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殉此城!〃
已不必再看,不必再寻,心中已再无疑虑,少年太子知道:纵是身后只有孤城一座,自己也绝不孤单。
以沐沧澜为首,群臣又一次匍伏在他阶下。
殿外,旭日终于完全破云而出,真一片大好河山。。。。。。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北蛮南下,天京危急。太子监国,排众议,抗外侮,以太子太傅沐沧澜总揽军务,令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誓守天京。
四 山高水长
接下来的忙碌超过人的想象:调兵入京、运输粮草、加固城防、稳定人心。。。。。。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的词汇一样样的变成了压在身上的重担,琐碎而繁杂。以为只用动动嘴皮子的事,现才知就是只动嘴皮子,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周折都能把嘴皮磨破商议是不可免的,最烦恼的还是自兵败之后,关防残破、建制不全,一个命令出去以后往往传到最后竟找不到执行者,或者干脆在中间就脱了节,害得发令的人只好边发布命令边重建编制一面考虑军事,一面考虑人事,几天下来,皇宫里作为中枢的几人都已是精疲力竭。
也顾不得什么天家气度,怀曦几乎是牛饮下一杯茶,将茶盏随手一搁,一开口嗓子却仍是哑的:〃通州仓官粮的事,诸位怎么看?〃
因救驾忠心可嘉,更因现下无将可用而升任护军统领的张克化道:〃通州仓地处京北,直面前线,情况十分危险。臣已与其他大臣商议过:群议焚之,绝不能让那几百万石粮食落入蛮贼之手。〃
怀曦皱了皱眉,哑声道:〃这够我们一年的军粮了,焚了太可惜了。〃说着,就看向对面:只见沐沧澜侧面对着众人,此时一手撑在墙上的地图上,一手揉着眉心,疲态难掩。怀曦知道这些天来他才是那个最忙的人,太子太傅不过虚衔,代领的兵部尚书才是实打实的差事,而这破破烂烂的城池更是只能实打实的靠他的心血去补。正想着,听沐沧澜开了口:〃殿下说得对,我们得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说着,转过身来。
怀曦却清楚的看见他转身时,撑在墙上的手推了墙一把,这才借力回转,心里不由一酸,忙点头道:〃太傅所言极是,孤看这些粮草还是运回来的好。〃
〃可是殿下,现在时间紧迫,人手车辆俱是不足,这么多粮食如何运哪?〃
却听一年轻的声音响起:〃未必没有办法。〃
众人如今已是习惯,不用看去也知道是谁,便直接问道:〃郑大人又有何良策?〃
出言的正是郑风如,月食之夜他一赌成名,恰逢国家用人之际,于是很快扶摇直上升内阁学士。二十出头已然参赞军机,同殿为臣的老人们虽多有微词,却也在几天下来后不得不承认他确常有急智。此刻,果然他是又有了主意。只见他舔了下也是干涩的嘴唇,说道:〃殿下,依臣之见,不妨将这些粮食干脆当军粮给发了。〃
〃你是说。。。。。。〃怀曦清了清嗓子,沉吟了下,〃让兵士自己去领?〃
〃那不乱了营?〃有人嘀咕。
却见沐沧澜摆手,排开众议:〃有组织便不会乱。风如的办法很好。就像太子说的:让兵士各自去领,人腿总比车轱辘多。这便请太子下令,臣立刻就去办,让城中神机营以及其余四营剩余的兵马,还有从兀良堡逃回来的兵士,只要是还在军中的,统统预领半年的军粮嗯,这么领估计也还会有剩余,那就再多征车辆,一定要把全部的粮食都运回来。〃
〃就这么办。〃怀曦忙下谕令,而那头,郑风如早已笔走龙蛇,很快草拟起旨意来。
然而,最怕的这个〃乱〃字却还是没能避免。太子令下达后不过半天光景,就传来了通州生乱的消息。众人阻拦不及,怀曦已然冲出殿外,直奔当地。
坐在马背上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道是有奸细趁兵士领粮之际混入粮仓,哄抢军粮,后被神机营新都督拿住,押在城门口空旷处,正要当众斩首以儆效尤,却有乱民暴动,扰乱法场。而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通州府尹非但不协助镇压暴民,反帮暴民求情,阻挠行刑。
〃荒唐!〃怀曦一听,不禁变色,不知是否因嗓音沙哑的缘故,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他是等着孤王的龙泉剑呢。〃
〃殿下!〃正要扬鞭,缰绳却被旁边的沐沧澜一把勒住,只见他摇头,眸中清寒如水摇曳:〃殿下这话未免杀气过重。〃
〃老师。。。。。。〃情急之下,那最亲密的称呼不由脱口而出,却见那黑眸越加深远,教少年心莫名慌乱沐沧澜似乎轻叹了一声,最终眸里还是流出一笑:〃太子先别急,咱们不妨去看了再说。〃
冲动瞬间化为乌有,感觉就像是在水面上写字,拼命想留下痕迹,却又怎样都使不力气绝不能再让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想着,少年决定不再为这闹不明白的心思懊恼,转过脸去,朝向前方,催马而去,这一鞭已是不轻不重,不急不徐,凝神听到旁边的马蹄声,似乎永远不变的,在他一步之外响起。
终于到达了出事地点,只见城楼之下早已没了什么空旷之处,密密匝匝围的全都是人。情形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乱,大约是毕竟神机营的兵在,已将乱民控制。此时,只见城楼上、城门边站的是兵士,而他们中间圈的黑压压的大抵便是作乱的暴民了。
怀曦见了,便对张克化笑了笑:〃你的兵很能干啊。〃
扈从而来的张克化难掩满脸得色,直道:〃谢殿下褒奖。〃那些兵士们也都是认得他这个老上司的,忙疏通出了道来,让他们往前挤去。
只有沐沧澜微微皱眉,虽不放心,又不好明说,只能一面留心怀曦四周,一面看随行的侍卫也都跟了上来,这才略舒眉峰。
怀曦自然不知他心中所虑,只一个劲的往前走,直到看清整个法场上的情形。只见那法场哪里还是法场,行刑台前挤满了人,负责行刑的兵士被冲得东倒西歪,而更混乱的是那监斩台上,早分不清官民,只见乱哄哄的一片,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往上拥挤,哪里还像法场,倒像是菜场。
还没等怀曦脸色变,张克化的脸色就先变了:外头看着秩序尚可,怎的内里如此混乱?也不等怀曦发话,便命随从的侍卫上去排解,却被沐沧澜拦住:〃护卫太子要紧。〃
张克化面上一僵,自不能驳斥,轻哼了一声,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大声喊道:〃神机营都督任九霄何在?〃喊的正是他原来的副将、现在的继任。只不过现场实在太乱,身在嘈杂中心的人哪里能听得见他的招呼?不过这一喊,毕竟也起了点作用,围在外圈的乱民似乎听见了什么,就有不少回头看来,一回头便见了长身玉立但面冷如霜的黄袍少年〃太子?〃有人猜出了他的身份。于是,一时跪也不是走也不是。
〃哎哟谁坐到老子头上啦!〃众人有的跪有的退之间,很快就有被挤被踩者的叫声刺耳的响了起来。这一叫,圈子里头的人终于也听见了,只听最里头一个响亮的声音喝道:〃都不要再挤了!由我来说!〃这一声又亮又脆,如一线钢丝抛入天外,竟是传云裂帛。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像中了魔似的被这声音一震,纷纷停住动作。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声音是如何能发出来的,只觉一阵畏惧、一阵惊喜,更一阵悲辛。
怀曦是最先缓过神来的,少年心思毕竟单纯,才不管这声音是鬼哭还是神语,他只看见人都定了,正好可以往里头走,当下便挤了过去。人群里反应过来的,一见他来都闪避不及,但无奈人委实太多,这一闪就又闪出了凌乱来。
一个老人刚觉脚下一绊,心里正叫不好,却见面前黄影一闪,他战战兢兢的抬起眼来,正对上少年太子和蔼的笑,甚还略带歉意:〃老丈,唐突了。〃
他浑身一软,扑通跪倒:〃殿下。。。。。。〃
怀曦收回方才扶住他的手,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旁边人群仍是那帮拥挤不堪,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有了秩序似的跪了下来。少年此时却没有看两边一眼,他心里只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是否会露出丝欣慰,但他不能少年知道:自己不仅是曦儿,更是太子。于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去。
圈子最里头的情形终于映入眼帘:行刑台后面红耳赤的自应是那神机营督统任九霄,一人和他对面站着,正好背对这头,和任九霄的武将魁梧相比,那大约本是中等身材的人显得颇为纤弱,袍角被风吹得很高,一身知府服色如江边的芦苇,在晨雾里轻飘飘的摇曳,却永不折断。一听他开口,怀曦就知道他便是刚才扬声的人,但这一回那声音已低沉了下来,音色因年轻而听来怎样都带着几分纤薄,只听他道:〃任都督,你都看见了吧?这些百姓都是来为你的‘犯人'们作保的:他们不是什么奸细,都是无辜的百姓!〃
〃知府大人,我看你是书生意气心慈手软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些人刚才都干了什么?他们连官粮都敢冒领,你还说他们无辜,他们不是奸细?!〃任九霄瞪着面前人,并未注意太子等人已在几步之外。
怀曦心道这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原来就是那反帮乱贼的通州知府了,不由凝神,听他如何回答。只听那清音朗朗言道:〃都督,你也说这是什么时候,不错,这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大兵压境,他们往外逃生避祸也是寻常,都督你却领兵封城不许外出。你教这些百姓绝望之下,如何不生出贮存粮食以防围城被困的念头?〃
〃顾梅生,你这是对太子的旨意有所不满,是不是?〃任九霄大怒之下连名带姓叫对方道,〃封城严防奸细出入乃是太子殿下的谕令!〃
那顾梅生竟也不惧,屹然上前一步,仰首与他对上:〃我不管你奉的是谁的令,谁的令也没让你屠戮百姓!〃
〃百姓百姓!你倒给我拿出凭据来啊!〃
〃此地人人可以作保,都督难道没看见这些早早就跪在你面前求情的百姓?!〃
〃都是奸细同伙、乱民贼子!〃c
〃那好,如果是下官作保呢?〃话音未落,只见说话人双膝一沉,竟然直挺挺的跪倒!
〃大人!〃四下百姓惊呼中已带了哽咽。
顾梅生抬手阻止百姓,昂起头来,朝向也是吃惊不已的任九霄:〃都督,这下你可信了?〃
任九霄张着嘴,茫然抬眼,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立时像捞着了救命稻草〃太子?!〃
怀曦看见跪着的知府闻言转身,清秀的面庞不知是因惊讶还是尴尬,白皙得如同一张洁白的宣纸。同样年轻的缘故,让人不由在心中将他与郑风如作起了比较:如果说郑风如的眉目如同精描细绘的工笔画,那么眼前的容颜便是一张犹带微湿的水墨图,氤氲浅淡,似是刚刚挥就,又像是即将落墨,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却不知怎的偏能生出丝有意犹未尽之意。
正出神,手背忽被人按了一下,一转眸,见是沐沧澜,知道他是提醒他说话,但又〃按〃住不要轻下断言之意,清了清嗓子,面色略霁,怀曦言道:〃任九霄、顾梅生,你二人谁来给孤王将事情始末说一说?〃
任顾二人忙至他面前跪倒,将事情原委禀告,虽不时有争执,怀曦等人毕竟也亲见了部分,也都大概有了数。怀曦习惯的看了沐沧澜一眼,见他点头,知与自己是心灵相通:这些〃奸细〃的确是不过想趁乱领些粮食的老百姓。心里立时有了主意,正要上前,听得沐沧澜凑近了在耳边道:〃殿下不妨将人情做得更大些。〃
怀曦愣了愣,还未全明白其意,但已不能停步,便径直走到了监斩台上法场最高处,嗓子虽哑却也不得不提高了说道:〃今日之事,孤已知详情,这些犯人的确不是‘奸细'。〃
话音刚落,台下便是一片称颂英明之声。
怀曦却话锋一转:〃但,冒领军粮确是触犯枉法,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正要继续,却见顾梅生膝行几步,伏在他身前:〃请太子开恩,体恤子民,一切都是臣治下不严之过,臣愿一人领罚,望太子高抬贵手,放过这些可怜的百姓。。。。。。〃说着,两行清泪已滑落鬓缘。
四下百姓早已有不少伏地呜咽。
〃好个顾梅生,你好大的胆子!〃怀曦忽然笑了起来,〃孤的话都让你说完了,还要孤王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话锋一转,沙哑的嗓音竟变作一种奇异的柔和,缓缓说道:〃天京兵危,乃是朝廷之过,朝廷不能保护疆土守卫升平,连累众位受苦了。封城之策实乃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孤这就在此向各位乡亲赔不是了。〃说罢,竟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唬得全场从上到下全都含泪扑地,那顾梅生更是忙抢上前来:〃殿下。。。。。。殿下。。。。。。〃
怀曦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那人所说的更大的人情到底是什么。想着,他慢慢直起身来,嗓子经方才一喊哑得更加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声音便只能轻了许多,幸好四周也安静了一些,连他一清嗓子的咳嗽声都能传到人群中间,只听他道:〃此时此刻,孤有话也就明说了:蛮族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天京上下连着畿辅都在厉兵秣马,准备誓死一战。但,这是朝廷的事情,是兵将的责任,是我凤怀曦的担子,却不是你们的!你们的知府说得对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谁也没有给孤王、给天京陪葬的义务从今日起,取消封城之令,京畿百姓尽可出城逃生。不过,奸细仍是要防的过城门时,便劳烦诸位乡亲配合一下了。。。。。。〃
话没说完,四周便响起痛哭之声,如波涛一般拍打着这紧临敌前的京郊小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绝望的草芥般的生命仿佛已不能承受这从天而降的一点关怀
纷纷的,痛哭之后就有人喊了出来:〃我们不走,我们留下,与太子一道!〃〃我要参军!〃〃我也不走!〃分不清男女老幼,也再分不清他们口中在表的是怎样的决心。
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怀曦的眼眶,他不禁抬起头来看向天边,又是他钟爱的夕阳晚照,却为何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遗世独立的怆然?四周轰然的声浪不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却为何这万民拥戴反让心更沉更冷?不自觉的想寻一点暖,却又忽然想到他方才让他送人情时的语音这样冷冷的教授,这些冷冷的东西,难道就要从此伴随一生?
恍惚间,忽觉身边一暖定是幻觉吧,他想:那有洁癖的人何时会如此贴近?却听〃大家都听到太子谕令了,从此都去留随意:走的,通过检查即可出城投奔亲友;留的,我沐沧澜就丑话说在前头了,太子方才也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个活罪也还是要各位各自承担的。〃竟真的是他啊,少年忙转眸看去,看见那人真的站在离自己半步不到的地方,近得能感到他身上的微温、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仿佛要将他包裹在内,少年有一瞬的怔忪和。。。。。。慌乱。
沐沧澜一面用身体封住了少年背后所有的死角,一面说道:〃这个活罪其实也很简单:刚才抢粮的人将你们的工具、你们的大车还有你们自己都交出来,给我将粮食运回天京。其后,你们若想参军,我发给你们粮饷;你们若想出城,我给你们路费。。。。。。〃
众人这才明白他所谓〃活罪〃,不由雀跃,正要谢太傅大恩大德,却见沐沧澜忽然面色微变,竟猛的软倒下来,带得想要扶他的太子也被扑倒在地。随从的官员和侍卫忽地围了上去,在怀曦似要杀人的目光下,郑风如捏起沐沧澜腕,扪了片刻,大声说道:〃请太子放心,太傅不过是操劳过度,又太久未进食。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怀曦这才放下心来。一旁的百姓不由都议论纷纷:这太子嗓音有异,太傅又过劳晕厥,庙堂上下果真是鞠躬尽瘁。更难得太子小小年纪担此重任,非但不慌不乱,更有仁君之风。
怀曦却哪里还顾得上百姓评论,忙令人找了辆马车来,亲将沐沧澜架了进去,催着车夫直奔回宫。马车摇晃中,紫袍荡漾如同春水,细细端详,那人面色如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