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重重关卡阻挡了出逃的脚步。蛮族营地乃以大汗营帐为中心,往外按与大汗的关系远近一层又一层的以各部落的帐篷相围,最外头则再是一圈的兵卒防卫。看起来没有栅栏、墙垛,却是处处都有守卫。两人转了一阵,每闯到外围,就碰见敌人的巡逻骑兵,也不敢硬闯。眼见东方已泛鱼肚白,水木便建议干脆在找个地方先藏起来,静待时机,怎样也要等天再黑了再出逃。
这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没想时机当真出现了。
两人刚刚找地方躲好,就听见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正在吃早饭的蛮族战士们丢下吃了一半的食物,纷纷拿起武器,奔出帐篷,一看便是出战的架势。怀曦抹花了脸,找了个动作比较慢的蛮兵询问,好在一口蛮话地道,倒也没被怀疑。如此,便成功的探得了消息:原来天朝五十万大军倒也未真全军覆灭,还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毫发无损。这支幸免于难的队伍是由神机营都督张克化率领,本是跟随大军行进,后燮阳帝突然想起神机营新造的几门火炮不知造得了没有,便令神机营回京拉炮。这一来一去之间,没想倒救了这三万人一命。这时,张克化得知皇上被俘,急忙率军赶来,要救帝君。
〃选在敌人吃早饭的时候进攻,这张克化打仗还有些头脑。〃水木听罢,沉吟道,抬眸看向怀曦,〃咱们逃走的时机来了。待会等仗一打响,蛮族冲锋之际,咱们就混在乱军里冲出去。〃
〃好!〃怀曦一听,立时来了精神,耳听那蛮族号角一声紧似一声,倒像是仙乐一般。
终于听到一声炮响,大地微微震动,却是离得很远。知道是己方发起的进攻,不由疑惑:〃老师,这炮怎么准头这么差?〃
水木摇头:〃不是准头差,而是压根就无法瞄准皇上就在敌营里,万一被炮火所伤,要如何是好?〃
怀曦恍然大悟,忽生一念:〃不如,咱们现在趁机去救父皇吧?〃
水木仍摇头:〃不可,依我估计,现在皇上身边的看守只会更严密,又或者莫勒真隆会直接将他置于身边。〃
是啊,还有什么是比敌国皇帝更好的护身符?少年不是不懂他所说的道理,但,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一片阴云笼罩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那么笃定救不出父皇,连张克化都在外面拼命营救,他在里面却丝毫不肯去努力?不过眼前的情势不容许他再追究下去,在又一阵炮声响起的时候,水木拉着他猫着腰冲入了向外涌出的蛮兵里。
终于冲出蛮族营地,迎接他们的却是天朝的炮火。因虑燮阳帝安危而不敢往营内打炮,神机营的炮弹就纷纷落向了大营之外。即使武功再好也不是大炮的对手,两人一路连滚带爬,躲避炮火,倒是身边的蛮族士兵果真勇猛,竟是不畏炮火,个个都只知死命的往前冲。二人跑了一阵,只见眼前火光冲天,烟雾迷道,毕竟身在敌营,一时难辨东南西北。只听又是一声巨响炸裂在不远处,脚下大地猛然一阵摇晃,怀曦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刚要爬起,却又被人劈头盖脸的扑倒。
大地终于有了一瞬的安静,怀曦从层层灰土下钻出来,看见刚才压在他身上的人〃老师?!〃也顾不得再隐藏身份,脱口就操着天朝话大叫,边叫边拼命摇晃那人。幸好,在不知叫到第几十声的时候,那人悠悠转醒。
〃吓死我了,老师。〃怀曦忙扶起他,〃受伤没有?〃
水木摇头,示意没事,随即便戒备的看向四周,目光忽然一滞。
怀曦跟着他看去,立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方才的大喊大叫果然引来了蛮兵,只见一个蛮兵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他几个人就点点头又朝前冲去,而那说话的蛮兵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虽因方才被震昏而全身提不起真气,水木还是将怀曦朝身后一推,强撑着站起。
那蛮兵眼中闪过丝什么,提着刀,一直走到他俩面前。
怀曦失声叫道:〃那莫钟!〃
蛮族少年被战火熏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笑:〃木头呆子。〃
〃嘎?〃怀曦还没反应过来,那莫钟便转过了身去,〃跟我走,我带你们出去。〃说着,便向烟尘深处走去。
命运的棋线忽然在少年脚下清晰起来,一次意外的相逢,谁想到会成全怎样的宿命?蛮族少年在最后一次成全自己的友谊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就是这一次善良,将造成自己民族在数十年后的一场浩劫。
就像此时的神机营都督张克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一战后一举成名,最后官至国公。这时候,他只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给惊住。
一帐人,从都督到偏将再到幕僚,忽啦啦全都在少年面前跪了下来,口中高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山呼的怀曦只觉恍如隔世,被身边人推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忙道:〃都起来吧。〃
〃谢千岁。〃众将纷纷起身,恭请怀曦在主将之位上坐下。
怀曦从容落座,漆黑的眸子不急不缓的扫过帐中诸人,也不说话。
张克化只得清了清嗓子,出来说道:〃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谕令?〃
怀曦也咳了一声,说:〃孤是奉了父皇圣谕,回归天朝。〃
此言一出,立时掀起一片哗然,众将不禁纷纷问道:〃殿下见过皇上?〃
怀曦眼圈一红,点头道:〃孤在敌营见过父皇,父皇命我立即回国,还要我。。。。。。〃终于忍不住哽咽,〃不要管他。〃
这么一说,众人无论如何作想,都跟着唏嘘起来。张克化当先跪下,捶地呼道:〃万岁仁勇世所莫及,我等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君王〃众将亦纷纷应和,个个摩拳擦掌,立马就要跳出营帐杀敌救主。
怀曦心头一热,看向身边人,水木淡淡望他一眼,示意一切由他自拿主意。怀曦心跳轰隆一阵,终于有了主张。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少年皇储不紧不慢的说道:〃诸位的忠君之心孤王甚为感动,回国后定当一一褒奖,引为天下楷模。〃他顿了顿,黑眸里隐隐现出乌金光华,〃但现在,孤要诸位先办一事〃少年长身而起,直指帐外,〃给我进兵,救我父皇!〃
〃是!〃如云应声中,他却只听到一声轻叹,清清楚楚的一声:〃曦儿。〃
极轻极轻的一声叹,却压过了所有的豪迈的应。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能存在着这样一种叹息,像是把他的心都揪碎。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在以后的岁月里,当他每次端坐九阶之上,站在群山之巅,立于万军之前,他仿佛都会听到这一声轻叹。一声叹,凉了帝王半身血。每一次,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仍能坚持着挥手向前
〃随孤出帐督战!〃他飞也似的迈步向前,不敢仔细去听身后跟随的步履声响。
帐门一掀,烟尘扑面,战争特有的气味激昂起少年本能里的热血,一旁忙有人递上瞭望筒,他接过来,向远方看去,只见两军厮杀,血流如海。他听见自己的腔子里有什么奔涌拍和,更有什么辗转反侧,直到听到那清远的声音响起:〃我军死伤如此之巨,为何不直接炮轰敌酋?〃喷薄的浪终于找到了皈依的河。
〃你是。。。。。。?〃众将纷纷侧目。
怀曦将瞭望筒递到说话的人手里:〃这是孤王之师。〃
〃原来是太傅大人,失敬失敬。〃众人立时态度一变。
一进营就先除了蛮子官服的水木显露原先素衣飘飞,只见他神色冷淡,丝毫不以为意,接过瞭望筒来,边观察边对怀曦道:〃木屋附近仍是重兵把守,相信敌人并没有把皇上转移。还有好个莫勒真隆,居然亲自带兵杀出来了!〃说着便将瞭望筒还给怀曦。
怀曦忙跟着看去,只见蛮族大汗竟真的披甲上阵,身边大约百骑扈从,果然个个骁勇无比,锐不可挡,而蛮军见大王亲临自是更加勇猛,本就在人数上落于下风的天朝军更加不能抵御。眼看进攻的一方很快便成了退守的一方。而那头,蛮族可汗鼓舞了一阵士气,见己方已是压倒性的优势,耀武扬威一阵也就收兵归帐。只可怜天朝军队仍陷于厮杀之中,而此时两军混战,又根本没法用炮火支援。
〃这样打下去只能是白白牺牲,我军才区区三万,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攻下敌营。〃水木冷冷道,〃请命我军炮手立刻调整炮位,对准蛮子大营。〃
〃那父皇。。。。。。?〃
〃曦儿。〃他这样唤着他,〃相信我。〃他这样看着他,瞳里像有黑色的漩涡,〃木屋在敌营最后方,我们只对准前面的营帐,对准莫勒真隆的大帐开炮,决不会伤到皇上。〃
怀曦终于点了点头,不知是否为了他那句〃相信〃。后来才知,他说的〃相信〃并非是要他信他当前所言,而是相信:他永远是为了他好。可为什么,从开始到最后,他们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不一会,太子令行,火炮炮口一律对准了蛮军大营,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只见蛮族白色的帐篷在红光中飞到了天上。战场上的形势立刻有了突然的转变,在蛮族可汗的大帐也被炮火击中的时候,一直往前冲的蛮族人终于有了后退的念头。而他们这一退,反倒招来了更猛烈的炮火攻击。一向不可一世的蛮族人终于开始全线败退。天朝军队也有了喘息和反扑的契机。
这头,怀曦兴奋得一个劲的叫好,直叫多多发炮,直接将蛮人统统轰死。正在这时,却见敌人忽然帐门大开,可汗百骑重又突出,怀曦咯咯冷笑,一挥手:〃给我开炮!〃只听一声炮响过后,紧接着却是宁静。
〃怎么了?怎么不开炮?〃怀曦怒问。
〃禀太子,炮弹用完了。〃
〃啊?〃怀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炮声哑了的战场上一下子显得格外寂静,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却让人觉得像过了一年,怀曦的手心里已全是汗。只听旁边有眼尖的人喊道:〃殿下,快看!〃他忙举起瞭望筒,只见蛮族百骑扇面样打开,扇把处几骑纵出,左边是蛮族可汗莫勒真隆,右边却是燮阳帝!
〃父皇!〃怀曦的失声低呼教这边众将顿时一乱,纷纷都或伸长脖子或踩上马背向那边瞭望,只见果然是燮阳帝被缚在马背之上,莫勒真隆拔出腰刀,缓缓置于他颈,朝着天朝军队喊道:〃要是再敢开炮,本汗就先送你们的皇帝上西天!〃声如洪钟,响如炸雷。
怀曦急得银牙咬碎,环顾四周众人,也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有那人只是微微蹙眉,静静的对他道:〃蛮子忌惮咱们的火炮,他们还不知道炮弹用尽,我料他们不敢放肆。〃
怀曦点了点头。
那人随手拉过一匹战马:〃你能明白这个就好,事情就交给我,全军听我令行事,我保你父皇平安。〃
怀曦只能又点头,慌忙又补上一句:〃老师小心。〃
素衣一腾,已然飞身上马,绝尘而去,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嘱咐。
怀曦急忙举起瞭望镜看去,只见万军之前,一骑排尘而出,一点清素黯淡这方如血红衣那方如云黑甲,他的声音大约还是如常低回,这头的人只听得见莫勒真隆响雷般的笑:〃哈哈哈哈,够爽快!你就站在这里不动,我们双方同时撤兵。〃说罢,收回了腰刀,扬手示意,蛮族大军齐齐向后退却。天朝军队也在同时向后收拢。
战场上烟尘逐渐消散,原本混杂在一起的红色和黑色慢慢分出了界线,各自回归各自的阵营,草原上像是无数条细流逐渐汇成了两条奔涌的大河,两河当汇处,一柱凝立苍青的磐石生生分割开两股洪流。
终于双方的军队都全撤下了战场,那一点苍青却仍纹丝不动。
〃老师怎么不回来?〃怀曦抓住从前方撤下的将领问。
〃大人答应了莫勒真隆:他在中间站一刻,我军就一刻不会开炮,直到双方都拔营,退出这片草原。〃
怀曦相信,这的确是那人的决定。抬眼望,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挂在天中,血一样鲜红的颜色,让人只觉一阵阵的冷。他知道这次自己已经败了,自己非但不可能救出父皇,反倒真挑起了蛮族以父皇作盾的念头,将来只会更加有恃无恐。懊丧和疲惫一下子充满身心,他无力的说道:〃就依老师所说:退兵,回京。〃
沮丧的气氛顿时充满了整个军营,然而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诸将只得都得令而去,整顿部队,准备南归。远远的,听见蛮族似乎也在忙着撤退。
怀曦趁众人一不注意,跳上匹战马就往战场上驰去。
烈日将那人的影子钉为一根钢针。直到怀曦走到他身边,他才转头,立时拧眉:〃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你跟我一块走。〃
战场上现在只剩了遍地的尸骸,蛮族因为是游牧民族,所以也有不少家属随军,便可见一些蛮族妇女和老人在战场上搜寻和哭泣。
怀曦不禁悄悄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咱们走吧。〃
〃你快走。〃水木望着那头逐渐减少的帐篷,说道,〃我说了要等两边都退了才走。〃
〃那我也不走。〃怀曦倔强的执意要留。
水木犹豫了下,终于掉转马头:〃走。〃
二骑奔驰起来,当先的却忽然停住。〃曦儿?〃水木跟上来,正要催他,却被他的目光摄住,随之看去,眼前的情景让他也再扬不起马鞭
熊一样强壮的少年,尸身已经支离破碎,脑袋也只剩了半边,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母亲还能认得出他,她还像襁褓中时那样紧紧将他裹在怀里,哼着那些熟悉的曲调,草原上的夜曲啊,是希望他睡好,还是更想他醒来?
怀曦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来,眼睛里也像是要迸出血红,忍不住就要朝占伦大婶走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而这时,占伦像是察觉了什么,猛地抬起眼来,涣散的目光在看见他们的一瞬变成了一把雪亮的利剑。
怀曦觉得自己脸颊上像是被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良久,占伦终于又重新低下了头去。b
她没有喊出来:面前马上的人是杀死他儿子的天朝人的皇储。
如果她喊了,四周那些同样失去亲人的妇孺也能扑上来,用牙齿、指甲也能将他撕碎。
她只是又俯首,又哼起那首夜曲。。。。。。
豆大的泪珠从怀曦眼里蹦了出来,砸在颊上,疼得钻心。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见身后女人突然爆发的一声野狼似的的长嚎:〃天哪,这天杀的战争〃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帝败被俘。幸得太子南归。
三 先生之风
这天清晨,向来少雨的天京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若在往日,这个时辰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走动,来来往往的都是急急忙忙的腿:跑生意的、送信的、大户人家派出来办事的,匆匆的就在眼前滑过,走马灯似的在各自的活命路上奔忙。
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似乎比旁人又稍微悠闲一些每次他都是不知刚从哪处深宅大院内翻出来,而脚一踏上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已安全,已可以用几个月的时间来享受刚才的劳动所得他是一个杀手,而且是一流的杀手,所以,他出手一次就可以挣得大笔的金银,也可以赢得许多自由的时光,比如这样的清晨,他就可以负手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眼前往来的人流这为利往来的熙攘人间。
然而这些天来,街上熟悉的景致却有着许多细小的改变:城门的巡逻兵丁多了起来,因为城外出现了越来越多负伤流血的士兵,有的甚至已三五成群的钻进城来。城里偷盗抢劫的事情也就随之剧增,老百姓自然害怕,于是清晨的街道就这样冷清下来。杀手不由皱起了眉头,熟悉的血的气味让他在这座城里第一个觉察到危险。
果然,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早晨,城门忽然提前开放,一队人马驰进城来,更有迤逦的军队跟在后面。杀手忽然嗅到了失败的味道,不由生出了兴趣,仔细观察起前头骑马的几人:只见当先开道的是一员武将,一看就是武功平平。中间簇拥的似乎是个少年,蓑衣掩住了他的身形,看不真切。再往他身边看去,忽觉面上一寒两道清明如刃的目光穿越雨幕直刺而来,杀手本能的往阴影里一躲,过了好一阵才敢又出来。
居然会被发现?!杀手暗想:千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