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偏身谢了,躲开皇帝盎有深意的目光,只想亏了列为朝臣没有跟来,否则如此毫无估计的示恩,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酒至半酣,皇帝又命献上歌舞。上林苑的歌曲,不同紫苑,均是鼓舞剑舞,满是杀伐子气。少卿心有所感,猎猎舞动的王旗,让他想起了宣阳城外遍地的血。转了眸子,见皇帝口唇带笑,以指扣桌,正听得入神。也难怪,如此煌煌大气,刚赢了一场大战的皇帝又怎会不欣喜。遂默默收回目光,越过舞动的剑,看向在野风中摇曳的树木。
不知过了多久,该是深夜了,海量如皇帝也禁不住,踉跄着由李福海扶入王帐。
少卿本没游猎的心思,见皇帝离了席,立时也起了身。召来侍卫,细细嘱咐一番。一切妥当后,仍不放心,踱到王帐外,犹豫半晌,终于挑了帘子。
帐内很黑,连蜡烛也没有点上,从帐外泻下的微光便是唯一的光亮。
少卿的身影被那光亮拉得瘦长,扭曲着投在地上。
忽然屏风后闪过一个黑影,少卿一惊,锵的一声抽了腰间宝剑,大喝,“谁!”
第四十八章
“你用朕赐给你的剑,指着朕的喉咙!”
那黑影,从帐后慢慢走了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座屏风。大理石的屏风,被磨得透明。那人再没有说话,但少卿知道那人在屏风后看着他。手中握着剑,忘了放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帐外的风呼呼的响,似乎天地之间只该有那种声响,屏风后那人的衣衫被风撩了起来,浅影重色,朦胧变幻。少卿觉得那风也侵入了他是四肢百骸,冷得僵直。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看不到了,反倒看得更清楚。帘子被风吹得一荡一荡,那朦胧的光也随之忽明忽亮,像被人拨弄的五弦琴。少卿的脚踩在琴上,他听到了一缕轻轻的风声,又像叹息,不敢想!不能想!眼睛盯着屏风,那黑影渐渐淡了,屏风圆润的边缘露出一方广袖,黑色的袖子,和黑暗融成了一体,像会游走的浓重的墨。
“你的手里还握着剑!”皇帝看着少卿手中的剑, 手指慢慢抚摸,“大将军,该握着剑。”少卿的手轻轻颤抖,剑光也轻轻颤动,从皇帝的额头,落到皇帝的眼。寒光,剑光……皇帝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你用朕赐给你的剑,指着朕的喉咙!”
这是皇帝第二次说这句话!少卿睁大眸子,定定看着皇帝。手上一冷,猛然一惊,在战场上从不掉落的剑铿锵坠地。皇帝的手覆着他的手,挣脱不开,皇帝的手冷得像冰。
嘴唇抖动,讷讷的,终于像以往一样说出“不敢”二字。
皇帝笑了,拇指擦过他的唇,“什么不敢?别人不敢做的事,你卫少卿都敢做。这天下,有谁让朕恨不得,爱不得,只有你,卫少卿!”那三个字,真是嚼碎了再吐出来。
想要辩解什么,手却被皇帝用力一拉,僵直的膝盖承受不住,踉跄着倒在皇帝怀里。
“你不敢?”皇帝的呼吸烧着他的耳朵,“你拿着剑到朕的王帐做什么?你不敢……”吃吃的笑,悉悉簌簌,皇帝摸索着他的披风,一把扯下。
少卿大吃一惊,挣扎着向后退,但皇帝的手搂着他的腰,像钢箍。
“朕的大将军,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也有怕的时候?”皇帝调笑着,咬着他的耳朵,“怕什么,该怎么做,还要朕教你么?”
少卿觉得脸像火烧一样,皇帝的手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隔着衣服,暧昧的摩擦,让他站立不住。
啪的一声,皇帝挑断了一根系带,少卿按住皇帝的手。皇帝静静看他,一双眸子宛若跳动着火焰的夜海,少卿慢慢放开了手,静静闭上眸子。啪的一声,胸甲的另一根系带也被皇帝挑断。胸甲坠落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是那么刺耳,少卿几乎可以想象那片胸甲是怎么掉落地上,又是怎么弹跳滚动……
羞耻的咬着唇,还不及咬出印子,便被一样柔软的物体轻轻分开,淡淡的酒香钻进口里,暖了身。“你不会,朕教你!”皇帝呼吸急促,用力扯下他腰甲。少卿身子一僵,躲开皇帝纠缠的唇舌。皇帝顿了顿,一把扯开束得高高的衣领,盯着那诱人的蜂蜜般的肌肤,“这上衣,没被人脱过?”
皇帝力气很大,少卿被他搂得喘不过气。
腰带被人用力拉扯,偏偏又不能扯断,只能徒然的发出撕裂的悲鸣。
皇帝追逐着少卿的唇,少卿躲开,他用力咬上,咬出了血。“这腰带,该这样脱!”
哧的一声,腰带崩断,落在少卿脚上。宽大的衣服,少了腰带的束缚,顿时松散开来,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蝴蝶,皇帝的手搂着他的腰,肌肤摩擦,气息交缠,少卿再躲,终究也再不能躲。皇帝盯着他的眼,唇抵着唇,笑着,“你看,腰带要这样脱!”
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身子已陷进柔软的被褥里。来不及挣扎,皇帝已扣住了他双腕。少卿看着那双慢慢逼近的眸子,想到了那满天桃花下的少年,软了心,渐渐停了挣扎。
后来的一切,在少卿的记忆里都是模糊的,许久未接触情欲的身子,轻易的被撩拨起来。少卿闭上眼,所有的抚摸,所有的缠绵越发鲜明起来。有时他都不得不怀疑伏在身上的君主是不是真的醉了,若是醉了,怎能那般温柔细致;若是不醉,那箍着腰间的手又怎会如此蛮横,掐得他通车心肺。皇帝的唇舌带了火,一遍遍吻着他,绵延全身,连那最不能启齿的羞处也不放过,比起那预料之中的刺痛,那文火慢烹的羞耻更让人难受。偏过头,拼命咬住暧昧的呻吟。皇帝轻轻的笑,柔软的舌探进他嘴里,轻易勾出那极力隐忍的羞涩的声音。
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剧痛来临的刹那,他盯着顶上盘旋的金龙,嘶喊出声。以为那人不会停,王帐内的那番对话,那般决然的神情,他以为那人必定要撕碎了他才甘心,却不曾想那人居然停了下来,静静的待在他的体内,如此亲密……眼前一片水光,不知是因那疼痛还是什么,却清楚的见到那双本该锐利的眸子也是一片水意。帐外太冷,呼呼的风声搅得人心纷乱,不愿再多想什么,不知谁先伸出了手,两具身体紧紧拥抱在一起,什么算计,什么君臣,只有这一刻的拥抱是真实的……
帐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皇帝拉过被子,密密的拢上少卿肩头,那累坏了的人儿已经熟睡了。皇帝静静看着他,温柔似水,睡着了的少卿一点也不像在战场上统驭千军的大将军。轻轻拨去他脸边一缕碎发,手指却舍不得就此收回,顺了那轮廓,一遍一遍描摹着。那轮廓,那眉眼,已是熟悉已极,就是闭了眼睛也能画出来。但每次画出来,却都是另一种样貌。兜兜转转一番心思,却不过是六个字体,恨不得,爱不得。
“朕说过,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当大将军,统驭千军万马。而朕,也终于捏沙成泥,将你从一个奴才塑造成了一个大将军。”顿了顿,失笑,“位极人臣,朕把该给你的都给了你,但你却越来越不像朕认识的那个少卿了,而朕,也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文烨。”皇帝吻着少卿的额头,声音缥缈,“父皇说过很多话,我却只记得一句。父皇说‘人生在世,就像住在山中,总想翻过这山,看看山的那面是什么,到翻过去了,才发现其实最好的还是原来的地方。’父皇的话,真是很有道理。少卿,你说是不是?”
此时,李福海的声音在帐外遥遥响起,“皇上,御史大夫阮酃真求见。”
皇帝恋恋的吻了一下少卿的唇,振衣而起。
帐帘落下后,少卿长长的眼睫颤动一下,慢慢睁了开来。
第四十九章
李福海以为皇帝必定在王帐里接见阮酃真,毕竟一个皇帝,一个帝师,再没有比王帐更符合彼此身份的地方了。可是李福海毕竟只是个奴才,而一个奴才是永远也猜测不到主子的心思的,更何况那人是皇帝,千人万人的主子。因此李福海留在了王帐里,落了帘子,挡了帐外呼呼的冷风,李福海不愿多想,在皇帝身边服侍,只有什么也不想,才能比别人活得久。李福海很久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比别人活得久。但这次,他却不得不想,皇帝临行时的脸色很平静,甚至连掀开帘子,突如其来扑入的冷风也没能撩动一根眉梢,这样的神情李福海见过几次,而每一次见到,总有大事发生。李福海蹲下身子,往火盆里扔了几块木炭,这是皇帝临行前的吩咐,把王帐弄得暖一些。
因为王帐里还有另一个人!李福海叹一口气,火盆里已经暗淡的火焰重新明亮起来,一点一点的将黑色的木炭慢慢吞噬,火焰不猛,但李福海看着它,却觉得眼睛被它灼得痛了。看了这么久,有时他真的看不清,皇帝和大将军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许就像这火焰与木炭,伤害着,依赖着,却也缠绵着!
目光越过屏风,落在那偶尔扬起的蓝色的幔帐上,那人……是熟睡了还是清醒着?怔怔的走了几步,触到冰冷的屏风,才猛然惊醒。垂下头,笑得很苦,皇帝身边的人,又有几个不清醒,又有谁敢不清醒?
李福海再也没有动,像一尊雕像,静静的站在噼啪燃烧的火盆旁,至少,在这样冰冷的夜,还有人陪着那永远也学不会糊涂的人。
皇帝入了营帐,意料之中见到那个匍匐在地的黑影。皂白色的朝服,随了那掀开的帘子,而覆上一场惨淡的白。但这晃动的色泽,也只一瞬。皇帝看着那匍匐的背,与记忆中同样匍匐的背脊微妙的重叠在一起,但那背脊,更倔强,也更懂得如何惹他发怒。眸中掠过一丝阴沉的笑意,入了座。那帘子自然被人放了下来,皇帝眯了眸子,看那银白色的月光流水一样从那背脊上慢慢退去,复了一室诡异的橘红。
“皇上!”阮酃真抬了头,目光锐利。
皇帝看着他,跪倒在他跟前的臣子,少有人敢用这种目光直视着他的。哪怕那人也不曾如此。真奇怪,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竟然时常将他们想在一处。皇帝轻轻的笑了,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懂得如何触怒他。阮酃真是一只飞蛾,哪怕前面是火,他也可以将自己燃成一团火球。而那人……却总总是云淡风轻,每每在触怒他之后,又让他寻不出惩戒的话,那人,更可恼!
皇帝不觉抿了唇,阮酃真却以为他恼怒了,往前膝行几步,声嘶力竭,“皇上不该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只身犯险!”
“哦?”皇帝玩味的抚着桌角,“只身犯险?此处侍卫无数,又有何险可犯?”
“皇上当真不知?”阮酃真定定看着皇帝,殿旁的烛台,摇曳着拉出长长的影子,一直蔓延到皇帝的脸上,“皇上曾对臣说过,乱臣贼子,其罪当诛!可如今皇上却将身边的乱臣贼子视而不见。”
“爱卿所指何人?”皇帝目光灼灼。
阮酃真挺直背脊,毫不退让,“臣所指,大将军!”
皇帝手指一顿,慢慢转了眸子,盯着地上晃动的黑影,“哦……大将军!”皇帝声音很轻,阮酃真觉得那声音是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他的脖子。烛台上的蜡慢慢滴了下来,在台上积了厚厚一层,宛如红色的血。“大将军是乱臣贼子?”皇帝吃吃的笑,“爱卿是要指责朕识人不清了?”
“臣不敢!”阮酃真没有动,任由额上冷汗滑落衣襟。“皇上莫非忘了,先帝在世时,镇国将军卫凛泽卷入朋党之争,妄图谋反,先帝诏旨诛族。而卫少卿,便是卫凛泽的孽种。”
皇帝目光骤冷,慢慢的道:“朕也说过,使国不安者,才称贼子。目无君上者,才称乱臣。卫少卿,虽是卫凛泽的后人,但他平定西北,为朕开疆破土,功勋卓著。你让朕杀他,便是让朕杀了于我大燕有大功的臣子,便是让朕背上妄杀忠良的罪名,你让朕日后如何自处?”
“皇上,此人功勋卓著,不假。但大功若此,万民只知有大将军而不知有皇上,此人比起齐王等藐视君主的罪臣,更让人心惊。”顿了顿,“皇上重用此人,日夜与此人相伴,便如同与一只磨了利牙的老虎相伴,试问如何不让微臣担忧。更何况,此人是大将军,姐姐是贵妃,即便此时不明身世,也难保日后不明,真到那个时候,此人羽翼已丰,爪牙已利,再要除他,非血流成河不可。臣为皇上计,为万民想,不如趁此人尚未长成,一举将之除了,保我大燕千秋万代。”
皇帝冷笑,“除了他,便能保我大燕千秋万代?原来整个大燕国,全是为了一个卫少卿!”
“臣不敢!”
“你知道他的一切是怎么来的?是朕,是朕让他从一个奴才,成了大将军!朕能让他成为大将军,朕也能让他成为一个奴才。”皇帝盯着他,目光如刀,“你记着,你虽然是朕的师父,但你想得到的,朕能想得到,你想不到的,朕也能想得到!朕的大燕国,它的版图该将狄人的土地并入其内,朕要建成这样的大燕国,朕就必须用他!”
阮酃真重重叩在地上,“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慢慢站起,看着阮酃真颤动的朝冠,忽然笑了,“朕要防的,是乱臣贼子。朕可以信的,是忠臣!卫氏没有被先帝灭门,卫少卿自然不会为了卫家背叛朕。”
阮酃真心头一颤,原来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不说,是要借着自己的口说出来,他是要让知道这件事的人永远都说不得话。不得不佩服皇帝的胆识手段,便皇帝说的那样,自己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自己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冷血而深谋远虑的君主,而这个君主,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心满意足,微笑道:“臣明白!”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似乎要逃离什么,快步走到门边。
“皇上,臣有一事不明!”
阮酃真的声音没了方才的尖锐迫人,而是如此的平静祥和。皇帝想起年少时在上书房读书的情景,那时阮酃真便是用这样的声音与他讲着诸子百家,治国经略。心中一软,停了脚步,却依旧没有回头。
“皇上,您不杀卫少卿,真是为了开疆破土,立不世功业?”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就在阮酃真以为皇帝不会回答他时,只听皇帝轻轻的道:“老师,这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卫少卿!”
说完这句话,皇帝再也没有回头,而阮酃真一直挺着背脊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的背影,看着上林苑的晨光寒露,这一切,成了他最后的记忆。
燕朔五年十二月末,御史大夫阮酃真暴病而亡。同日夜,公车署失火,宫中密史档案悉数焚烧殆尽,令史葬身火中,长史及御史中丞畏罪至尽。
第五十章
温室殿正如它的名,住在其间,永远也感受不到四时交替,春冬更迭,而从那晃动的帷帐,温醇的酒液中流泻出来的,唯有永不改变的融融春意。
“娘娘,可用奴婢将火拢得更旺一些?”
身边的侍女小心翼翼,全没有了平日的娇憨顽皮。卫凝儿抽了鬓间的发簪,在指中轻轻把玩,翠色的光,涟漪一样映上她苍白的脸,一如冷月下的太液池。“燃了什么香?”
“龙蜒香。”
蹙眉,玉簪划上她的手,染了红。“皇上不喜欢甜腻的香气……”
“换上杏子香可好?”
侍女觑着她的脸色,想必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经过斟酌的。也难怪她会如此,其实岂止是她,这温室殿中的所有宫人,又有谁不小心翼翼,莫明其妙失了龙种,谁又敢不小心翼翼。簪子在指间转动,原本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