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高塔的死光发射频率开始下降之时,生死线之内的人影已经稀稀落落了。
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线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哭着喊着奔跑或倒下。他们没法帮助线内的人。
当生死线之内的最后一个人倒下了之后,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大地,我们和外面的幸存者都陷入了凝滞状态。空气中飘荡着空气电离之后的辛辣味道。
隐隐地,我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它细若游丝但却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终于,我听清楚了,那是哭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幸存者们的哭声。那哭声分外悲切,我从中听出了生还者对死者的哀悼,还有对自己的怜悯。他们今后的命运凶多吉少。这个部落中最强壮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只剩下了一些儿童和少年,这个部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
哭声在天地之间缓缓飘荡,但在广漠的世界中这哭声显得那么的微弱……
一切都已结束,但是人们却都不离开果林,吃完晚饭人们仍然露宿在这儿。我像前几天一样守上半夜,怀抱猎枪身披着皮毯的我,疲惫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动弹一下。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感到这么累?
我倚靠着一棵果树,偏着头用脸颊贴着冰凉的枪管,一动不动地木然凝视着这一切。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怕的现实使我终于无比深切无比形象地领教了外面世界那残酷的、以邻为壑的生存原则,领教到了他们相互争斗伤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终于看清了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使我彻底明白了进化的重负的分量:它竟能迫使一个极为强悍的群体不惜以全族灭亡为赌注,甘愿忍受巨大的牺牲也要尝试卸下进化的重负!黑鹰部落绝不是为了我们仓库中的麦子才不顾一切地向我们一再进攻的,需要足够的粮食只需多抢几个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们的真正意思,是要夺取我们的这座独一无二的小镇,夺取我们的高塔,卸下肩头沉重的进化的重负,拥有一种轻松幸福的生活。这就证实了我一直以来对进化的猜测:绝不存在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有进化就会有艰辛!因为进化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只要进化存在世界就一定会不停顿地运动不停顿地改变,和谐与平衡因此根本无法长存。哦,众生求有常而世界本无常,就是这一矛盾决定了人生的苦涩与艰辛,决定了进化的沉重。世界啊,你为什么非执意要进化不息呢?我们人类为什么这么命苦啊!进化为什么非要是一种压迫我们的异己力量呢?进化有尽头吗?进化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我仰起头凝视天顶的一轮明月,只见苍白的月光映出了云层的轮廓,天穹显得寥廓而神秘。我心灵一颤,一丝凄然一丝悲哀漾上心头,我想哭,但我不知道这泪究意该为谁而流?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之时,我们发现黑鹰部落的幸存者们已全部消失了。他们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去,走向了虎视眈眈的未来,甚至连亲人的尸体也没法取回。
于是我们帮他们承担了义务,在镇长的安排下,一部分壮年男子回家取来农具到镇子的闲置地上去挖坑,其余人负责搬运尸体,我们必须尽快处理掉遍布麦田的尸体,以免发生瘟疫。
男人们两人抬一个开始向闲置地搬运尸体。人人脸上都漠无表情,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悲伤,每个人都只是埋头干活。但是我知道这冷漠的表情下是颤抖的心,父亲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证明。现在我知道长辈们为什么谁也没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像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向往过外面的世界,进化的诱饵肯定也强烈地吸引过他们,然而后来他们肯定都认识到了进化的沉重与艰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来。喂,望月,你小于认识到了这些吗?你为了获取权力而不负责任地狂热鼓动大家出去,可那么强悍的黑鹰部落都渴望卸下进化的重担,你们这把嫩骨头承受得了吗?我四处寻找着望月,因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实是最好的论据,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脸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
很快我就看见了望月,他也发现了我。我挑衅地望着他,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走开了。看着他我想大声冷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
我们赶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将它们处理完毕了,当最后一锹土投出之后,小镇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但是我敏锐地感觉到,镇上的一切都与原先有了少许但却是无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轻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温馨,那一刻,节日般的气氛令人心跳,音乐撼人心魄,麦酒香气醉人,孩子们天真可爱……一切都很美。但是现在,我干活、唱歌、散步时,再也没什么感觉了,劳动不再乐在其中,歌曲虽仍悦耳但却再也没有了往常那种让我身心俱为之颤抖令我直想大声呐喊的力量,我的心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消失了……
不久后我发现了镇上生活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讲会再也没有举办了。这一场大屠杀干净利落地击碎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又一次开始重复三百多年来一直在这镇上反复重复的人生轨迹,自觉而主动地维持小镇的和谐与平衡。从今后我们这辈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个自己喜爱长辈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两个孩子(不可以再多了),并将他们抚养成人,要他们重复我们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生活这东西就该是这样的。我决定过一阵子重新去试探一下水晶的态度,我也该结婚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动来找我了,她约我五点钟到镇西的“兔窝”去谈话。“兔窝”就在镇西离生死线不远的闲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们成功地对一群刚搬迁到此的野兔进行了一场种族灭绝行动而得名。
下午四点刚过,我便忍不住向镇西走去。大出我意外的是,一出果树林子我就看见不远处望月也在向西走,方向也是“兔窝”。不快的感觉立刻在我的心中产生,我不明白水晶为什么还要约上这个人?我放慢了脚步,与望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想和他说话。
可以看见水晶了,她站在前方的草地上,望着我们,长长的头发和她连衣裙的下摆在风中飘动。我们向她接近着。
当我们停下脚步之后,我和望月都呆立着不动了。我们好久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水晶此刻已站在了生死线之外!
“我决定了。”她微笑着对我们说。她居然笑了!
“你疯了!”我大吼道,“你疯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也许能想个办法……”望月喃喃地说。
“还有个屁办法!”我凶狠地吼叫着打断了他,自从上次见面对视之后我就再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谁他妈能有这个手段?你给我闭嘴!”然后我将脸转向水晶,继续冲她喷吐怒火,“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该死!这不是儿戏!”
“我全都想明白了。”水晶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我的怒吼,抬手一指高塔,语调平静,“是它封闭了小镇。我们这个镇子是个完全自我封闭的存在,它利用高塔来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用自我封闭来逃避进化,消除不安和恐惧。这就是真相。”
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从表面上看,这镇子可以说是很理想很完美的,它里面没有争夺没有仇恨没有暴力没有侵略没有欺诈没有难填之欲壑。但是,在得到这些东西的同时,我们也就失去了另一些东西,那就是未来和希望,还有存在的意义,甚至还有……幸福。在这个地方我们活着只意味着不死,仅此而已,其余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是为参与进化的人而设计的。我们与世界隔绝,世界也就抛弃了我们。在这镇子里我们的生命形同一堆堆石块……这样的生活有何幸福可言?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水晶的慷慨陈词,猛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我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了起来。这时我终于彻底明白了镇上的年轻人何以会产生那种候鸟迁飞般的向往外部世界的不安定情绪了,是因为人的体内天生就有追求进化的本能!这一刹那我豁然开朗:进化的真正动力,乃是人们心中的欲望与理想!这就是世界何以进化的原因!
“我们总是需要一个开始的……”水晶又开口了,这时她的气色平静了许多,“那么就让这开始从我这儿开始吧……人总有一死,为什么要让自己宝贵的生命成为一种虚假的生命?……并且逃避进化于这个世界也不公平。我们推掉了进化的责任,世界的进化动力就因此减弱了一些,因而我们人类到达那个我们为之无限向往的目的地的时间就要推迟一些。这不是可以视若无睹的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使命!进化是生命的使命!屈服于恐惧而逃避责任逃避使命是可耻的!非常非常可耻……”热情在她的眼中燃烧闪烁,使她的双眼在这苍茫暮色之中分外醒目,“你们和我一起出来吧!怎么样?望月,你不是从小就在期盼走出来吗?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为出来做准备吗?现在,行动吧……她一边说一边将她那灼人的目光射向望月。
她没有首先将目光投向我,这一点刺疼了我的心。但令我宽慰的是我看见望月的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向后略微退了一步。虽然只是极小的一步,但却使失望无可遏制地浮上了水晶的面庞。她的目光开始向我移来,我感到心脏里的血液开始向大脑涌升。“你呢?阿梓。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你说过为我干什么都行的……”她望着我轻声说。
一刹那我只觉得我的大脑被她的目光轰地一声融化掉了,我全身热血沸腾,身不由己地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宛如炮弹在我的脑中炸响,我猛然惊醒!不!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旦跨过了那道一米宽的生死线,进化的重负便会如冰山一般劈头盖脑地压在我的身上。我认为我将不堪重负。看着水晶那映照着夕阳余辉的微笑的面庞,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的分别:我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气质的浪漫程度。我天生就是一个农夫,真正关心的只有庄稼、农活、收成以及日常生活,别的我很少主动去关心。而她天生就是个气质极为浪漫的人,她从小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中我们难以感受到的成分,思考我们无法独自理解的问题,她追求我们视若水中之月的东西……正是她的这种浪漫情怀最终驱使她走出了这镇子,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壮举……而我深深地爱着的恰恰是她这独一无二的浪漫……我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那么强烈地爱着水晶,实际是源于我对未来对希望对生命意义的渴望与憧憬!这种渴望和憧憬虽从小就在被排挤被压抑,但它却以另一种形式,以对充满人生活力的女孩的爱恋的方式,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人都有进化的本能,实际上我也在追求我心中所缺失的那一切成分,我实际是在爱着希望、未来和完整的人生啊!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
我当然有机会改变这一现实,只需要前进一米即可。前进了这一米,我就能获得我渴求了好些年的爱,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人生,我的一生就将发生彻底的改变……这一步将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但我的双腿此刻如同铸在了地上一般无法动弹,恐惧将我死死按在原地。
终于,她转身走了。在失去了太阳正在逐渐向黑夜转换的天空下,她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小镇,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承担着进化的重担,远去了,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回望我们。一时间我感到难过得直想放声悲泣,但眼眶中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水。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彻肺腑地将双手十指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
罗嘉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