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1）、
广州9月的日头下，阮明正穿着大红的棉布裙子，光着脚丫坐在行李箱上，在被英绿荷一巴掌掀在背上之前，目光就没离开过栏杆边那翘着手皱着眉盯着人群发怔的高个儿男生。
明明是愁眉苦脸烦不胜烦的样子，却生生拧出俩夸张的大酒窝，一对圆眼睛黑得什么似的，没的讨人喜欢。
英绿荷气鼓鼓地抱着一大堆新生报名表、登记卡、注册簿，忍不住再猛敲一记那小妮子的脑门：“还不走？！我这累得一头大汗，你倒在这儿看帅哥！”
阮明正被她唬得一惊，慌慌张张地辩解一句：“都说鞋带断掉了啦。”眼睛却还偷偷地再往那处瞟了一瞟。
英绿荷叉着腰审视了一下，脆生生地扔了一句：“扮酷！”扯起阮明正咯噔咯噔就走。
戚少商百无聊赖地伸完懒腰，扭头正瞧见一红一绿两个窈窕的身影掠过眼前，条件反射地吹了个呼哨，半个回眸也没捞着，也就恹恹地回转了身子。
正寻思着要找个更阴凉的地儿，有人左右手各提溜着两个崭新的热水壶一路小跑过来，口里咋咋呼呼地叫嚷：“哎哟我的哥哥哎，好歹您也排个队办件把事，光等我到天黑咱们也进不去宿舍门哪——”
戚少商正晒得头晕火猛的，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操！你他妈——”嗓子青烟直冒，骂人都不得劲儿，狠狠地拿目光杀了穆鸠平几遍，一边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教学楼大厅那边领宿舍钥匙的地方好像比较凉快，当机立断地就往那儿抬了脚。
早知道这么麻烦，就让罗秘书他们帮忙了，自个儿费这么老大劲儿干嘛啊！
暗骂了几声娘，他闷头就往队伍里去，很光明正大地就间了队。他戚大少爷哪有时间慢慢等啊。
谁想横刺里伸出条修长的胳膊一搪，把他结结实实搪了个老远。
怒火一冲，戚少商站定了抬头就想开骂，推他的那个倒比他更快，冷森森地扔过来一句：“后面排队去！”
说话的人，个头儿跟他差不多，清瘦瘦的，剔着眉，冷着脸，一双俏生生的眼仁儿这会子冰得跟霜似的，瞪得戚少商由脚心到头顶颤过一个哆嗦。
“什么事儿什么事儿？”穆鸠平咯嘣乱跳地冲进了人堆，虎着脸就要往前冲，被戚少商一把拖住，兀自咬牙切齿地挥拳头。
那学生哼了一声，自顾自填资料办手续，领完钥匙就朝他们轻飘飘问了句：“你们这是白猫会还是青蛇帮啊？”
穆鸠平一下没反应过来，戚少商的脸却刷地白了，人群里继而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
“老大，这臭小子——”
“后面排队去！”戚少商就差没一脚踹在穆鸠平屁股上，讪着脸把手上的资料往他手里一塞，自己踅到前面的桌子边瞄了一眼，愣把嘴唇咬出个青青的牙印来。
登记册上清清楚楚写着：国际新闻传播学院一年级2班，顾惜朝。
安静了两天，新学期就匆匆忙忙地开始了。
校园不大，可人却不少。整整一礼拜，新生该适应的也适应了，课也陆陆续续开始上了，顾惜朝，顾惜朝……戚少商有心无心地留意过，却一直没再见过他。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还老飘忽着那人瘦削的下巴和漆黑的眼珠，白衬衫下面半截雪白纤细的脖子——妈的，他凭什么就那么横啊他？！
再一个礼拜后，戚少商大包小包地站在了新闻学院男生宿舍213室的门口，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齐整的牙花子。
屋子里静了一静，顾惜朝从书桌前抬起头，一点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
戚少商全不着意地往里走，大大咧咧把东西往空着的床上一搁：“兄弟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屋子人啦！”
随后跟进来的宿舍管理员简单说了说戚少商同学更换宿舍的情况，大家表示了一下简单热情的欢迎，都是年轻人，不一会儿，就已经熟络得七七八八了，年龄一排，戚少商还成了老大。
三下两下把带来的电脑接好，一帮子人的兴趣都给吸引到游戏里去了，戚少商这才拿眼角偷瞥了瞥抱着书一声不吭的目标人物，寻思了一下，靠了过去：“喂，看什么好书呢？”
这是他戚少商淘汰了多年的搭讪方式，可一时半会，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
那人猛一抬头，戚少商心里就“哗”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古怪的念头：真是一表人材啊。
看得出顾惜朝脸上憋得有点红，秀气的眉骨蹙了一蹙，反手把书摔在桌上，蹭蹭蹭就走出了门。
也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的，戚少商伸手翻了翻那本旧旧的书，正好翻到一页，是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一句话扑棱棱跳进了眼眶：“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心里突突跳了一下，他抬手抹了抹脖子上的汗，夸张地嚎了一声：“这他妈也太热了，还让不让人活？！赶明儿我想法儿给装一空调才行！”
晚上熄了灯，戚少商躺在蚊帐里数绵羊，数到第79只，宿舍门才吱哑一声轻轻开了。
月光下，顾惜朝的白衬衫柔和得像铺着栀子花，隔老远都能闻见淡淡的清香味道。
戚少商的目光在黑暗里跟着他转，看着他放下书本，打水出去冲凉，一身肥皂味儿地进来，再倒水喝。从头到尾都轻手轻脚，没惊动任何人，戚少商竖着耳朵，听着凉开水咕嘟咕嘟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去的声音，忍不住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脱了鞋，顾惜朝小心地攀着床边的铁梯往上铺爬，戚少商一声不响地瞪着那双骨瓷似的脚脖子，细得什么似的，赶紧把眼睛闭了闭。
隔着床板，听见上面悄没声息地安然入睡了，他又忍了半天，才爬起来去倒杯水给自己喝。
这夏天，也太容易渴了吧。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一个月，除了顾惜朝性格淡薄一点之外，其它一切都好，大家相安无事，并且很快混得称兄道弟。说说笑笑地上课、喝酒、抽烟、追女孩子，一派欢天喜地，盛世生平。
青春便是如此，一张白纸，再怎么肆意勾勒也是一味的绚丽吧。
有一日傍晚，有女生在楼下用传声器叫顾惜朝的名字，一帮男生全都冲到阳台上往下看，见到了一张妩媚明丽的面孔。
英绿荷上上下下把顾惜朝打量了几个回合，眼睛的一汪秋水都快溢出来了：“哎，看到你简历上说你高中时做过学校电台，想请你给我们迎新晚会做主持。”
剔着拖鞋的顾惜朝，微微轩了轩眉毛，三秒钟后点了点头。
戚少商趴在阳台上眯眼看着下面这一幕，叼着根烟一下没咬紧，从二楼坠了下去，摔碎了一地火星子。
迎新晚会热闹非凡，戚少商的关系拉来的赞助让小小的大学礼堂拥有了万人演唱会的豪华布景，而顾惜朝的出场更给它的成功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英绿荷站在幕布后，目不转睛：台上的那个人，低回的声线，忧伤的吉他，坐，便正襟危坐，站，便笑看风云，像海底的明珠，暗夜的北斗，人间明媚的四月天，烙在她心底最柔软的部位，注定从第一眼起，百转千回。
戚少商坐在台下，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上面，心里眼里都是笑，开学时的不爽和烦躁，这会都烟消云散了去。
这南国的夏天可能还要延续很长的时间，而他的心，就在这一刻，在他尚不知觉的空隙，无边地开始了燃烧。
●（2）、
大一的课程安排很松，所以日子也可以过得相当游刃有余。每天课室宿舍饭堂三点一线的生活，也逐渐失去了初始时的新鲜。
打球打得麻木了，竞选上学生会外联部副部长的热情劲儿过去了，周围那些女生们忽冷忽热的脸蛋儿也看腻味了——可这日子还得往下过。
戚少商蹲在窗台上优游地享受一支三五，学着教中国文学史的那半老头子拿腔拿调地感叹：“生活果然是爬满虱子的华袍啊。”
隔壁的师兄走进来，拿了一根烟点上就走：“小师弟，革命道路还漫长着呢。”
戚少商撇撇嘴，无奈地朝床头那一摊刚收进来的衣服发愁：烦不烦人啊，该死的破学校连洗衣机都不让买！
把烟头掐了，气哼哼地往床上一坐，就听见门响，一个人影清冷冷地背阳立着，摔鼻子摔脸地吼他：“戚少商，把你那桶臭袜子挪个地儿，都在水房里搁一礼拜了！”
戚少商蔫了吧唧地低着头，也不出声，又像是赌着一口气，笨拙地学着钉衬衫纽扣，一不小心扎到拇指上，“哎哟喂——”杀猪似的嚎起来。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顾惜朝恼怒地照床腿就是一脚踢过去，翻了个白眼。
戚少商叫唤得更凶，捧着手指吮得一个昏天黑地，存心是不给人安静。
顾惜朝恨不得一拳头砸过去，忍了半天忍住，准备爬上床拎几本书出门，却给下面那人一把抱住手臂。
“我说班长同学，您就不能发扬一下精神啊，我都这样了我。”
“你跟我不是一个班。”顾惜朝冷眼。
“那您是党员啊，党员不该帮助同学度过难关啊？”戚少商开始死缠烂打。
顾惜朝简直想一指头把那俩大酒窝戳烂，结果余光瞥到那根刚从嘴里吐出来、被主人拼命挤出大血滴的拇指哥儿，心里又软了一软，嘴里迸出两个字：“放手。”
“啊？”戚少商有心跟他玩儿，继续装傻。
“妈的，不放手怎么给你弄？！”顾惜朝火了，用力一甩，把戚少商朝后一推。
被推的那个也不恼，笑眯眯地支起个下巴，蹲一边看着颀长的手指间针线上下飞舞，乐得什么似的，冷不丁来一句：“顾惜朝同学，你就是一活雷锋！”
顾惜朝眼睛跟刀子似的一扫：“闭嘴！”
清新如兰的气息却随之钻进了戚少商鼻子尖，想使劲儿嗅嗅吧，又不敢，小心翼翼地憋着，倒把自己憋了个大红脸出来。
正好穆鸠平奔进屋，眼瞅着两人这头抵头的场景，愣了一愣，手里的饭盒哐啷一声，把顾惜朝惊得脸一白。
“老……老大，还不去饭堂啊，要不要帮你打饭？”
戚少商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肚子气，好不耐烦地摇手：“随便随便。”想了一想，又扭头问身边那人：“你吃什么？”
顾惜朝就是不吱声，等穆鸠平讪讪走了才不咸不淡地说：“跟班似的奴才劲儿。”
戚少商被呛得一怔，嘟囔道：“我说，你也别整天介这么洞天悉地尖酸凉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还想说下去，却见顾惜朝脸色一青，于是急急地收了口。
学生会的工作开始忙起来，陆陆续续有不少活动要开展，戚少商俨然社会活动家似的开始跑东跑西。
这期间顾惜朝进了宣传部，他写得一手好字，还学过国画，虽然他的主持和音乐才能令文娱部部长不惜n下茅庐来请他加入，但他却不肯，说是不太喜欢热闹。
外联部也常常要请顾惜朝过来帮着作宣传海报，他也不推辞，静静地写字画画更像是他的一种喜好，甚于工作。
戚少商有时候会站在工作室门口看他。
满室芬芳的阳光里，他神情凝净，半跪在大张大张的画纸上，雪白的衫子清明的眼神，飘飞的窗帘在他脸上掠起一片片蝴蝶般的阴影。
这会让戚少商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这样的时间会直到永恒。
有时候顾惜朝使唤他出去买点笔啊颜料什么的，他就当接了圣旨似的屁颠屁颠赶紧去了又回，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一把端起顾惜朝搁在桌上的半杯凉白开就往喉咙里灌，还不忘咂吧咂吧嘴：好喝！
这样的日子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毕业？那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从第一个学期起，每次一等奖学金就没拉下过新闻系大才子顾惜朝的份儿，他却还兼了三份家教来做，永远是熄灯后最晚回宿舍的那一个。
大家都约莫听说他是拿助学贷款进来的，又素知他的心气儿高，一概谨慎着不问他家里的情况，他也从来不提。
倒是身边开始围起不少仰慕他的女生，其中外语系的那个系花英绿荷攻势最猛，可他似乎全没兴趣，也确实没那个时间，对着那些莺莺燕燕，连个正眼也不瞧。
——结果倒是有一多半，被他那些狼血沸腾的室友近水楼台先得月地顺势打主意接收，除了戚少商，很快都成了双凑了对，花前月下的恩爱起来。
没办法，大学里流传一句话，说是不在寂寞中恋爱，就在寂寞中变态哈。
自觉风流不下唐伯虎的戚少商倒一点不觉着自己应该“变态”，秋波“来者不拒”，情书“照单全收”，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着，身边围着转的漂亮女生不少，却不知怎的，一个也当不了真。
专业课也没见他怎么上心，凭点小聪明临时抱抱佛脚，每次大考小考也总能有惊无险地过，实在搞不掂了还有穆鸠平帮他抄书递纸条。
倒有一样，他选修大课上得忒积极，凡是顾惜朝选的，他也甭管跟自己专业有没有关系，全都跟着报，还节节不拉，风雨无阻地负责帮忙提前霸位，中间放上顾惜朝的大水杯，似模似样地认真听讲奋笔疾书踊跃发言，哄得那几个老教授受用得紧，学期末的测验也好论文也罢，泱泱一两百人的大课堂，除了顾惜朝，就属他分最高。
直到某一天，穆鸠平发现戚少商也买了个土里土气的不锈钢大水杯，可乐什么的也喝得少了，一天到晚拿凉白开解渴，美其名曰健康。
他所不知道的是，从小贪睡的戚少商开始有了失眠的习惯，每晚不数绵羊到200只，不听见上铺的床板微微咯吱一响就阖不了眼，同时培养起一个不为人知的恶趣味，就是半夜三更必须摸索着下床喝水。
他跟顾惜朝两个一模一样的水杯并排搁在一块儿，黑暗里常常一不小心拿错了或放错了，你的我的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了。
放寒假之前戚少商请宿舍全体出去喝了一次酒，算是庆祝大家都顺利pass了期末考。就在学校北门的烧烤档前坐到凌晨一点多，空酒瓶和肉签子堆了一地，很是尽兴。
那天顾惜朝的兴致也难得的好，破天荒地海干了半瓶白的，酒品还好得要命，红彤彤的脸上一对眼珠子灼灼忽闪着，倒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戚少商坐在他旁边，倒酒时蹭到了他的手背，只觉冻冰冰里还有点微微的抖，觉得不太妥，暗地里从后支了支他的脊背，那笔直的身子像得了什么依靠，立马软了下来，戚少商这才知道，这人是真的醉了。
没由来的一阵心紧，赶紧说要不回吧不早了，一帮人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都有点摇晃。
学校大门关了，翻墙过去的时候，顾惜朝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戚少商从后面托着他的腰，把他扶上去，只觉得这人软飘飘跟团棉花似的，实在轻得吓人。
回到宿舍，肩膀上搭着那人早醉得没点知觉，戚少商自己头也有点晕，想想要把他弄上上铺这工程过于浩大，干脆就把他放平在自己床上，帮他脱了鞋袜外套，直接拿被子给团严实了。
有那么几分钟，宿舍里另几个哇呀鬼叫的家伙吐的吐洗的洗，都奔水房厕所去了，寂静无边的黑暗里，借着清白的一抹月光，戚少商屏着气儿定定地端详着咫尺外的那张面孔上，水色氤氲的薄唇，不觉竟有些痴惘。
这天晚上，戚少商躺在上铺，头蒙在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的被子里，睡得格外香甜。
大年夜，在北京家里把年夜饭吃完，一帮子从小玩大的朋友来约出去继续HAPPY，戚少商却非说自己头痛，窝在二楼房间里往学校宿舍打电话。
他知道顾惜朝寒假没有回家。
也不知打了究竟多少个，那边终于接了起来：“喂，你好？”
脑子里“腾”的一下，他居然慌得有点拿不住话筒，死咬着嘴唇不说话，只听着那边一声又一声“喂”了半天，最后挂断。
挂断前，似乎有一瞬间的沉默，电话线两端的深深浅浅的呼吸，在电波的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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