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李霄云一直跟随着杜兰做生丝买卖,虽然明面上答应了林启兆,绝不单独和洋人做生丝生意,但是毕竟杜兰是江南生丝的大买家,轻易得罪不起,这次杜兰私下又给了他莫大的好处,所以暗地里仍然和杜兰保持联系。
“我找了些关系暗地里查了查,似乎是从钱庄和票号里面借贷的款项,但是这个消息并不准确,因为林家本身就是钱庄起家的,在这一行门道很深,外人轻易得不到确切的准信。”李霄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票号和钱庄?”杜兰自语道,神情有些奇怪的沉默着。
七年前和胡雪岩的那一场生丝大战,杜兰是亲身经历的。也是经过那次之后,他和上海的洋商们都吃准了中国商人们的一个死穴,那就是实力不济,资金周转不灵光,决计没有实力和洋商对抗。
“你有什么法子让林启兆的钱庄资金周转不灵吗?”沉吟了一会儿,杜兰问道。
李霄云一脸苦笑,摇了摇头。他对钱庄一行并不熟悉,况且要使钱庄的资金周转不灵,除非想法造起挤兑风潮,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上海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样的主意,李霄云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
此刻,见杜兰有些失望的皱起眉头,李霄云倒是忽然想到了一点,便走到杜兰身边轻声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不是从钱庄上面做手脚,我以为林启兆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是朝廷即将推行的废桑兴农的方略,造成生丝价格猛涨。倘若没有这一点,恐怕他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一层意思杜兰是早就想到了的,只是此时听李霄云忽然又提到这一点,不觉抬起头,有些不解的望着李霄云。
“朝廷对你们洋人的建议还是会听的……”李霄云目光一闪,满脸微笑的说道。
中国的朝廷?杜兰仔细的玩味着这句话,再看到王兆林奇怪的笑容,忽然间明白过来。眉头一松,笑着拍了拍手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回头就和英国人美国人联系,通过我们的公使出面向中国政府施压,迫使你们政府收回废桑兴农的政策,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作“釜底抽薪”,没有了这一条,生丝的价格必然回落,再耗下去,这个林启兆就是当年的胡雪岩!”
在生丝大战愈演愈烈时,省属衙门里的关绪清却整日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每天不是召见南省各地官员,了解地方政情,就是考较这些要员为官的心得,时不时还便衣出访一下,游一游江南的画舫,看一看鱼乡的风光。表面上看起来忙得不亦乐乎,但从来没有对生丝的事过问过一句。人们都开始猜测,皇上重伤初愈,到南省莫非是来散心的不成吗?
但关绪清心里却在打着另一幅算盘,江南的网已经全都施展开了,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替林启兆解决一些麻烦而已。真正能够做到哪一步,就要看林启兆的本事和胆略了。
空闲下来的时候,关绪清倒是一改先前疏远那些清流们的举动,已经连着两次把江南的一些鸿儒们召进行宫来,不谈政务,只谈学问。言语间,似乎对几个月前打发回家的文廷式也有重新启用的意思。
这些人自从朝廷实施新政以来,就很少得到圣眷,心里一直都拐不过这个弯,对新政一向也颇有微词。现在皇上重新和大家伙拉近了距离,这些人心中除了受宠若惊外,更加是小心翼翼的体察圣意。
关绪清看起来倒是神色平常,言辞温和,专意的和众人研习学问,请教中西学问的差别异同。只是谈到西方各国的政治、军事和文化时,关绪清忽然话锋一转,聊起近日各国公使向外交部和农业部提出抗议,指责朝廷废桑兴农的方略,破坏西方各国和中国正常的经济交往一事,言辞间对满朝大臣竟然没有人站出来大胆直言,颇多愤懑和不满。
其实,在出巡之前,关绪清让朝臣们上折子议论废桑兴农的事情,朝臣们大多都不以为然,只是因为上次文廷式因为条陈废桑改农的弊端,在皇上这里触了霉头,大家都摸不清皇上的心思,所以这折子也就写得含糊其辞,不像原来兴办帝国储蓄银行,发行纸币时搞得那么言辞激烈了。可是现在这外国人掺和进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这改桑兴农一事是好是坏暂且不论,可说一千道一万,这毕竟是朝廷自己的事情,哪里轮到洋人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这些清流士大夫们心中对于洋人的强横无理也是愤怒不已,在纵论朝政抨击时事方面从来都不甘落后的他们,如今见皇上的态度都是如此,更加有些群情激奋了。
一时之间,不仅是京城和江宁,就在全国来看各地都是舆情鼎沸。清流们联名向朝廷上折子,请求朝廷绝不能妥协退让,涨洋人的志气,失天朝上国的威严。
就连那些旗人子弟到市井小民也都议论纷纷,口径竟然出奇的一致。打从鸦片战争开始,朝廷便是处处退让,割地赔款,这洋人要前清开放通商口岸,想要前清的银子,这些都不谈了。可现如今中华帝国日渐鼎盛,军队都打到欧洲腹地去了,对于帝国的内政,洋人也要插上一脚,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朝野上下都一片谴责之声,声言朝廷绝不可退让半步。
然而朝廷里面的几个内阁大臣议了好几日,却一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章程。商务部部长盛宣怀左思右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担着被责骂的风险,致电皇上,想看看皇上是怎么样一个意思。关绪清倒也没有过多的说什么,只是表示,这个事情明面上朝廷绝不能退让半步,否则朝廷的颜面何在。但是洋人的情绪也是要安抚住,不能把事情闹大了。
一番计较之下,便让外交部长伍廷芳私下里和各国公使谈谈,表示朝廷会认真考虑各国公使们的意见,但是眼下朝野内外舆情激愤,倘若各国公使强行施压,这原本可办可不办的事情,到最后也变成了不得不办的事情了。再往深里说,这万一要是激起民愤,闹出什么中外交涉的事情出来,就不太好善后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各国公使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这件事情他们原本也不在理,从根子上说,也并非国家之间的外交事务,权利之争,要是中国真的推行废桑兴农,每年生丝近亿元的收入就打了水漂,吃亏的也是中国人自己。
更加重要的是,这次出面的主要是英法美三国的公使,德国和中国的贸易主要以工业产品为主,生丝上面的交易很少,所以压根就没有出面。眼下看事情闹大了,德国公使便摆出一副居中调停的架势,暗中却在两边煽风点火,巴望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德国人的架势反而让英法美三国,尤其是英国人心里陡升警觉,中德两国本来就走得很近,何况德国又是同盟国的领头羊,也是英国在远东地区利益最大的对手。本来在世界大战上,中国最终还是站到了德国人的一方,要是因为生丝贸易的事再激怒了中国,和德国人私下里达成什么特别的贸易协议,对英国在远东的外交事务上来说,将是一次非常尴尬的最彻底的失败。
于是三国公使经过协商之后,决定暂且退让一步,静观事态的变化。
京城里面的群情激愤,和各国公使们的态度传到上海十里夷场,这一次,洋商们是真的着急了。这一场生丝大战,江南的丝商们输不起,洋商们也同样输不起啊。
今年法国和意大利的生丝产量都不太乐观,国际上生丝的期货价格正不断上涨。各大缫丝厂也纷纷告急,夏天收上来的生丝已经剩不了多少了,再接不上气就真得关门停产。而以林启兆为首的那些江南丝商们却又咬着生丝的价格不肯松口,局面呈胶着状态,彼此都在等待着作最后殊死的一搏。
雄锋飞扬:第一次世界大战 第三百七十章 江南豪赌
在南浔有名的鱼香楼饭庄,林启兆刚刚宴请过了沪杭嘉一带的生丝商人,收购生丝的买卖基本上都已谈妥,接下来就是择日签订合同的问题。林启兆酒量本不大,但今天由于心情十分舒畅,又要向客人们尽尽地主之谊,出离鱼香楼的时候,江南柔和的夜风一吹,他已经有些熏熏然了。这一笔买卖一旦做成,接下来就可以抱着江南7成以上的生丝,理直气壮的和外商谈条件了。他觉得这是自己从商以来做的最漂亮也最满意的一件事。一时高兴,不由得信口唱起了《失街亭》,咿咿呀呀的,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有的好事者还在路边叫起好来。
这时,对面忽然来了两个年轻人,对着林启兆一抱拳笑道:“请问您是不是林启兆先生?”
林启兆朦胧着一双醉眼,端详了一番,只觉得这两个人面生的很,点了点头:“鄙姓林,为请教您二位是……”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后脑处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戳了一下,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启兆才悠悠醒转,只觉得后脑处一阵生疼,一边揉着一边四处张望,原来这里是一座厅堂,四下里布置的异常华贵,厅堂正中端坐着一人,不怒自威。他揉揉眼睛,越看越是眼熟,忽然惊叫一声,扑通跪倒在地:“皇上,是……是您吗?”
关绪清呵呵一笑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你在江南搞得动静不小啊,朕特来看看。”
林启兆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的向皇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关绪清一摆手:“罢了吧,这里没有别人,不必顾忌这些小节了。让你受委屈了。现在正是生丝之战的关键时期,朕是不想泄露咱们之间的这个秘密,所以才命人以这样的方式把你带来。”
林启兆摸摸后脑,笑笑说:“还是皇上想的周到,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好了,如今这个计划进行的如何了,朕要当面听你说说。”
“是。”林启兆上前几步,把声音放低了许多,给皇上详细介绍了自己出手以来的种种经过。关绪清静静的听着,不停点点头,以赞许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直到林启兆介绍完之后,关绪清淡淡一笑:“好!看来你天生就是个商战的奇才,朕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
林启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都是托了皇上的洪福,此事才能进展的如此顺利。”
“看来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皇上的意思是……”
“朕要你去拜访一个人。”
“请皇上明示。”
“唐杰臣!”
往年怡和洋行都是收购生丝的大户,今年却收获寥寥。作为怡和洋行买办的唐杰臣,对这场生丝大战也是三分明白,七分糊涂。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好友林启兆会忽然间来这么一手,手面之大动作之猛,让他也始料不及。
一边是自己的雇主怡和洋行,从唐杰臣的叔父唐廷枢到他的父亲唐廷植,再到唐杰臣自己,先后担任怡和洋行的买办,别的可以不论,这么些年来和怡和洋行多少也有一份情谊在里边。而另一方面,又是以自己的好友林启兆为首的江南丝商们的切身利益,当真要再弄出一个胡雪岩那样家破人亡的惨剧,唐杰臣也是于心不忍。
正当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之时,林启兆却忽然登门拜访,希望以唐杰臣的身份从中协调斡旋,毕竟两败俱伤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唐杰臣也早有此意,只是要出面斡旋,总还是要拿出点东西出来的,以林启兆现在提出的将生丝价格提高一倍的做法,洋人那里是断然通不过的。
“杰臣兄,你可别忘了,当日在津门之时,你和我打赌输了,这银行没有办起来,你答应帮我做一件事情,今天我就是收账来了。”林启兆是一脸微笑,全没有唐杰臣那份紧张和不安。
“难不成当初你就想到了会有今天的局面?”唐杰臣盯着林启兆看了半天,却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事情暂且不提,只说眼下,子华,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做到哪一步,总要给我交个底吧,再说了,你的资金当真就那么宽裕,不怕和洋人死扛下去?”
林启兆忽然露出一丝难于捉摸的笑容,神情一肃拱手说道:“今日前来,正是想向杰臣兄交底的,钱我是没有,真要是死扛下去,我的身家性命就都化作长江水,滚滚东流了。”
唐杰臣大惊,一脸的困惑不解。林启兆见状,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的给唐杰臣解说清楚。
原来,林启兆此次收购生丝,其实是担了天大的风险。表面上看轻松不已,内心深处却紧张的连一个囫囵觉都没有睡好过,还要在江南的丝商和洋人中间谈笑风生百般周旋,不敢让旁人看出什么来。
这一次,林启兆调动的资金加起来不超过一千万,其中远东股份公司贷款三百万,皇上那里拿了五百万,再加上林家自己的资金,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万元。而林启兆就凭着这一千万两银子,实实在在的玩了一次空手道。
他先是用这一千万收购了南浔张家全部的生丝,因为只是预付了七成的货款,所以抛开生丝不断涨价的因素不谈,他手里的这些生丝实际上市值在三千万元左右。他再用这些生丝的栈单,也就是提货单作抵押,向汇丰银行等外国银行贷款三千万,贷期四个月。
为了怕洋人知道其中的底细,在自己的资金上做文章,死死压住价格不放手,单等着贷款到期*自己降价。这些贷款都是化作好几股,分别通过江南和山西的合资银行向洋人的银行贷款。
实际上也就是用栈单向合资银行抵押贷款,再由合资银行向外国人的银行拆借资金。林家在钱庄业人脉关系很深,做这些事情也不是很困难。只是因为生丝不能久存,所以贷款的期限最多四个月。
林启兆再用这些贷款向江南的丝商收购生丝,收购方式和对张家的收购方式差不多,也是先预付一部分货款,余款明年开春一并结清。这样一来,林启兆就用一千万的资金囤积了价值近亿元的生丝。
唐杰臣听的目眩神迷,睁大眼睛望着林启兆,半天回不过神来。林启兆这手委实太过惊人了,漂亮是足够的漂亮,但是风险也是大得厉害。要是这次生丝大战,彼此双方谈崩了,真要拖到贷款到期,林家实力再雄厚,也只有倒闭这一条路了。而林启兆不仅把自己家玩死了,还把皇上的银子都玩没了,估摸着也只有跳长江了。
“子华啊,你这可是在刀尖上跳舞,凶险万分的买卖啊。稍有差池,你家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你玩没了不说,你的小命估计也玄了。”唐杰臣无比担忧的望着林启兆说道。
林启兆却是面无惧色,神情自若的说道:“用洋人的钱再赚洋人的钱,这才叫做手段,才叫做痛快。当然,风险也是很大的,我心里也清楚。其他洋行那里,我委托了南浔的张宝善从中斡旋,但是他和我的关系比不得杰臣兄和我的关系,他能做到哪一步,我心中也没有数。所以今天来请杰臣兄出马,和你们怡和洋行的大班好好谈谈,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在火坑里面见死不救啊。”
唐杰臣满脸苦涩的摇了摇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你开出的条件也太苛刻了,洋人那里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这样吧,我退一步,在原有价格上让一成给怡和,但是合同上面要写明是按照原来的价格交易,至于这多出一成的钱,你们怡和的大班是入怡和的账目还是进自己的腰包,我一概不问。”林启兆拿出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案。
“这个恐怕也难,洋人不是不吃回扣,只是这件事情关系太大,厉害太深,我估计洋人未必会答应。除非洋人看到明年的生丝产量必定锐减,价格必定要上涨,否则是不会轻易就范的。”唐杰臣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说道。
“做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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