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豁然抬头,陆寒江看他瞪圆了眼,刻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纪凌看出这人有些小孩心性,顺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寒江得意地点了点头:“你可算问对人了,再没哪个比我更知道这中间的底细的。这话得打黎子忌身上说起,你知道他吧?”
见纪凌颌首,陆寒江又说了下去:“他跟我们宗主是亲兄弟,可脾气性子却全不一样,不喜清修,最爱吟风弄月,常去人间流连,自打八年前在外头结交了谢清漩,更是终年不见人影。五年前的冬天,那天我刚好在宗主屋外值夜,天还没亮,他突然套了个车回来,带了谢清漩那个妹妹,扑进来就求宗主救人,宗主气坏了。须知这宕拓岭是玄武王的福地,道行浅些的都进不来,更别说把个尸首弄进来了。可不知道宗主是太疼他弟弟还是怎么着,最后还是替谢清漩做了法。命讨不回了,却保住了原神,又过了半个月,将那两兄妹收进门来,谢清漩这人确有些悟性,兼之师父看得上眼,短短三年就从五等弟子升到了一等。”
说到此处,陆寒江叹了口气:“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也就是个二等。你既是宗主看上的,莫跟着我胡混,两三年后说不定又是个人物。”起身拍拍屁股,就要下山。
纪凌坐在原地,拈了根草叶,冷笑一声:“一等又如何,还不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了怔,眯眼笑了:“我倒没看出,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纪凌拂衣而起:“我可不是修道来的,你要愿意,我们搭个伴,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
陆寒江抚掌大笑,说了声:“好!”
二人一路下山,纪凌忍不住问:“你也是个痛快人,干吗憋在这里?”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你可知我年岁?”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可念及他那句“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倒又疑惑了。
陆寒江伸出一跟指头:“到明天春暖,恰是我一百岁生辰。呵呵,修道自有修道的好,谁不爱长生不老。”
纪凌暗暗吃惊,脸上却故作不屑:“此地这么无聊,便活百岁也没意思。”
陆寒江哈哈大笑:“我贪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已是弯腰曲背,焉能如我撒鹰走狗,享世间快活。”说着,拍了拍纪凌的肩膀:“难得投缘,我认你这个小兄弟,哪天得了空,教你些小小把戏。”
说话间,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两人悄悄掩进门内,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道了声:“明日再会”一猫腰,跨过花栏,抄进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不好认,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栈,密密层层开了一树,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不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你就为这个来的!”纪凌冷哼了一声:“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颌,抚上那水色的唇:“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入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等回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直撞在碧桃树上,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紧阖着,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摸着血淋淋的肌骨,倒又不忍了,他不由想到那日乾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那一滴清泪,还有将一腔子热血还给自己的疯狂,这么想着,满怀邪火渐渐熄了,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酸酸涨涨,说不清,道不明。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动了动嘴唇,却又无话可说。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只剩些余辉,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浮浮薄薄,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透一点温腻,纪凌不觉有些恍惚,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抚过挺秀的鼻梁,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手底好象罩住个蝴蝶,微弱地翕着翅,忽地掌心暖暖地润湿了。纪凌“咦”了一声,待要拿开双手,却被谢清漩按住了:“不要。”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心里生出几分怜惜,叹了口气,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低声说:“放心,我不看。”
谢清漩怔了怔,慢慢地放软了身子,纪凌揽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六月天气,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贴得紧了,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上,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仰起头来,脸还是煞白的,却不见了泪痕,暮色里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纪凌心里一荡,问:“你看得到我吗?”
谢清漩摇了摇头,纪凌不死心,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唇上:“你做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那时总见过我吧。”
谢清漩嘴角透一丝苦笑:“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原形。”
纪凌暗自心惊,却故意笑了问:“哦,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你真想听吗?你是一棵鬼藤,藤蔓间俱是淋漓的汁液,放一树紫幽幽的花,一朵朵张牙舞爪,腥臭非常…”
“够了!”纪凌厉喝一声,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看不见,你总摸得到吧?这才是我。”
“不过是个皮囊。”
“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
两人一时默然,这世间的真伪虚实,谁能说得清呢,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剥掉了浮华,下头总是千疮百孔,可人若飘萍,总得信些什么,抓一缕浮根,拿一层画皮哄住别人,也哄住自己,挨过百年,便是一生。
纪凌从不曾想过这些,此刻念及,心中一片茫然,他生在太平盛世,又有父辈的爵位庇荫,凡事都有人尽心竭力地帮着打点,日子过得顺滑了,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真成了个吃饭的家伙,可眼前疑团堆栈,由不得他不想,谢清漩的心意,黎子春的算盘,这一切的一切,他看不透,却又事事关己,撂不下,也推不开。
“你给我句实话。”纪凌说着,把脸深深埋进谢清漩的双掌:“你恨我吗?”
“恨。”谢清漩答得意外的快。
“那为什么还来?你知道…我见了你,总不会放过…”纪凌觉着谢清漩的手指挣了一下,却还是柔柔地托着自己的脸孔,心里更明白了:“你师父让你来的?他知道我们的事吧?”
谢清漩低低地说了个“是”,纪凌抬起脸来,见谢清漩咬紧了唇,咬得太狠,都见了血,一把扣住他下颌:“你不疼吗?”
谢清漩叹息一声:“我恨我自己。”
“傻瓜,你是让黎子春卖了!”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祸事是我惹下的,师父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看中了你的天分,想纳你到玄武王的座下,来年魔尊更叠,一场恶斗就在眼前,多个人,也总是好的。”
纪凌冷笑:“所以,你就肉身布施?”
谢清漩淡然一笑,恰似暮色里绽了一朵幽昙:“你要是不要?”
“要!”纪凌将他一把抱了起来:“为什么不要?”
话一旦挑明了,这日子也就顺滑了,一天天流水样的消磨过去,玄武殿果然是个清修之所, 喜怒哀乐,到了此处都淡漠了。纪凌原是个爆脾气,稍有不是便要炸的人,可周围的人知道他来头不小,能避则避,能躲则躲,转过脸来又是风情云淡,纪凌就似对了一堆湿棉花撒气,好没意思,渐渐倒也收敛一些。
白日里便是打坐念经,可眼见着枝头红肥绿瘦转了绿肥红瘦,一场夏雨浇过来,花都落尽了,纪凌跟那本经书还是相逢不相认,他打坐总是人在心不在,或者干脆连人都不在,跟陆寒江眉眼一对,便溜去了后山。
近来这宕拓岭上的飞禽走兽都遭了殃,两个混世魔王聚了头本就够糟,陆寒江又教了纪凌些法术,最初他不过能变成个鸦雀,还时时失手,练得熟了,袖子一挥竟能腾出鹰来,他变出的鹰,与别个不同,刁猛异常,直撵得岭上的兔子逃无可逃,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树上,图个干净。
陆寒江每每对着纪凌的鹰嗟叹不已:“你天份甚高,只是一身戾气,成仙入魔,一念之间。”
起先陆寒江跟纪凌交游还避着人,到了后来,明里暗里都混在一处,纪凌有了酒便去找他痛饮,陆寒江跟一干二等子弟合住一个院落,那些人见纪凌来了,一个个急急掩门,他俩也落得快活,一人占了一个石凳,推杯换盏,嘻笑怒骂,直闹到夜深更残。
这些事情,谢清漩自然是知道的,却也不说什么,他只要纪凌做天和尚撞天钟,便是天下太平,两人各守约定,倒也相安无事,纪凌虽跟陆寒江说过自己一路的际遇,可和谢清漩的瓜葛,却是只字没提。
谢清漩夜夜都来,碧桃甚是乖觉,伺候纪凌用罢晚饭,便躬身告退,从不跟谢清漩打照面,纪凌便也明白过来,这分明就是黎子春安排好了的。
谢清漩枕席间柔顺非常,由着纪凌恣兴纵意,纪凌日间闲散无聊,此时自不会将他轻轻放过,他当初也是个眠花宿柳的行家,又安了心要收服这人,拿出些手段,花样百种,直把谢清漩弄得气喘声促。
谢清漩不是个轻易肯在人前狂浪的,但留得一丝神志,总咬着牙隐忍,纪凌捏开他的下颌,在他耳旁吹气:“叫出来啊…你有个好嗓子,不叫多可惜…”下头就是一轮猛攻,谢清漩挨不住,周身战栗,泻出了呻吟,果然销魂荡骨,纪凌有心调侃他几句,那声音入了耳,沿着脊椎一路麻了下去,到得股间炸开一天的热火。
这声色二字,最是磨人,哪里是谁收了谁,不过是两相痴缠,无谓高下,也不分伯仲,拘住了别人,也倒空了自己。
可纪凌这万般的手腕,也只换得谢清漩一时的心神迷乱,下得床去,不免又要拿出寡淡的样貌,纪凌最烦他那手翻脸的功夫,却无可奈何,只抱得一刻是一刻,情事过了,也把谢清漩拢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不放他走。
软话纪凌是不肯吐的,眼前的日子更没什么好说,只拣了自个儿幼年的闲话来讲,谢清漩由着他掰,并不搭话,纪凌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睁开眼,天际泛白,枕边已是空了。
如此过了月余,那夜纪凌说起儿时王府里过年节,他趁了乱,拿着一支万字攒花的焰火,溜出府门,眼看着满街热闹,别的小孩都有父亲领了放花,偏他没人带,他不肯服输,拣了支半灭的香,自己去点,花炮又大,人又小,直把一身锦袄炸得焦黑,险些伤了眼,总管闻声赶来,把他抱了回去,跪在地上,一头数落他,一头扇自己嘴巴子。这等陈年旧事,纪凌多少年没想过了,此时昏昏沉沉,顺嘴说出,自己倒也笑了,谢清漩听了,忽地叹了一声:“你也是个可怜人。”
纪凌心便是一沉,二十载来,他坐拥了锦绣富贵,人对他或羡,或慕,或恨,或妒,却决计不会说出“可怜”二字,这话落在心尖,酸酸软软,一阵发烦,一阵缠绵,纪凌压住谢清漩,低声道:“轮不到你说这话。”手指游移,抓紧了那人的腰,再也放不开了。
入了季夏,雨水日增,却都是短脚雨,后半夜还是电闪雷鸣,到了清晨,不单雨止了,云层里还透出些熹微的光芒,碧桃向窗外张了张,:“又是个晴天呢。”
说着,碧桃拿袖子往桌上一拂,变出几碟精致的小菜,细骨瓷碗里盛的是纪凌最喜欢的碧玉粥,纪凌拈起筷子,尝了尝盘子里的小菜,今天的菜色又翻了花样,却还是那么对胃口,他点点头,问碧桃:“这菜怎么变出来的?你教教我。”
碧桃摇头:“准备饭菜是粗浅的法术,王爷学它做什么。”
纪凌拍下筷子:“什么修炼,简直闷得死人,整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真能念出个长生不老,法力无边?还不得我抓人自己学!”
看纪凌气鼓鼓的样子,碧桃倒笑了:“念经是为了平心静气,神思定了,才好往上修为,王爷心思浮躁…”
纪凌听了,冷哼一声:“哪有那么麻烦?我早学了两手戏法。”说着拿起根筷子往上一拋,那筷子到得空中翻作条带翅的银鱼,掉下来,砸在桌上“啪啦啦”乱跳。见碧桃瞪圆了双眼,纪凌这才得意洋洋笼住那鱼,待挪开手掌,又变回了一根牙骨筷。
“这是我们宕拓派的法术,但是…”碧桃叹了口气:“王爷,以你的天份,这点法术只是皮毛,要想‘法力无边’,还是得走正道。”
纪凌最烦“正道”这类的话,当下挑了眉问:“如何才是正道?得念多久的经?”推开碗盏,他早饭也不吃了,一掀帐子,躺回了床上,拿个背对了碧桃:“哼,还不是得看黎子春的脸色!我可不会求人,今个儿我不去大殿了!”
碧桃见这主子又犯了脾气,挨到床前,好言相劝,说了半天纪凌也不应声,碧桃到底是个孩子,憋不住话,冲口而出:“宗主早指派了人教你,王爷啊,但凡你正正经经修行个两日,他早教了你…”
纪凌心底一亮,豁然转身,坐了起来:“他是谁?”
碧桃自觉失言,呆愣愣掩住了嘴,纪凌一把抓住他那只手:“是谢清漩吧?”
碧桃垂下眼帘:“王爷既然明白,就不要问了。”
纪凌想着心事,捉着碧桃的手忘了放下。黎子春嘴里的照应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谢清漩俨然是自己的师父了,他该教他法术,然而谢清漩跟他日日相见,夜夜春霄,这件事却一个字都没提过,他还是恨自己吧?所以才有所保留?说不定不止这些,还有更深的谋算,那样一个寡淡温和的人,真要狠毒起来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纪凌心念杂陈,不觉间指头就贯了力,直把碧桃的手当了谢清漩的往死里捏去,那孩子低声呼痛,纪凌才回过味来,撒了手。
碧桃黑油油的眼睛往纪凌脸上扫了一圈,犹犹豫豫开了口:“王爷别怪谢公子,他为人最是清正,不枉私情,他不教你,是因为时候不到。”
纪凌笑笑:“为人清正?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你该知道吧?”
碧桃霎时红了脸,纪凌眯起眼来:“果然,你每夜出去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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