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笑笑:“为人清正?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你该知道吧?”
碧桃霎时红了脸,纪凌眯起眼来:“果然,你每夜出去都是避他,你家宗主想得还真是周到。”
碧桃急了,“咕咚”一声跪了下来,仰着头看住纪凌:“碧桃多口了。王爷切莫多心,宗主和谢公子都是为了王爷好。我说错了话,愿受责罚。”
纪凌看着碧桃,平日里那么七窍玲珑的一个孩子此时失了人色,眼里含了一包泪,纪凌不忍之余,起了几分怜惜,挥了挥手:“罚什么罚?没事。”
碧桃苦笑:“谢王爷宽容,可碧桃漏了话,宗主那里我自会去请罪。”
“没事跑去讨什么打?我不说,谁会知道,他黎子春还有顺风耳不成。”纪凌说着腾地起身,走到几案前抄起了经书,临出门,回头看了眼碧桃:“刚才的事,我权当不知道。晚上我要吃黄河鲤,知道了吗?”
碧桃点点头,刚要笑,眼泪先下来了。
傍晚时分又下了层阵头雨,好在玄武殿内多的是长廊,纪凌一路回来,也没怎么淋湿,到了偏殿前,不等他推,碧桃已笑盈盈地拉开了门,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纪凌朝里一看,桌上正中,那热气腾腾的不是黄河肥鲤又是什么?
碧桃伺候纪凌落了座,神情间比往日更多了份亲近,纪凌自幼呼奴使婢,早被人捧惯了,但他性子骄横,治下又严苛,底下人见了他一个个胆战心惊,纵然笑着,那笑容也是僵硬的,怎及碧桃的天真自然。
纪凌不由暗叹,这人心也是要用人心去换的,若是无心,千金难买,若是有心,却也来得容易,只是有那么个人,自己明明动了心思,却不知该怎么对他,也不知那人到底想些什么,手足无措间,越弄越尴尬,人是抓在手里,心却半分都挽不回来。
想到这里,手里的象牙筷子沉甸甸的举不起来了。碧桃见他脸色不好,忙帮着布菜,嘴里说道:“鱼是趁热吃的好,”细细剔去了刺,把鱼肉送到纪凌碗中。
纪凌不好拂他的意,尝了一口,鲜嫩肥滑,他本就饿了,此时馋虫爬上来,胃口一开,眉头也就开了,碧桃看他吃得香,笑咪咪立在一边,纪凌叫他坐下,他推脱再三,总算挨着凳子边坐了,纪凌让他跟着一起吃饭,碧桃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吃完了饭,碧桃收了桌上的残局,纪凌好奇心又上来了,要碧桃教他变吃的,碧桃绕不过他,只好实言以告:“各人天资不同,能使的法术也不相同。实话告诉王爷,此地的童子都不是人,俱是得了天地精华的草木,属妖道,我们变不出飞禽走兽,却能司掌衣食。门中弟子都是卜者,法力远高于我们,能召飞禽走兽,却变不出衣食。王爷是卜者,自然不能用我们的小伎俩。”
纪凌听了哈哈大笑,也不说破,只催着碧桃告诉他心法,碧桃哪知底细,只道便是说了,他也不能使的,就说了个变杯碟的方儿,纪凌心里默念了一遍,伸手在桌上一按,手底就变出了个细瓷碗来,把个碧桃惊得目瞪口呆。
纪凌这才告诉他自己本是藤妖,至于他怎么遇的谢清漩,怎么入的暗华门,怎么到的宕拓岭,自是绝口不提。可单这样一句剖白,碧桃却觉着重有千钧,他一个童子,拿什么回报纪凌的信任,不外乎将那些小小的法术一一道来,这些法术说来寻常,不过变些瓜果点心,却也是他百年修行,一生所学。
纪凌念经不行,记这些心决却如有神助,转眼在肚子里滚了个烂熟,想试试身手,一时间又不知该变些什么。碧桃便说:“想不出便不用想了,只闭上眼,一味施法,变出的便会是你心心念念,终身不忘的一件吃食。”
纪凌觉着有趣,阖上眼帘,双掌贯力,一股细细的热意自丹田而出,瞬时经由血脉直达掌心,只听碧桃“呀”了一声,纪凌知道这法是做完了,收了双掌一看,不由呆住了,他总以为变出的该是道自己心爱的菜肴,说不定便是那黄河鲤,可桌上躺着的却分明是一个果子。那果子生得奇异,非梨非桃,芬芳扑鼻。
碧桃拿起果子打量:“哦,这是树仙洞中的珍果啊,世上难得一见,王爷吃过。”
纪凌摇了摇头,这种果子,他见过,却没吃过。这是谢清漩不经意的温柔,纪凌早把它拋在了树仙洞中,却没想到孽种入心,暗自滋长,纠心结肺,兜头盖脸,哪曾拋闪得开?
11
碧桃走后,纪凌坐在桌边,拿了根竹签子,边挑灯花,边等谢清漩。眼前的灯火活泼娇小,似一朵橘红的花儿,仿佛只消他伸出手去,便可轻轻摘下,然而纪凌明白,这花是烫的,若要去采,只是平白灼伤了自己,即便他肯受这个苦,也抓不到什么,火本无形,它是一团气,一缕魂,那点热,那点娇,都是捉摸不定的,一阵风过,说不定便熄了,直把人拋在暗地里兀自惨淡。
等了半天,也不见谢清漩来,纪凌有些乏了,枕着胳膊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在推自己,他猛地抬头,迷蒙的双眼亮一下,又暗下去:“怎么是你?”
碧桃挪开早已熄灭的灯盏,他身后的窗棂间透出苍白的曙色,天快要亮了,昨夜谢清漩竟是失了约。
憋了一肚子气,纪凌早饭也不肯吃,洗漱已毕,袍子一撩就出了门,直奔大殿。
今天他到得早了,玄武殿里统共没几个弟子,正簇着一堆说话,见他来了,俱是一惊,纪凌也不理会他们,虎着脸拣个蒲团坐下,又过了一会儿,身边脚步错落,弟子们陆续都到了。
陆寒江是最后一个溜进来的,见着纪凌,跑过来挨着他坐下,挤眼笑笑:“今天你比我早?”
纪凌没心思答话,紧盯着大殿门口,磬声响过,黎子忌匆匆走了进了,点了前排一名一等弟子上去领众人念经,被指到的那人强压着满腹自得,施施然在神像前坐定了,掏出经书,正想在宗主的弟弟跟前卖弄一番,哪知书还没翻开,黎子忌已匆匆走出了大殿。
纪凌见黎子忌走了,腾地站起身来,他这时机实在选得不巧,那个一等弟子心里正不舒服着,又见他跳起来,只当他闹事,心想若是放任不管,以后拿什么服众,挨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有机会坐上上位,还能让这小子坏了事?抓过戒尺在铜磬上一敲,声惊四座:“纪凌,你干什么?还不坐回去!”
纪凌不跟他争论已是给足了面子,哪里会去理他,转身就朝殿门口走去。那一等弟子脸上挂不住,袖子一甩,掷出了戒尺,但听“呀”的一声怪叫,那戒尺变了只秃鹫,铁翅忽扇,直扑纪凌后背。
纪凌不及回头,身后起一股疾风,随着一阵惨叫,几片沾了血的鸟毛飘飘忽忽落到面前,他拧过身去,正见一只给卷光了毛的秃鹫硬邦邦地砸上地面,“呛啷啷”一声,化作了柄戒尺。
再看座中,陆寒江长身独立,眼光跟纪凌碰上,这才得意洋洋地收回了双掌。那个一等弟子气得拍案而起:“陆寒江!你竟敢在玄武神殿用疾风掌!”
“你堂堂一等弟子,用法术偷袭个五等师弟,还有脸教训我?你这州官敢放火,我这百姓就敢点你天灯!”说着陆寒江排众而出,推了纪凌的背说:“走,走,走,跟这种烂了心肺的人念经,嘴上怕是得长疮。”
几句话直把那个一等弟子噎得面皮紫涨,嘴唇发抖,顾不得身份,就要往前扑,下头一班弟子将他团团抱住,众人齐声劝他:“陆寒江就是个疯子,跟这等化外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待会儿禀明了宗主,自有他好看!”
趁这边乱作一堆,纪凌和陆寒江两个已到了殿外。纪凌有些担心,不由拧紧了眉头:“你不会有事吧?”
陆寒江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是为你,只看不得那等小人嘴脸,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越是这么说,纪凌越是不安了,陆寒江哈哈一笑:“你有事快走,我先去后山打两只兔子垫垫肚子。”说着就要走,纪凌一把拉住了他,踌躇一会儿方问:“谢清漩住在哪里?”
陆寒江看他脸色微妙,几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下了肚子,指明了谢清漩住的庭院,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纪凌没想到谢清漩居然跟黎子春住在同一个院落中,他依照陆寒江所指,沿着长廊一路往东,跨过月洞门,进到那个小院,行经乌木水榭,绕过一池碧水,到了南边的一溜厢房跟前。
这房子也是乌木所筑,一排共有四间,顶上盖了层乌瓦,衬一带粉墙,环满目绿荫,朴素里倒透出些雅致。最西头的那间屋子房门开着,单下了层帘栊,只听里头“匡啷”一声,不知砸了什么东西。
“太苦了,我不要喝!”屋里传出一个女声,语带娇嗔,纪凌认得,这是小汐的声音,他到宕拓岭算算也有一个多月了,始终没见着这个丫头,原来她住在这里。
屋子里静下来,忽地小汐惊呼:“哥!你干嘛?”
纪凌听了,心悸莫名,几步冲到门前,那帘子是篾竹编的,透过竹条间的细缝,屋中的情形能看个大概。
只见碧纱窗下,摆了个贵妃榻,小汐躺在上头,榻前的地上淋漓着一滩褐色的汁液,白色的碎瓷散布其间,谢清漩正俯身收拾残迹,碎片利如刀口,他又看不见,许是割了手,把个小汐心疼得什么似的,攥住他的手,声音里带了哭腔:“留着让童子打扫就好…你看,都流血了。”睫毛一扇,泪珠子“啪嗒、吧嗒”地掉在谢清漩手上。
谢清漩笑笑,摸索捧住她的小脸,帮她拭泪:“哭什么,不过是小伤…倒是你,硬要坐在风口里,还不肯吃药,晚上又要发烧了。”
小汐把他那只手按在自己脸上:“如果不是这样,你能整日整夜照看我吗?哥,我觉得你变了,你回来以后,就不一样了,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呢?”
谢清漩矢口否认:“你多心了。”小汐点住他的唇:“你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我,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这里…”,她的指头沿着他的鼻梁往上滑,落在眉心:“会皱起来…哥,你最不会撒谎了。”
谢清漩轻轻叹了口气,把她的小手纳入双掌之中:“小汐,我很累,可我更担心你。你伤了心脉,若不爱惜自己,落了病根,再有灵丹妙药,也是枉然。”
“哥,你不会拋下我吧?”
“傻话。”
“这就好,”小汐说着放软了身子,依进谢清漩的怀里:“…哥,你答应过的,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吧?”谢清漩“嗯”了一声。
纪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啪”地一摔门帘,径直走了进去。小汐抬起脸来,见是纪凌,蹙起眉尖,漆黑的眸子满含敌意。
谢清漩问了句:“是谁?”却没等到回答,小汐一味攥紧了他的胳膊,也不说话,谢清漩心里便有些明白,叹息一声:“是纪凌吗?”
“是啊,不是王爷又是哪个。”小汐粉面一扬,冲着纪凌就发话了:“不过,这可不是您家王府,进屋前记得敲个门!”
纪凌一口气从昨夜憋到今早,再得了她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正要发作,谢清漩转过脸来:“你等一下,我们到外面说话。”说着摸过条薄薄的锦被给小汐盖好,说了句:“我去去就来。”
小汐抓着他不放,他淡淡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汐这才一点一点松了手。
那谢清漩到底是个盲人,周遭再是熟悉,行止之间也比常人了慢许多,纪凌等得不耐烦,好容易等他磨到了跟前,一拧身,挑了帘子往外就跨,那竹帘没长眼,又有些分量,不偏不倚刚好摔在谢清漩脸上。谢清漩按住鼻梁不作声,纪凌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急了,托住他下颚,连声问:“怎么了?”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只说:“还好。”
纪凌搀着谢清漩过了门槛,外头一轮白日高悬半空,纪凌细细打量谢清漩,只见他鼻梁上赫然现出一道红痕,隐隐泛着紫色,他肤色如玉,衬得那伤痕格外刺眼,纪凌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说:“我没留意。”
谢清漩也不答话,轻轻自他手里挣出了胳膊,沿着池边的碎石路朝前走去,眼看离厢房越来越远,再隔着几丛烟柳,几乎瞧不见了,谢清漩还一味往前蹭,纪凌心火又上来了,一把拉住他:“这么怕她看见!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谢清漩一双空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脸上,声音淡漠:“这两日小汐病得厉害,我得照顾她。”
“她病了?什么病?只怕是相思病吧!”纪凌恨得牙痒,将谢清漩狠狠按在一棵柳树上,指了他的脸喝道:“哪有你们这样的兄妹,你还顾不顾人伦?”
纪凌这一腔怒意泼过来,谢清漩反笑了:“人伦?你仗势欺人,连男人都不放过,现在倒说起人伦来了。”
纪凌一拳挥出,却生生砸在树干上,许是擦破了皮,指节生疼,但那细细的疼痛盖不过心中的惊惶,他对他,竟是下不了手,纵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下不了手。二十年来,纪凌过惯了拿人撒气的日子,从今后竟是要甘苦自咽了么?
谢清漩看不到纪凌脸上的阴晴变化,更不知他心里这番计较,只闭了眼,靠在树上,低低地说:“我和小汐,不是你想的那般龌龊,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由你了。等她好些了,我自会去找你,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要忘记。”
谢清漩说着去推纪凌摁在自己肩头的手,纪凌自然不肯放他,一味将他困在身前,灼热的呼吸吹上耳垂,谢清漩以为纪凌又来了劲,不料他只把脸默默埋进了他的肩窝,便一动不动了。
和风轻送,长长的柳条披拂过来,将两人笼进个翠绿的世界,世事纷杂,兰因絮果,纠结不清,浮生碌碌,这片刻的清净倒是难能可贵。
“有人!”谢清漩身子忽地一震,纪凌侧耳倾听,这才发觉背后脚步声响,真是有人来了,心下怏怏,却也不得不撒手。两人刚分开,一柄洒金折扇拨开了柳条,来人玉面锦衣,风神俊逸,不是黎子忌又是哪个。
黎子忌见了纪凌,眉头立时攒到了一块儿,走过来,扶住谢清漩:“小汐让我来找你,快走吧。”说着,拉了人便走,直把纪凌当成了空气一般。
纪凌哪里肯放人,扯住谢清漩另一只胳膊:“我有话说!”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放手,虽说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却闹得跟顽童争食一般。谢清漩夹在当中左右不是,未曾应声,黎子忌却举起扇子,对着纪凌的手就敲了下去:“他没话跟你说!”
黎子忌这一下敲的,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却把纪凌的心火敲出来了,自打跟黎子忌见面起,纪凌就没少受他的气,再添上这一敲,新仇旧怨全聚到了一处,登时就炸了。
纪凌自小斗惯了狠,身手并不差,胳膊一抬,攥住黎子忌的扇子往怀里一带,两人甩开谢清漩,扭到了一处。若是比法力,十个纪凌也未必是黎子忌的对手,可法术的施展,也讲个运气凝神,眼下两人拧成一团,如蒙童打架,黎子忌空有满身的法力,一时间也使不开来,反吃了不少拳脚。
谢清漩看不见,可听那他们气咻咻的,也知道要糟,他耳力甚好,循声自背后抱住了纪凌,一叠声地让他放手。纪凌正占着上风,不想搭理他,却听谢清漩急切间迸出一声“纪凌”,似劝似戒,含几分亲昵,纪凌心里无端的一荡,一把将黎子忌推出几尺开外,恨声道:“今天这事就算了!”
纪凌这头收了手,黎子忌却不干了,扎住了马步,屏息敛气,锦袖翻飞,霎时变出只鹰来,那鹰铺开了翅子,圆睁金眼,冲着纪凌的面门直扑而去。纪凌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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