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松用力抱紧他,连自己的心都在疼痛。“不,不,不。你在骗我,是不是?你还在恨我,怨我……”
叶知秋在他怀里略动了动,转过身来,直视著他。“我希望我是在骗你,很遗憾,不是。我也怕,怕那十八层地狱遥遥无期的苦刑。以我这等罪孽,怕是再无投胎转世,得见天日的机会。还记得昔日普济寺中,那十八层地狱的壁画吗?里面的刑罚恐怕是要尝个遍的。我怕,我怎能不怕,若能有个头还好,可是……在阴间的孽镜台前一照时,我的罪,就只能应两个字:‘无间’。”
沈笑松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心就像是那飞舞的枯叶,落在水面上,便被胶著了,粘著了,滞住了,不会动了。
“我们还能做什麽?”
叶知秋回手,拔下头上的发簪,浓发如春水般散在肩上。“用这个,从我脑门,刺下去。那样,我就会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我早已不是人,那样的话,连鬼也不是。”
他把发簪塞在沈笑松手中,沈笑松仿佛是被火烧著了,骤然缩手。“不。”
叶知秋微笑,笑得空茫。“这是唯一能让我不永受苦刑的法子。你忍心吗?看我在那刀山火海里,永受折磨?”
沈笑松摇头,一遍一遍地摇。“不。”
那样就什麽都没有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永远不会有你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我不要那样。
40
“那你等著我吧。我来陪你。你受什麽罪,我就陪你受。”
雾般的凄迷,在叶知秋的眼里染得更浓。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他在笑。他收回手,把发簪重插回自己发间。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足够了。”
叶知秋把那卷画递给他,沈笑松茫然地接过,叶知秋却缓缓向後退去,直退到了窗前。再一次推开了被风吹得合拢的窗,黎明的薄晖射了起来,叶知秋如同一株被折断的纤秀的竹,倒在了窗下。
晨光裹在浓雾里,带著空茫的金色,却仿佛是被灰尘沾染了的金箔。像古旧的寺庙里,褪了色的镀金的佛像,金色的外衣被一寸寸地剥离了下来。
那不过是个虚影儿给世人敬奉罢了,沈笑松一直如此想。母亲一世信佛,沈笑松虽然从来都顺著她,但从未在心里真信过。而如今,他信了,却宁可不信。
我宁可相信那伏倒在金色的尘埃中的你,更似神佛。端秀的容颜,无喜亦无嗔。一双眼睛静如止水,亦无喜,无嗔。
为什麽我三年後才明白,人也好,鬼也罢,什麽都无所谓,是你就好。
我觉悟得太迟了。否则,至少我们可以在一起过这三年。而非是天各一方。
如今,将天人永隔。
叶知秋伏在窗前,阳光洒在他身上。宽大的红衣松松地披在身上,被阳光给镶上了闪亮的金色的边,露出白如凝脂的肩头。一根铁链不知何时锁在他脖子上,粗重的玄黑色的铁链勒著白得像半透明般的纤细颈项,沈得让他头似乎都抬不起来似的。
叶知秋勉强地抬起头,手缓缓向沈笑松伸了过来。“那支签上说的……是真的。”
沈笑松手中的画卷滑落到了书案上。他发颤地去抓叶知秋的手,却抓不到,他就像是那阳光,那空气。看得见,摸不著。“知秋,知秋,别走……别走……”
他的声音里,已带了沙哑,眼中的湿润也越发浓重。叶知秋似想伸手去抚他的脸,又无力地垂下了。“我并不想走。”
嘎吱一声,紧闭的房门也打开了。两个灰衣男子立在门前,身形面貌,都一如常人,只是隐在浓浓的晨雾里,有些朦胧。两人的手中,都拿著样白色透明的物事,锋锐如钩。
“走。”
一人手中握著叶知秋颈中那条锁链,用力一拽,叶知秋整个人就飘了起来,浮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沈笑松想扑过去,却有什麽无形的东西挡住了他,怎麽努力也无法靠近。
“别作无谓的努力了。什麽都没用。你就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让我多看你一眼,你也多看我一眼吧。”
叶知秋身上的红衣已经大敞,凝脂般的肩头跟胸膛都露了出来,光洁如玉。一人扬起手中那钩子般的物事,沈笑松心胆俱裂,叫道:“你们想做什麽?”
那人冷冷地道:“钩住他的三魂六魄!他已逃了多时了,他杀人已多,法力不浅,一次次躲过了我们,不到深夜决不出来,今日总算拿住了!”
叶知秋嘶声地惨呼了一声,头一垂,晕了过去。沈笑松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活活撕成了两半。这时他也已看清,那人手中是一柄冰钩,硬生生地戳进了叶知秋的锁骨,又血淋淋地透了出来。
“这是寒冰狱的法器,他作孽太多,永在寒冰狱里受苦,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啊──”叶知秋一声惨叫,两柄冰钩穿过他琵琶骨的时候,活生生地把他痛得醒了过来。冰钩染满了血自他肩头穿了过来,一滴滴血沿著晶莹透明的冰钩滑了下来,他的红衣被染成了一种更浓豔的绛色。
他的脸色更白,白得几如自他胸前锁骨上透出的冰钩。嘴唇也白得跟脸颊都分不清了。他在发颤,浑身都在颤抖,是痛?还是冰透在骨头里,冷得到了心里?
沈笑松抱住头,狂叫起来。像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的野兽。
“你是因为想来见我,才连躲都不躲了,任由鬼使来抓你?!”
突然间,叶知秋的声音响了起来,居然还带著笑意。他笑,声音如同铮铮的琴音,清晰明亮。
“我不後悔。”
一滴泪自叶知秋眼角滑下,从半空里落了下来,无巧不巧地滴在了书案上那幅摊开的画上。未干的墨迹被化开了。淡淡的,浓浓浅浅的灰,像此刻的灰白色的浓雾。
茫茫一片,无边无际。
无间。
是的,那支签,确实是真的。冥冥中注定的命。从那时开始,你便知道这注定的命,却还是无怨无悔。
我不後悔。
四字铿锵,掷於自己面前。
让我绝望地意识到我的软弱,多变,畏缩。
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昼,来了。
我就这样看著你,带泪的脸,带笑的脸,消失在雾里。看著那凄豔的红,在浓雾里一点一点地淡去,淡得只剩了一片浓雾。
41
千年古刹,宝相庄严。
沈笑松跪在大殿前。神佛的眼睛,静静地瞅著他,纹丝不动。
“施主,你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了。”
沈笑松淡淡地道:“大师一日不应,我便一日不起。”
灰袍的老僧叹著气。“施主,太迟了。我早劝过你,你不听。”
沈笑松静静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既然曾有意救我,为时未晚。”
老僧双手合十,叹了一声道:“他如今已入了阴司,不在人间。即使老衲想帮,也有心无力。”
沈笑松道:“我母亲一世信佛向善,我知道对於这等重罪之人,是有法子的。”
老僧道:“他的罪孽太重,你要想救他,恐怕得一世替他积善行德。或许你这一辈子还不够,你的儿孙还要继续。”
沈笑松道:“只要能救他,我什麽都肯做。”
老僧看他,终於点头。沈笑松道:“可否让我见他一面?只是虚影也好。”
老僧道;“阴阳路不通。”见沈笑松脸上悲痛欲绝之色,终究不忍,道,“若是你身上有他什麽信物,或者可以一试。”
沈笑松道:“连心琐。”脱口而出,干脆爽利。
这三个字已在心尖上转了千遍万遍。
一千一万个锁,密密麻麻布在铁链上。要寻多久,找多久?沈笑松找著,寻著,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老僧上来看他,摇著头道:“我本还想度你的,看来,是度不了了。你太痴。”
沈笑松摇头。“不,比起他,我自惭形秽。”
一日日看著自己的容颜改变,从天上的仙人变成地狱的厉鬼,是何等恐怖的事。从来没沾过血的你,为了我去杀人,去剥下一张张人皮。你忍过来了,熬过来了,还日日夜夜地对著我笑。
而我,却退缩了。
沈笑松咬住牙,发疯似地继续在一堆大大小小金的银的铜的铁的玉的锁间找寻起来。老僧看著,摇头叹息:“痴人,痴人。”
忽然沈笑松像中了定身法一般定住了。隔了很久很久,他突然脱了力般地倒在铁链上,直压得铁链摇来摆去。
他像捧著最珍贵的宝物般,捧著掌心里一对寸许大的玉琐。那琐雕成蝴蝶之形,两片琐间,用一朵并蒂花相连著。
沈笑松慢慢笑了起来,眼中却慢慢溢出了泪。“那位老玉匠说过,这世上,只有这样一对连心琐。他眼睛瞎了,再也打造不出第二对了。”
水镜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老僧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的境遇会很悲惨,你要想好,究竟是看,还是不看。”沈笑松笑,道:“要看。”
那对玉琐悬在水镜上方。老僧道:“玉琐离开他已久,虽留有他一些灵气,但也为数不多。灵气散尽的时候,就无法再寻到他了。”
冰。触目都是冰。沈笑松即使隔著阴阳之界,也感觉得到那凛冽得要把人剥皮挫骨的寒气。遍地冰刺,如刀山般林立。
一团血一般的红色跃入他的眼帘。
是叶知秋。他的红衣就像血。他走一步,冰刀就从他的足底活活地穿透。鲜红的血流出来,转瞬间被冻在晶莹的冰中。再走一步,又被刺穿。他的锁骨和琵琶骨上,当日穿上的冰钩依然还在,上面连著链子,另一头不知道在何处。
突然他一个站立不稳,跌了下去。叶知秋伸手想抓住什麽,但身边除了冰刀,还是只有冰刀,比刀还利的冰刺立即刺穿了他的掌心。他显然痛极,死咬著嘴唇,咬得唇角沁出一丝鲜红的血来。他的脸却像晶莹的冰,几乎一弹就会碎似的。
“这就是阴世的痛苦。在冰刀上行走,永远地走,却永远地走不出去。刺穿了身体,流干了血,伤口又长好。然後,再来一次……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沈笑松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老僧叹道:“寒冰狱。判罪的阎罗,还是念了他年轻枉死,否则又怎会如此轻判?”
沈笑松狂叫道:“这还叫轻?!”
老僧道:“沈施主,十八层地狱里,这算是轻的了。你就没看到那些一次次被腰斩成两截,合拢来又重来过的?你就没看到那些在油锅里被炸成焦炭,捞出来又再来一次的?”
沈笑松狂喊道:“不要说了!”
老僧道:“今後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42
沈笑松一双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水镜。叶知秋痛得根本站不住脚,整个人跌跪下去,冰刀刺穿了他的膝,腰,手肘。他也不再动了,任鲜血汩汩地流出,又被冻在冰里,一双眼睛茫茫然地望著前方,就像两颗透明的冰珠子,一点光彩也没有。
”我会救你的。”
水镜里的影像逐渐淡去,最後平静下来,如同镜面。沈笑松回过头,道:”大师,水陆道场,盂兰盆会,修桥建庙,布施斋僧,我什麽都做。只要能救他,家财散尽也无妨。一生一世也甘愿。只要……”闭了闭眼,却闭不住眼中涌出的泪。”只要能把他救出那里。他最怕冷。在那里……他会很难受的。”
痴痴迷迷的语气,令老僧微微摇头叹气。”施主,积善行德,不该有你这般的私心。”
沈笑松漠然地道:”我已无心,那鬼使钩了他三魂六魄,也钩了我的心。只要能救他,我什麽都做。”转向老僧,道,”大师,你是菩萨心肠,即使知道我跟他当日人鬼殊途,还是一般的想救我们。还请大师再发一次慈悲。”
六十年後。
”当年我见大师时,我还年轻力壮。如今……唉,我已经是风烛残年,你却还跟当年一般,一丝一毫也未变。”
”沈施主,你这六十年,做的善事,实在够了。若非如此,他不能在今日便投胎转世,还不知得在那寒冰地狱捱上多久的苦。”
沈笑松摇头。他的脸上已布满皱纹,那双眼睛还看得出昔日的神采。”我不是什麽善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仰头在枕间,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只想快快地去。早一日转世投胎,也好早一日见著他。”
老僧站起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沈施主,万万不可自寻死路。生死由命,你若想顺利转世为人,就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早一年,晚一年,并无妨。”
沈笑松点头,白得如同银丝的头发,也随著飘动。道:”多谢你替我周旋,让他能转世到我族里,我也好安排照顾他的今後。我再求你一事。”
”只要老僧能办到,无不尽力。”
沈笑松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黄泉路上,不要让我喝那碗孟婆汤。”
”沈施主,你何必太过执著。忘了岂不是好。一切从头来过,只要有缘,必会相逢。
沈笑松的笑容更浓,道:”我并非怕擦肩而过,千年万载,见到他一般的会似曾相识。我不要他记得这一世的痛,因为这一世我什麽也不曾给他,除了伤,还是伤。而我,不能忘,我知道我的弱点,不论多少世,还是不会变罢。我怕来世,我会再伤害他。带著这一生的记忆去见他,这是我对他的补偿。”
老僧迟疑了半日,最後道:”好。”
沈笑松微笑,合上了眼睛。
三年後,沈笑松过世,享年八十八。
叶知秋一直觉得奇怪,偌大一个族里,人人都姓戚,为什麽自己偏要姓叶。问到这问题,人人都说不上来,只说是过世的老爷子坚持要他叫这名字的。
叶知秋很不解,取名也罢了,干嘛要连姓一起改。想想郁闷,坐在水边,往里面扔石块。
忽然有人嗳哟了一声,叶知秋知道打著人了,转头一看,一个比自己年龄略小的男孩站在身後,大约五六岁。长得浓眉大眼,一笑两个深深的酒涡。
”你打著我了。”
叶知秋撅了嘴道:”打著了就打著了,还要怎麽样?”
男孩子走过来,宣布道:”我叫沈笑松,是你世伯的儿子,从今天开始住在你家,天天跟你一起念书。”
叶知秋呆住。这名字好生耳熟。这男孩的面貌,也似曾相识。
大概他四岁的时候,到世伯家去玩。正好世伯家的宝贝儿子满周岁,正在抓周儿。世伯有好几房妾,却一直只生女儿,终於夫人生了个儿子,一家人宝贝得不得了,心肝肉儿地叫著,搂在怀里亲个不停。
那孩子长得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大得没角,却骨溜溜直盯著叶知秋转。一屋子的人摆开了一桌子的物事,印章,经书,文房四盘,算盘,铜钱,帐册,首饰,胭脂花粉,吃食,应有尽有。所有人都盯著那孩子瞧,那孩子却还是盯著叶知秋看,根本不去看那些东西。
叶知秋被他看恼了,拔腿就想走。那孩子却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死不放手。屋里的人又笑又气,孩子手指虽细,却握得极用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下来。
沈母笑道:”笑松这孩子倒怪,什麽都不抓,却去抓知秋!”
叶母索性把两个孩子都搂在怀里,一眼见到沈笑松脖子上挂了一对连心玉琐,奇道:”我说姐姐啊,你怎麽给他挂连心琐?这小孩儿,不都挂长命琐吗?”
沈母笑道:”是普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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