事么?
或许她的眼神将这份疑惑透露出来了,只听夫人叹了口气,“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我猜不透的,就只有那个人了。他的心思,我从来只能懂一半。”将孩子递到她手中,“天道无常,唯尽人力而已。”
怀中的婴儿很轻,柔嫩的身子经不起一点催折。妇人牢牢抱紧孩子,宛如抱着全部希望。人很多,都是赶往城镇的,沿途关卡严密,侍卫众多。她想了一想,悄悄往山林走去。
山林很幽静,密密的枝叶连寒风也挡住了,只偶尔听得到山鸟鸣叫。可是这样的山林里居然也有人。
妇人后退几步,这个男人她认得,事变之前曾到侯爷府上。
男人看着她,神色温柔,“孩子睡熟了,你把他交给我,不要吵醒他。”
妇人抱紧孩子,戒备的看着他,夫人说过,什么人也不可信。“大人为何不救我家老爷?”
男人摇头,目光怜悯,“我若是救了他,连我也不能活了。我活着,阿紫活着,这就够了。”
男人的神情是那么温柔,当真风采如玉。妇人呆了一呆,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怀中的孩子动了起来。她恍然醒觉,连连后退。
可是却连逃走也不能,瞬息之间,后心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她拼尽全力,想抱住孩子,最后却什么也抓不住。
侍卫将熟睡的孩子递到男人手里,男人抱住孩子,微笑起来,“小心些,不要把孩子弄醒了。”
男人的府邸很大,比靖海侯的还大。园中的假山旁,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正在玩石子,见男人回来了,欢快的迎上去,“义父义父,你去了好久。”歪歪头,好奇的看着男人怀里的孩子,伸手戳戳孩子粉嘟嘟的脸蛋,“她好漂亮,怎么哭了呢?”
男人摸摸孩子的头,“无絮,以后你就有小弟弟了,你要好好跟他玩。”
小无絮皱起眉头,“她不是小妹妹么?我要跟妹妹玩,不跟弟弟玩。”
男人看着怀中的孩子,目光闪动。
小无絮见男人不理他,悄悄伸手抓住了男人衣袖,讨好的道:“我乖,我跟弟弟玩,义父不要不理我。”
“嗯,以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不该死的也死了,该死的也活不长久了。”男人拉着小无絮的手往里走。
“为什么活不久呢?”
“毒剑射在胸上,怎么会活得长久呢?今天的书背好了么?背一遍给义父听听。”
“好。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孩子清脆的童音,在男人低沉的轻笑中,渐去渐远,终于没入一片梅花丛中……
结局
自那夜过后,天越来越冷了,厚厚的雪将整个琉璃璀璨的紫苑盖得严严实实,麒麟殿外的玉阶丹璧早看不出原来面目,只剩一只雪白的石狮子仍在张牙舞爪。
但皇帝似乎毫不在意,每日依旧上朝,只是上朝的时间渐渐短了。
年关渐近,御药监越发热闹起来,先是南沼国使人送来了深海猛蛟的香脂,再是东北加木族人送来了深山黑熊胆,便连大燕的宿仇旧敌,远在西北的狄人也送了百余斤名贵人参,更妙的是其中居然还有几株百世难求的药中圣品——玄参。
大臣们高兴的手舞足蹈,纷纷道:“皇天庇佑,大将军洪福齐天。”
自然也有一些人心生疑惑,旁敲侧击的问李福海,李福海是看惯了世情的人,又如何肯说? 最后少不得被那些人埋怨一阵。
今晚是除夕夜,皇帝下了敕令,允部分宫女太监与家人团圆,因此御药监内除了几个小太监再没有旁人了。李福海拿了把蒲扇,坐在炉子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旁边的小太监见了,咋咋唬唬地跑过来,连连说:“李公公怎么能坐在这里?”
李福海看了他一眼,那小太监只有七岁,一脸稚气。微笑道:“我怎么不能坐这里?以前我连黄泥地都坐过。”
小太监不信,刮着脸颊羞他。
李福海拍拍他的头,“你不信?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就连皇上也被人教训过呢。”
小太监瞪大双眼,“是皇上被别人打了么? 皇上有这么多侍卫,怎么会被别人打了呢?”
李福海盯着跳跃的炉火,出了一会儿神,“那人怎么会打他,反倒是皇上将他按倒在地上。”轻轻笑了起来,“两个人啊,谁也不让谁,滚了一身的花瓣儿……”
那小太监更不信了,“不要脸,呜呜呜大吹法螺。皇上那么高贵的一个人,怎么会跟别人打架?我不跟你说了,我到外边玩去。”
李福海看着那孩子出去,捧了地上的雪来堆雪人。这时炉上的汤药开了,泊泊地滚出浓浓药香来。李福海却一直看着门外那个小孩子玩雪,“是啊,现在的皇上,连怎么打架都忘记了。不过那时候他可不是皇上呢!”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嘴边的笑容却越来越温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风中忽然传来音乐声,李福海以为是从麒麟殿传来的招魂咒乐,细细听了一阵,却又不是。那乐声是那么悠扬婉转,借了水声徐徐传来,竟似从九天重阙上飘落下来一般。李福海不禁听得痴了,待那乐声散在花荫草坞间时,脸上已多了两行清泪。
遥望麒麟殿,只见得到几点烛火星光。李福海素不信佛,此时却双掌合十,喃喃念道:“上天若能让大将军醒来,就是折去己身元寿又有何妨?”
今夜的风并不冷,一波一波徐徐送来,宛如深沉如墨的天空中被谁展开了一幅绸缎。这样静寂的夜晚,连汹涌澎湃的太液池水也和缓下来了,慢慢荡漾着,画出一圈圈精致的涟漪。这样的夜晚是沉寂的……暗香浮动,让人寂寞……
麒麟殿的窗户被风推开,皇帝抬头,目光越过晃动的流苏,落到一丛梅花上。梅枝颤动,虽不是雪尤胜雪三分。
“过了今夜,晟儿又要长一岁了。”皇帝轻轻笑了起来,“听老人家说外甥像舅,你是他舅舅,可他没有一点像你的。小小个的人儿就知道揪着御医的胡子玩了。”起身,将手里的玉箫放在案上。风中传来爆竹声,皇帝听了听,有些惊讶,“爆竹声!”爆竹声一声接着一声,火光隐隐。皇帝站在窗前,任凭夜风拂动衣衫,“宫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明天,这里的梅花也全都开了。你出生时,也是这般漫天梅花么?”
几瓣梅花拂过皇帝脸颊,落在地板上。
皇帝仰望夜空,星子一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