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声音是连自己都吃惊的温柔,询问他,是不是先把那些诬陷他的人治罪。
少卿却说出了让他吃惊不已的话,他要留在狱中!
监狱很空旷,微弱的声音也能在里面回响。嗡嗡的,震到他心里去,少卿的眼睛很亮,宫里的银镜也没有这么亮,能看到倒映在乌黑的瞳孔里的人影,一脸的惊愕。
手很凉,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少卿一脸惨白,相必他也是一脸惨白的吧!
牢门并不远,能很清楚的看到门那边的光亮,但那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他知道少卿是对的。案情未明,宫掖乃是国家重地,少卿现今是逃犯……诸此种种,他知道少卿说得对,该死的说得对。很想蛮不讲理的反驳,像个桀纣之君一样,不管什么国家道义,帝王么……最该随心随性的人……
明黄|色的服饰,刺痛了他的眼。那些儿臂粗的铁条,锁住的不单单是那些囚犯,它也锁住了自己。囚犯还有挣脱这牢笼的一日,自己呢,什么时候才能逃脱出去……
放下了少卿,很轻,就怕稍稍用力便让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儿化作了飞灰。温柔地吻了吻他凉凉从唇,又替他把破烂的衣服掖好了。
起身,负手于后,传令牢头进来,俾倪着,用最高傲的口气掩藏心中的担忧,命令他另外辟一所干净整齐的牢房,一切用度都要最好的。既然不能亲自照顾少卿,那便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予他。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没有时间来看少卿,但从日日去探望的李福海的嘴里,他知道少卿过得还不错,虽然被困在牢房里,但伤势已经开始慢慢好转了。放下心来,开始着手整理那些人留下的烂摊子。
梁平一战败得很惨,竟然在大山谷里全军覆没,能逃出来的只有周醇林的少数亲兵。奏折倒是写得很好,含含糊糊,把失败一笔带过了,倒是将前面取得的胜利大肆夸赞。
挥手将那些奏折全都扫到地上,李福海要来拾捡,很不耐烦的命他将奏折全拿去烧了。这样的东西,只能拿来唬人。他们也把他当作了三岁孩童!
有些口渴,伸手端起茶杯,尝了,品出是上好的大红袍,记得少卿最喜欢喝,便让李福海到内务府去领一斤,特地送到牢房里去。想到那个人,心中的不快慢慢消散开来,要是由他向自己禀奏,他哪里会这么夸口,哪怕的确是赢得漂亮。他只会笑着看自己一眼,又默默的垂下去。
周醇林,汪震清,这些个废物,将战功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他们配么!
但是现在不能杀了他们,只见群狼不见恶虎,要把那头恶虎引出来……
以手扣桌,清脆的声音,有些儿像人头落地的闷响!
大战之后的第一个早朝,软硬兼施,处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轻易把少卿的罪责免了去,他也不怕那些人再多说什么,龙椅高高在上,看得分明,那些人眼光飘忽,显然心中有鬼,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已经是好的了,哪里敢咬住别人的罪名不放。更何况那还是捏造的罪名,经不起查处。转眸去看立在一旁的靖海侯,一脸漠然,既不为周醇林开脱,也不正言进谏。真是把“千言万言,不如一默”的信条贯彻到底了,老狐狸!
脖子被什么东西冰了,打一个激灵,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渐渐大了起来,小小的油伞压根遮不住,衣衫都被淋湿了。腿有些酸,周围都是树木,一时也不知道到了哪里。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回头,李福海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想起方才说过不许他跟着的话,原来他是怕这个。笑了,真是个胆小的奴才。
招手让他过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李福海觑了觑皇帝的脸色,笑着道:“皇上是否要见车骑将军?”
眸中闪过什么,绷了脸,“做奴才的,要安于自己的本分,不该你说的话,一句话也不要说。难道朕心中想些什么还要告诉你不成?待会自个儿去内务府领二十板子。”
李福海苦了脸,心中委屈,明明皇上心中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许自己说出来。
皇帝一脸漠然,望着树叶滴下的雨水,慢慢地道:“那个和少卿一块儿回来的人叫什么来名儿……嗯,是了,李福海,让太监去传话,让萧戟即刻到清凉殿见驾。”
第二十二章
萧戟在军中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皇帝的。虽然出征前远远的见了一面,但只模糊见到那身亮眼的明黄|色龙袍,至于他长的什么模样也没有仔仔细细的瞧过。萧戟年纪轻,多少有一些好奇心,若是他没有见到少卿,突然被皇帝召见,应当是喜不自胜的。但他心中念滋在滋的就只是一个少卿,皇帝是圆是扁,是丑陋还是俊美,他倒不怎么在意了。只是奇怪,皇帝为什么突然召了他来。跪在冰冰凉凉的金砖上,想着还没有去见少卿一面,不知道他在狱中是不是受了折磨。就是没有受那些人拷打刑讯,但一身的伤痛,也怕落下病根了。越发不耐烦起来,只盼皇帝赶紧问完了放他回去。
皇帝坐在上面,许久没有开口。跪在下面的青年穿了一身蓝色的衣衫,乍一看起来很像少卿,但他知道这个人绝不是少卿。少卿没有他这样狂放的眼神。难怪他能把少卿从重重包围中带了出来,真是奇怪,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这样的人。但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太狂傲了,似乎天地之中就只有他一个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放在眼里。是个人才。
皇帝深思,唯我独尊的性格儿,和那人倒有些相似。是龙也好,是蛟也罢,只要能为他所用就好。
慢慢开口,“你就是萧戟?”
萧戟抬头,毫不畏惧的注视着当今天子,“我是萧戟!”
好大胆,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自称我字。皇帝面上不露声色,眸光又深了几分,“朕本来不信居然是你把车骑将军带出重重包围,现在看来,也只有你,才能做到这样。”身子前倾,定定看着他,“你胆子很大,敢和大将军当面冲突,就凭这一点,朕便可诛了你。”
萧戟轻笑,“大将军己身不正,下边的人才不服他。皇上莫非要学他?”
皇帝拊掌大笑,“你说话实在,不像那些人拐弯抹角,朕很喜欢你这样的人。”顿了一顿,“朕单独召见你,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萧戟平时说话直接,方才更故意加重了语气,端看当今圣上是怎么样的人。若是偏听偏信,毫无容人之量,拼着一死,也要救出少卿来。几句话毕了,见皇上丝毫没有动怒,才放下了心。暗暗佩服少卿看人的眼光,难怪少卿心心念念也要赶回京城来。遂稍稍整理思绪,一五一十的把梁平之战一一禀了。
皇帝听完半晌不语,忽而抬眸凝神,一点芒星闪烁其间,“你说的事和奏章上层报上来的截然不同。兹事体大,朕也不能全然信了你。”
萧戟叩首,掷地有声,“臣愿与那干小人当庭折辩!”
皇帝霍然起身,萧戟的话正合了他的心意,但他是皇帝,不能明显得偏颇一个臣子。踱了几步,慢慢压下浮躁的心,“好,你有这个志气,朕不能不许。现今你虽然脱出牢笼,仍是带罪之身。要洗清自身冤屈,不能全凭一张嘴。”
“……臣明白。”
正要叩首而去,皇帝忽然叫住了他,“你方才说周醇林不配为帅,在你心中,何人才配为帅?”
没有迟疑,“少卿!”
皇帝点头,目送他出去。笑意渐渐敛去,“少卿”这两个字,他倒叫得很亲密!
见李福海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记眼风扫了过去,“你这奴才,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李福海赔笑进来,“执事的小太监进来报说,车骑将军进来已有一会子了。奴才因见皇上在和大臣说话,也没敢打扰。”
皇帝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道:“你也懂得使鬼心眼了,少卿在哪里?”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脚便走,李福海在前边引路。到了偏殿,果然见少卿坐在那里,旁边摆着几碟子点心。
李福海最是知趣,悄没声息的退了出去。文烨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少卿跟前,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了好一会子才道:“听说少卿昨儿淋了雨了,你也太不懂得爱惜自己,现在是什么时候?下的雨比雪水还凉!”顿了一顿,“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人跟着,这样,朕身边的几个人还算老成,拨给了你吧!他们也很少在人前露脸,旁人连他们的样子也没有看过,没有关碍的!他们对于服侍人很有一套,有他们跟着你,朕也放心。”
少卿一早被皇帝召进宫里来,还以为皇帝有什么要紧的话和他说,没想到却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刚想笑,但细细想起来,文烨的每句话虽淡,越是回味就越有一番滋味,咀嚼半晌。心中也不禁动情,“皇上……皇上也不用太过牵挂,少卿毕竟是打过仗的人,哪里有这么弱不禁风……”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忍住了。“臣大胆,昨儿把靖海侯的管家扣下,移交廷尉署了。”
文烨看少卿一脸正经,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件小事。笑道:“一个奴才,又禁得了什么事。扣下了便扣下了,你是将军,难道连一个奴才也发落不了?”
少卿知道皇帝没有听清自己话里的意思,款款说道:“换了别的奴才兴许没有什么,但他是靖海侯的管家。因昨儿在御道上策马奔驰,我才扣下了他。御道是只有皇室宗亲才能走的道儿,他一个奴才,就有这么大的胆子。”缓了一缓,见文烨脸色凝重起来,越发放慢了语调,“姑且不论他是误犯还是怎么,便是他这份蔑视圣上的心,就该诛!皇上虽然仁慈,也不能纵容小人了!”
文烨眼中精光闪动,点头笑道:“是了,不能纵容这起子小人了。不论是管家还是侯爷,都是朕的奴才,都这么大胆放肆,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朕了?”看了少卿一眼,嘴角现出几分狡猾,“想那靖海侯平时在朕面前恭恭顺顺的,问他什么话都四两拨千斤的转了开来,难道抓到他一处犯事的地方。少卿做得好,帮了朕一个大忙!”便李福海传旨,宣靖海侯即刻来见。
第二十三章
靖海侯的府邸不过和皇宫隔了一条大街,近得很。少卿知道靖海侯很快就到,便要回避。皇帝却不允,拉着他说一些闲话。什么在军中受了什么委屈,梁平的风景怎么样,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少卿没有办法,他又是不善言辞的人,自然不能出口成章,勾勒出什么故事儿来。皇上问一句,他便答一句,本来都是一些极平常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微笑。似乎那里的一处帐篷,一片树叶,都比皇宫里的歌舞器乐有趣百倍。
李福海尖锐的嗓音在宫门外响了起来,说是靖海侯来了。
皇帝懒懒的,“来了就来了吧!”忽而一笑,“少卿也不必怕他,你先到屏风后面,听听这只老狐狸要说些什么,以后也好应对。”
少卿刚刚走到屏风后面,靖海侯便进来了。看不到外边的情景,只听到衣袂悉窣的声音,见礼,平身。下人端了圆凳上来请靖海侯坐了,皇帝并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茶香。
皇帝不说话,靖海侯也不说话。正因为没有人说话,纵然是这样华丽的宫殿,也不禁让人生出一种暗夜旷野的错觉来。心头沉甸甸的。少卿咬了咬唇,忽然有些后悔,他这么做,会不会太欠考虑了?靖海侯毕竟不是寻常臣子,满殿臣子当中,只有他能封了异性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挣得了这份荣耀,就连先王也敬他几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只懂得舞刀弄枪的武将,难得文武全才。这份才气本是极好的,但他万不该被权势蒙蔽了心。满朝臣子,倒有一半是他的党羽。他通了武功文墨,可怜却弄不清最浅显的道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帝王非常人,又怎么能容得了臣子功高震主?
皇帝少年时就对他说过靖海侯这人鹰鼻豺眼,非良善之辈。但登基之后倒不提这些话了。或许是怕宫中耳目众多,或许是惧怕他的权势,只想当个太平皇帝?
默默摇头,他知道皇帝不是那么愚钝的人。思前想后,只有一个理由,皇帝要找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一击即中。
手心汗涔涔,先前的一点点后悔荡然无存了。隔着一座屏风,看不见皇帝的脸,这些年他一直不敢想的事此刻朦朦胧胧的显现出来,忽然觉得他一直没有看清座上这个穿着皇袍的人。他懂文烨,但那身明黄|色的袍子太刺眼了……
皇帝手上托着茶盏,茶水荡起涟漪,他那黑嗔嗔的眼中也仿佛有水波荡漾。
果然是承袭了先王血统的人,虽然年轻,倒显露出帝王风范了。靖海侯坐在圆凳上,眼眸低垂,他不用眼睛看皇帝,他只用心去看皇帝。帝王就是一本书,一本用心来读的书。他不是周醇林那样的蠢材,那些暗地里耍弄的鬼心眼成得了什么事,要成大事就要看得更高更远。皇帝能玩弄臣子,臣子也能蒙蔽皇帝。端看谁的本事更高罢了。
皇帝眼角一抬,像是现在才看到靖海侯,晤了一声,“李福海这个奴才也太不知高低了,靖海侯就在眼前了怎么也不提点着朕些儿。白让侯爷干坐了这么久。”
靖海侯微微一笑,“皇上心中挂念着国家大事,如此明君,是百姓的福气。微臣就是再多坐久一点,又有什么干系?”
皇帝一脸似笑非笑,“侯爷是先帝爷手里使过的老臣子了,先帝临终时,朕不过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侯爷可说是看着朕长大的,若不是天家规矩多,朕就是喊侯爷一声叔叔也没有什么。平时朕出了差错,侯爷不要怕,要时常提点些儿才是。”
靖海侯撩袍拜伏于地,“皇上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先帝临终托孤,微臣每每想起,总是汗透重衫,唯恐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幸得祖宗庇佑,皇上将大燕治理得井井有条。微臣哪里敢说什么自己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略尽臣子的本分罢了……”
话还没有说完,手肘一轻,被人搀了起来。皇帝言辞恳切,“侯爷再要自谦,朕第一个饶不得你。”忽然想到什么,“前儿极西小国新近贡上了十坛葡萄美酒,因酿造不易,朕也不敢一人独饮,今儿侯爷既然来了,便和朕一道品一品。”转头命李福海把葡萄美酒端上来。
李福海却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皇帝皱眉,“你怎么还不去,光在这儿叩头就能扣得出美酒来么?”
李福海话音颤颤,“回皇上的话,昨儿芳华斋的王明儿给酒坛擦拭的时候,一个失手,竟把坛子摔破了。”
皇帝大怒,“好大胆的奴才,不说小心伺候主子,反倒跟着那起子不开眼的东西蒙蔽主子了?若是朕今儿没有想起葡萄酒来,你是不是要蒙蔽朕一辈子?失手打翻了东西是小事,朕取的是你这片心。若是你当场回奏朕,便是打碎了和田玉做的九龙杯朕也不治你的罪,但你既然欺瞒朕,便是失手掉了一张纸,朕也饶你不得。来人,拖出去,不要送到慎刑司,就在宫外,给朕狠狠的打四十板子。”
靖海侯暗笑,果然皇帝还是个孩子,一遇到这么点子事就毛躁起来。口中假意劝阻,“皇上又何必动怒,气怀了身子反倒值得多了。”
皇帝袍袖一拂,修眉紧皱,“侯爷不知道,这些奴才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前儿还将宫里的东西偷出去,要不是有人发现外边的古董店里收了宫里的东西,朕还不知道这些人竟敢这么大胆。只是年岁久了,朕也不想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