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手脚都给锁定了,逃无可逃,这牢虽塌了,偌大的石头砸上脑门,天晓得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了。正胡思乱想呢,潭里忽地起了团紫气,如一顶华盖将二人罩在了里头,石头撞过来,顿作荠粉,碎屑四散。
陆寒江狂喜之下,朝纪凌看去,却惊得大叫了一声,只见那人周身紫火盘绕,一双眼珠子也变了紫色,似燃了两簇鬼火。
陆寒江喊他,他也不应,只定定看着人,忽地怪叫一声,身子一窜,随着阵“匡啷啷”的乱响,整个人如紫蛟出海,脱出铁镣,对着陆寒江直扑了下来。
陆寒江躲避不及,急中生智,照着纪凌的眉心猛啐过去,他这口啐得甚准,那唾沫到了纪凌眉间便爆作了一簇银星,星光过处,紫烟弥散,纪凌两眼一闭,“咕咚”一声沉入寒潭。
陆寒江急了,狂挣猛扭,好在经了刚才那一炸,铁锁的锚件松了,倒给他脱出了身来。他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谁知这汪死水竟是极深的,陆寒江蹬了半天,既没摸到纪凌,也碰不到池底。越往深处潜,越觉森冷,眼前早是黑得不见了五指,陆寒江饶是胆大,心下也有些发虚,正忐忑间,前头“哗”地一响,潭底竟似豁了个口子,背后寒水汹涌而来,直把他卷了个天昏地暗。
等陆寒江醒过来,眼前已是天高云淡,正要爬起来,却被人丢了根草叶到脸上,陆寒江抬头一看,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这是哪儿啊?”陆寒江掸掉草叶。
纪凌双手一叉:“我还要问你呢?好个陆铁嘴,真有你的,你说塌,这水牢还真塌了。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只看到牢顶塌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纪凌说着抖了抖衣服:“都湿透了,难受死了,不行,得换一身。喂,你给我变身好衣服吧。”
陆寒江见纪凌神情自在,知道他没有扯谎,确实是忘了牢中的变故,回想他浑身紫焰的模样,陆寒江心中疑云升腾,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竟能在动念间倾墙倒壁,功力之深,妖焰之重,陆寒江修道百年,却也是头一遭碰见,正寻思着是否跟他把话说破,纪凌一扭头,见陆寒江默默盯住自己,倒把眉毛一横:“干嘛啊?我脸上开花了?衣服呢?”
陆寒江哈哈大笑:“休把仙家法术当了裁缝铺子!”
四下里环顾一番,但见脚边河水清清,身后崇山峻岭绵延不绝,眼前则是长烟一带,平林如织,陆寒江略一沉吟,颌首道:“我明白了,那水牢与山腹里的暗流相通,百川入江,我们竟是一路漂到岭外来了。前头是武泽林,穿过这片林子,就出了荡拓派的领地,再过去便是雷焰门的地界了。你想去哪里?”
纪凌没吭声,半晌才问:“有什么法术是可以用来找人的?”
陆寒江望定了他:“你要找的,是个鬼吧。”
纪凌下巴颏一扬:“是,我是要找他,你若是不乐意,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陆寒江不禁摇头:“你明知他是怎样的人…”
“别人说什么,也都是空口白话,不问个究竟,我不会甘心!”纪凌说着,眼里闪过道寒光:“不管他是人是鬼,清不清白,他,总是我的。”
陆寒江长叹一声,想了半天方道:“搜魂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我道行还浅,用不出来。你要有心,不妨一试。要是觉得自己丁不住呢,就把气慢慢收回来,千万别走火入魔了。”
纪凌最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当下应了声,陆寒江扯过他的胳膊,往脉门上一搭,攒拢了眉心:“果然…你那戾气没封起来啊。”
纪凌急着学那搜魂的方子,没心思理会这个,随口应道:“黎子春忙胡涂了,忘了吧。”
陆寒江摇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嘱咐纪凌摊开了右手,以指作笔在他掌心划了个符,“刷”地拢住了他的双眼,低声喝道:“静心,敛息,运气于掌,默念他的名字,念,念,念,念,念!”
纪凌依言行法,谁知一念及谢清漩的名字,心尖便是一阵刺痛,他求成心切,哪肯就此罢手,咬紧了牙关,一叠声地念了下去,又熬了一阵,但觉胸口火烧火燎的疼,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就下来了,陆寒江见状,忙按住他肩膀:“快别念了!把气收回来啊!”
谁知纪凌的心思一旦放出去,竟是收不拢了,眼见他周身颤抖,似入疯魔,陆寒江急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正乱作一团,却见纪凌的右掌心里升起了一缕细细的紫烟,袅袅娜娜腾到半空,轻舒漫卷,化作一柄如意模样,再滴溜溜转得几圈,慢慢对准了正南方。
夏末秋初,天气多变,早间还是赤日炎炎的,午后浇过场秋雨,寒意顿起,连带着街面上也冷寂下来。
街角的生药铺子半下着门帘,帘底露出截朱纱红裙,显是有女眷在朝外张望。掌柜秦三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远远听到竹击石板的“笃笃”声,醒了过来,一抬眼,看见宝贝孙女阿笙杵在帘前,气得连声呵斥:“女孩子家的,探头探脑成什么体统?”
阿笙不敢违抗,噘了嘴,转过身来。秦三朝里间一指:“进去!”
女孩万分委屈:“我想看他起卦么,就让我呆一会儿,反正他看不见。”
秦三刚要开口,“笃笃”声已到了门首。
“秦大夫。”帘拢卷处,一根青竹杆探了进来,执杆人着一袭青衣,背着光,看不清面目。
秦三瞪了阿笙一眼,迎上前去,将那人扶到店内,安顿他坐下:“你来了,身子可好些了?我先给你把把脉。”
那人伸出手来,由秦三问诊。阿笙轻轻转到他对面,偷眼打量,但见此人二十来岁模样,容颜如玉,神清气朗,虽是个盲者,却颇有仙姿。阿笙不由暗叹,难怪这人才来了一个月,便名扬全镇,那些朱门绣户的夫人小姐纷纷指了名请他去问卜,想来三分是为了天机,七分却是冲了这副好皮囊。
秦三切过脉,一边研着墨,一边问他:“这几日还咳血吗?”
“有时晚上还咳。”
秦三写好了方子,又到柜台里抓了药,拿黄纸包了,扎成一叠,递到他手边:“你受的虽是外伤,却动了心肺,这病最是缠绵,药石是切切不能断的。”
青衣人道了谢,会过诊金,微微一笑:“秦大夫说要我帮着起一卦,莫非是替这位小姐算的?”
阿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着伸出纤纤玉手,往他眼前直扬:“你看得见我?”
那人笑了:“我看不见,但屋里多了个人,我还是听得出的,你行止轻盈,身有暗香,必是这家的女眷了。”
秦三闻言,冲着他拱了拱手:“不愧是神算,见微知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她叫阿笙,是我的孙女,今日请你过来正是要替她卜上一卜。”
当下摆开了香案,青衣人自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了命盘、卦筒、蓍草,再问了阿笙的生辰八字,细细推衍,半晌,他一掐中指,正要开口,阿笙却抢过了话头:“慢着,我先不要听那些玄虚东西,你果然能识人知命,不妨说说我的真身是什么?”
秦三低声喝她,青衣人摆了摆手:“不妨事,命相之说,本有玄虚之处,小姐于虔信中存清醒,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小姐的真身,秦大夫刚才不是已经说与我听了么?”
“什么?”
青衣人微微一笑:“阿笙便是得日月精华的一支神笙吧。”阿笙眼光微凛,秦三长叹一声:“阿笙,拿个凳子过来坐吧,你这命相可都落在先生手里了。”
青衣人刚说了句“不敢”,秦三便捉了他的手道:“先生既是知天机的,定然晓得这丫头劫难当头了。”
青衣人点了点头:“眼前便是恶姻缘,小姐只怕不肯。”
“当然不肯!”阿笙咬了牙恨声道:“我才不要嫁那泼皮,他是雷焰派的大弟子又如何?我们不过在他雷焰派的地界混口饭吃,又不是卖给他家了!凭什么!过堆破财礼,便扔句‘三日后为人’?我呸!”
她越说越大声,急得秦三去掩她的口:“须防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阿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留着命干嘛?今日他就要来抢人了,横竖都是死,还不许我死个痛快!”
“小姐,”青衣人轻轻的一句话,便让阿笙止住了悲啼:“劫难确在眼下,可你命中有贵人相帮,料必是有惊无险。”
阿笙和秦三异口同声地问他:“哪来的贵人?是你吗?”
青衣人微微摇头:“我只是个废人罢了。静观其变吧,灾星福星都已上路。”
三人枯坐半晌,外头冷雨渐歇,天慢慢地暗了下来,店铺纷纷上了门板,窗子里透出些黄光,一点一点沿着长街铺排开去。
秦三点了盏油灯,吩咐阿笙:“再怎么着,饭还是要吃的,备些酒菜,咱爷孙俩陪着先生小酎一番。”
阿笙应声入内,不多时端出些家常小菜,又烫得壶热酒,三人在店堂里吃了开来。酒过三巡,秦三的脸便红了,捏着个酒盅似哭似笑:“想我修炼多年,也算薄有法力的,入这暗华门,图的就是安生痛快,哪知到头来,连个孙女都难保。”
阿笙听不过耳,反去劝他:“先生不是说‘有惊无险’么,您哭什么呀?只要挨过了这遭,以后有得是好日子,他雷焰派再凶强,也快到头了,明春便是魔尊更叠,您不也常说,该换玄武王坐天下了。”
秦三将酒盅顿在桌上:“你懂什么?换帝换王,那都是换汤不换药,兴亡更叠,还不是百姓受苦。在野的时候,再装出个清廉模样,一旦权势到手,哪个不是原形毕露,拿天下的膏粱肥一己的私欲!玄武王上台,也不过换班人欺负咱们罢了,活过百年,这气也受过百年,真真叫没意思!”
阿笙晓得爷爷喝高了,也不搭话,但见灯影下,青衣人执杯的手微微一抖,再看他脸上,却是淡定无波,阿笙便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老头到底不胜酒力,又胡言乱语了几句,“咚”地软倒在了桌上。阿笙叹口气,才要去扶他,青衣人嘘了一声,阿笙侧耳细听,外头脚步杂沓,转眼就到了跟前。
只听“碰”地一声响,门板被踹开了,一堆人簇拥了条红衣莽汉晃了进来,那人已是半醉,扯开了衣襟,眯着眼,提了盏灯去照阿笙:“娘子呢?春宵苦短,快随我走吧!”
阿笙柳眉倒竖,待要发作,青衣人一抬手,将她挡在了身后,那汉子怔了怔,打个酒嗝,点住了他:“你瞎了眼?敢坏我好事!”
青衣人淡然一笑:“我倒真看不见你。”
那汉子定了定神,这才发觉眼前是个盲人,怪笑一声,手起掌落,那小小的饭桌顿时化作了个火球。秦三“哎哟”一声惊醒过来,饶是他闪得快,一把白须还是沾了火星。
汉子得意洋洋地叉了腰:“这下知道爷爷的来路了吧!还不滚开?小心我拿乾坤袋拘了你炼丹。”
青衣人脸上丝毫不见畏怯,迎声上前:“我以卜卦为业,虽非铁口神算,却也薄有微名。你语声滞重,定有异遇当头,可要我帮你断上一断?”
随从里有人知道这青衣人的,附在汉子耳边道:“爷,这人确是神算,测字推命,灵验得不得了啊。”
汉子听了哈哈大笑:“这卦不用他起,我也知道,我交的自然是桃花运了。”说着把手里的灯一扔,就去抓阿笙,女孩躲避不及,给他拖住了衣角,“哧啦啦”拽下截袖子来,香肩玉臂,惑动人心,引得那般泼皮一阵怪叫。
秦三早气得眉毛胡子抖成了一堆,到了此时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冲着红衣人直扑过去,还未欺到跟前,那人张口喷出股烈焰,将老儿熏翻在地,从人纷纷涌上,拳落如雨。
阿笙又惊又急,哭了出来,汉子将她拖到身前,腆着脸道:“你不伺候我,我只好着人伺候他了。你要心疼他,干脆咱这就圆了房,都是我兄弟,也没啥好避讳的!”正张狂间,忽觉手腕一紧,扭头看去,拉住自己的不是别个,却是那盲眼的卦师。
“你积业已多,怨气缠身,若再添一件,七日后当暴毙而亡。不如放下屠刀,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青衣人一番话说下去,汉子仰天狂笑:“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拿话诓我!”
青衣人摇了摇头:“取一碗清水来,你拿指头蘸了,在墙上写个字,一柱香后,那字必现血色。是不是诓哄,一试便知。”
“若不见血色呢?”
青衣人扬眉一笑:“如不应验,我愿引颈待宰,血溅白壁。”
那汉子本有些踌躇,看他说得痛快,七分的疑心倒去了三分,当下命人备了清水,在墙上写了个斗大的“杀”字,又焚起柱香来,边坐等壁间的变化,边拿把长剑架住了青衣人的脖子。
眼见着线香快烧到头了,墙上的字早就干透了,却不见星点的红色,那汉子晓得被耍了,“呸”得一声,手腕一拧,青衣人颈间霎时见了血色!
这人本就被酒色迷了心窍,再给血光一激,杀意顿起,宝剑一送,便要去取青衣人的性命。哪知这手是起了,剑没抹到青衣人的脖子,却砸在了地下。
众人一时都没回过味来,眼前仿佛掠过团紫影,可谁也没瞧真切,再看那红衣大汉,含胸垂头,静坐不动。正疑惑间,忽听“啪啦啦”一声响,一只火目紫羽的雄鹰自汉子后背猛地窜出,双翅一展,将汉子的鲜血脏腑抖了一壁。
从人莫不惊骇,就有那眼尖的,指了香案狂呼:“香尽了!刚好烧完!”他不叫还好,这一叫,众人心胆俱裂,一个个夺路而走,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这些人虽通晓法术,却也怕冥冥中的定数。说到底,再大的法力,到了“命”字跟前,也不过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翻来腾去,都是在个五指山内,稍有不是,便是泰山压顶,天危难测,谁又能不怕?
不提这些四散的猢狲,单说那阿笙,眼见着恶人退去了,忙扯下截红裙,帮青衣人裹住颈间的剑伤。秦三本昏在地下,经这一乱也醒了,跌跌撞撞凑上前来,拿油灯照了照青衣人的伤口,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先生吉人天相,未伤血脉。”说着,“咕咚”一声跪了下来:“先生大恩,老儿无以为报。”
阿笙也跟着跪倒。青衣人忙扶住二人,摇头道:“你们的恩人另有其人…”
却听外头有人朗声笑道:“是啊,还该谢谢这鹰的主人。”阿笙抬眼望去,门外站着两个人,说话的这个,穿著一领黑乎乎的长袍,人才倒还齐楚,剑眉星目,有股子豪杰之气。他身边那人,锦衣华服,腰板笔挺,于玉树临风间透点骄矜,像是个候门公子,一张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但见这贵公子胳膊一抬,梁上栖的苍鹰如奉号令,铺开了翅子,轻飘飘落到了他的手上。
那秦三也是阅人无数的,见这光景,立时明白过来,敢情红衣人不是受了天谴,竟是被这人放的神鹰穿心过肺取了性命,当下冲着这二人拜了下去:“多谢恩公援手!”说着,又拉了阿笙要她拜谢。
阿笙到底年纪小,女孩子家又有些娇嗔,指了那个长袍客道:“要跪也不跪他,他又没帮忙!”
长袍客闻言大笑,扯过那贵公子,推到阿笙跟前:“正主儿来了,姑娘,快拜吧。”
两人来得极快,阿笙不及低头,眼光跟那公子的一碰,登时飞红了脸,又被爷爷拽了一下,当真就拜了下去。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公子来扶自己和爷爷,阿笙有些气恼,抬头一看,却见那公子怔怔望着青衣的先生,精光湛然的眸子里阴晴不定,似有万语千言,偏又咬紧了唇,一句不吐。
几个人或站或跪,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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