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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瑾颔首说道:“中尉言之甚是。”问文丑,“中尉既尽知贼情,那么想来定已有平贼之策,吾愿闻之。”
击讨西山、黑山的诸贼关系到常山国的安危,关系到诸人的身家性命命和日后仕途,刘豫诸人皆目注文丑,静听他说。
文丑心道:“我的‘平贼策’却不可尽说与你们听。”
归来之后,他日夜筹思,对该如何“平贼”早就有了一个腹稿。不过,他的这份腹稿并非全是“平贼”,更多的是如何借机扩充实力。如掌控郡兵、征召壮勇、控制城防等等。这些内容他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出,得改头换面,换个说法。
对此,他早有预备,说道:“丑之策唯二。”
“两个办法?是什么?快请言之!”
“其一,防疫。”
黄明说道:“防疫?”
“只真定、九门两役,贼兵与我军的死者就不下十万,东郡、汝南、颍川、南阳这些地方亦战死者甚众。别的不说,单只我的部曲,从颍川到巨鹿,几个月的功夫就十折其三。战死的兵士、贼人很多,因为战乱而死的百姓更多。丑自出颍川,历经数州、诸郡,沿途所见,死者枕籍,坐在马上远望近视,近则饿殍满道,远者伏尸遍野,狐狸衔尸去巢,豺狼争食其肉,种种惨状,诸般不忍,仅丑亲眼所见,因战而亡者何止数十万!
“这么多死在乱中的人,日头曝晒,雨水冲刷,地方上如果不加安葬,势必会引起大疫。一旦疫病再起,便是给了那些不轨之徒机会,恐怕又有人谋逆叛乱。”
桓、灵以来,天下屡起大疫,殿中的这些人或者亲历过疫病之时,或者家、族中有人死在疫中,听得文丑说起疫病,无不se变,颇有点谈虎变se的意思。
李瑾说道:“中尉说得对!前几天我就在考虑这件事了,正打算传檄各县,令诸县的县令、长遣人分去各乡、里,催促乡之蔷夫、里之里魁妥善安葬死者。”
刘豫问道:“防疫是其一。其二是什么?”
“备粮。”
“备粮?”
“今年的贼乱耽误了种,贼寇掳掠县乡,又抢走了民家的储粮,现下秋收方过。百姓犹有乏者,至恐甚。国中的仓储不多,等到来怕是无以相恤。如果出现这种局面,民为盗贼者必多。丑以为,宜早图其备。务益致谷以备来之急。”
李瑾连连点头,说道:“中尉所言甚是,我亦深有此忧。……,只是,大乱方过,冀州诸郡国均缺粮食,这粮却从何而来呢?”
文丑心道:“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想得粮,自然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种。要么抢。现在种已是来不及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抢。”
抢谁的?谁有粮食抢谁。谁有粮食?豪强、大姓。
他不动声色地观注诸人,只见:刘豫发愁,黄宗蹙眉,黄明挠头,何法沉吟。很显然,他们是在苦思该如何才能弄到粮食。他心道:“刘豫、黄宗诸人久居国内,或许对山中的贼情不了解,但对国中豪族、大姓的情况却必定了解,他们不会不知道这些豪强、大姓尽皆富裕多谷粮。可是瞧他们这副苦思发愁的模样,却显是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李瑾、黄宗、黄明、何法诸人不是出身士族就是出身豪强,他们当然不会往本阶级身上打主意。不错,他们不是常山国人。常山国的豪强、士族似乎与他们没甚关系,抢了也的抢了,挨抢的反正是常山国的豪强、士族,可别忘了,在他们的家乡也一样有地方长吏,如果开了这个头。他们家乡的地方主吏也这么干,又该怎么办?打击豪强、摧折大姓是一回事,打击不法的豪强大姓就好比是从自身上剜疮,是为了本阶级能更长久地占据统治地位,无缘无故地向豪强、大姓开刀,从他们那里强取粮食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种行为会伤及他们自己的利益。
黄明搔首愁叹,说道:“画饼不能充饥,凭空不能变粮。唉,这粮食却是不好得也。……,不知中尉可有良策?”
文丑心道:“我初来乍到,虽得一小胜,又得了李瑾‘兵事尽委於我’的话,然也只能算是刚在常山国站住了脚,问豪强、大姓要粮的话却是万不能说出。”就算说,这话也不能出自他口。他暗叹了口气,复又想道:“唉,空见粮库却不能取之,可恨可恼。罢了罢了,我且先集中jing力解决了郡兵、城防诸事,再徐思良策来解决此事吧。”
他肃容回答说道:“致谷粮、抚恤百姓,这是民事。中尉者,武职也,此非丑所宜言。丑唯相君马首是瞻。”
黄明低头又琢磨了会儿,终无得粮之策,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不是治民理事、解郡国烦忧的材料,心道:“中尉所言甚是,致粮谷、抚恤百姓是民事,是国相的事儿。中尉是武职,不宜言;我管宿卫、少府,和民事不搭边儿,我也不宜言。”
他瞧了眼坐在对面的李瑾,心道:“这事儿就让国相发愁去吧!”一念及此,顿觉轻松,笑对文丑说道,“相君问中尉有何平贼策,中尉回答了两策:一防疫,二备粮。《易》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防患於未然,此固应当,可中尉却为何半字不及平贼的具体方略呢?”
刘豫、李瑾、黄宗、何法诸人听了黄明此问,俱将心神收回,重注目文丑,听他分说。
黄明想不出筹粮的办法便就干脆不再去想,貌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实则是没有责任心的一种表现他是权宦家的子弟,不愁没去处,就算等到明年春天,因为缺粮而致使常山国盗贼肆虐,待不下去了,他也能转任别地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为此担忧呢?
相比盗贼与粮食,他对文丑的具体平贼方略更感兴趣他寻思:“尉征战数州,战功赫赫,乃是良将,我要是能借此机会出些力气,赚些军功,却也能向洛阳的亲友吹嘘一番了”
两汉重军功,大凡欲博军功之人无不是为取功名黄明却不然,他倒好,赚军功的目的只是为了等以后回到洛阳可以向他的狐朋狗友吹嘘他这番心思要是被跟着文丑出生入死的那些寒家子弟们知道,恐怕大多都会变了涅,要么痛心权宦当权,居然使这等人物登居千石之位而却令有才之士居乡怀怨,要么索性破口大骂,当然也可能会有艳羡黄明有个好从父的
黄明的这小心思,殿诸人并不知
不过,他的这个问题却也是诸人最关心的,因俱将心神收回,重注目文丑,听他分说
文丑尚未言,黄宗蓦然想起一事,转目看了眼赵王刘豫,起身说道:“击山平贼,此郡事也,当在国相府说”
刚才国相李瑾问文丑的平贼策,文丑说了“防疫”“备粮”两条,这两条是泛泛之论,在王宫里陈说无妨,但擎到具体的平贼方略,这却就是常山国的“军国大事”了汉法禁诸侯王参预政事,军事更是不许参预的黄宗是国傅,职在“导王向善”,何为“善”,对诸侯王来说,善就是忠孝守法所以,他在反应过来之后,马上出言阻止文丑在宫陈述方略
李瑾亦醒悟过来,忙亦说道:“黄公说的是”
赵王刘豫知情知趣,当即笑道:“暮色将至,诸公既然还要细议平贼方略,孤就不相留了”
他离席起身,送诸人出殿
行到殿门口,他笑对文丑说道:“今日本想设宴为尉庆功,奈何平贼事大,只得改日再说尉从豫州来,或还不知我冀州物产,待尉有暇,孤当设佳宴陈歌舞以候诸公与尉:炙豢豹之幼胎,脍渤海之大鲤,盛冀野之美粱,布山之冬酿,令栾城妖女奉献於诸公席前,傅相长者,居席之右,尉少贵,英姿勃发,孤王陪坐席侧,观元氏之才舞,(。)
第一百七十八章 元氏荐才()
豹之脍胎,汉人喜食动物之幼崽,因其肉质细嫩,豹胎被誉为“天下之至美”,是贵族们的重要美味,许多贵族都养豹以供食,刘豫的兽室里就养了几只豹子
渤海郡临海,出水产山国的冬酿是著名的美酒栾城县的女子以妖媚出名元氏的舞女天下皆知,刘豫说的这些基本都是冀州的名产,黄明在常山国待得时间不短了,对此很熟悉,笑对文丑说道:“余者倒也罢了,唯元氏之才舞不可不观,栾城之妖女不可不见”黄明是权贵子弟,豹胎大鲤等诸般美食他是常吃的,不以为贵,故此只说元氏栾城的歌舞美女需得一观
文丑心道:“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赵王刘豫刚捐了百余匹厩马给他,很大方,他却也不好在这个是说些煞风景的话,当下含笑应是
把诸人送到殿外,刘豫又笑对文丑说道,“尉来前,孤日夜担惊,连着几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尉刚到国就打了一个大胜仗,灭其贼首,斩获千余,想来山群盗闻讯后必然震骇惶怖,不敢再来扰我元氏了孤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辞别刘豫,诸人出宫
到得宫门外,黄宗是国傅,依法不得参与国政,先告辞回家“仆”何法对军事没什么兴趣,也告辞离去黄明不肯走,要跟着李瑾去相府听文丑说具体的平贼方略
三人各召坐车过来,李瑾文丑正要各自上车,黄明说道:“王宫离相府不近,现在日暮,街上的人多,等到相府怕天都黑透了相君。不如我等共座一车,先在车上听尉讲讲方略?”
一设想起等来日回到洛阳,向亲友吹嘘军功,令他们俱皆惊诧佩服的情景,黄明就跃跃欲试,急不可耐。却是连半刻钟都不想等了
他是段珪的从子,李瑾平时虽与他不多来往,但在这种小事上却也没有拒绝他的必要,因转问文丑:“如何?”
文丑自无不可於是,三人齐登入李瑾之车
车有大有鞋有简陋有华贵要是辆只能容一人站坐的轺车,三人肯定坐不下,但李瑾是国相,坐的辎车甚大,足能容数人对坐三人相对跪坐。车里的地方尚且绰绰有余
前头相府的仪仗开道,车上的御者随之扬鞭,辕马迈步,车轮转动,徐往相府去文丑黄明两人的仪仗车驾随在其后
车内,黄明迫不及待地对文丑说道:“尉请说吧!”
“丑以为,国只要能把防疫备粮这两件事做好,那么山的盗贼虽多。却也不必过虑”
“不错,可正如尉在宫时所言。西黑诸山谷里的诸贼群盗差不多得万人上下,我常山国地狭民少,国的人口总共也才不过十仈激u万,这还是在大乱之前的人口,现在恐怕至多十三四万这上万乃至万余的盗贼却也不可不重视啊不知尉打算如何平定?”
“八个字:及早进击,徐徐图之”
黄明莫名其妙。完全没听懂,说道:“及早进击徐徐图之?既然要‘及早进击’,又怎么‘徐徐图之’?”
“及早”“徐徐”,这是一对反义词李瑾亦愕然不解
文丑不慌不忙,笑道:“山的群盗分为两类。一是本郡旧有的盗寇,如王当,一是后来之黑山余部,如左须黄髯黑山余部是新贼,刚到山,与王当等旧寇尚不熟识既不熟识,他们彼此间就难以联合,这就给了我郡趁此分而击之的机会,……”
黄明听到这里,明白了文丑所说之“及早进击”的意思,插口说道:“我明白了!现在新贼方至,所以与王当等旧寇不熟,可要是时间一长,他们同在山,就有可能会熟识,乃至联合,等到那个时候我郡就击之不易了,故此尉说需要‘及早进击’”
“正是”
李瑾沉吟说道:“所谓贼者,无义之徒,利则聚,无利则散,非有仗义死节者也若尉分而击之,旧寇与新贼间大概不会互相援助,可新贼都是黑山余部,同出一源,若尉单击其一支,会不会引起别支的援救?适在宫,闻尉讲说山诸贼情况,山诸贼是旧寇少,新贼多,主要是黑山余部,其各部各支加到一块儿有五千人,我郡兵只有千许,尉的部曲也不多,当击贼时,还得留下部分守城,如果被新贼诸支近万人围击之,会不会很危险?”
文丑说道:“山的黑山余部虽然说起来是同出一源,可并非同出一部,有的是张燕部曲,有的是张梁部曲,有的是张宝部曲,还有的则是州诸县渠帅小帅的部曲想冀州黑山盛时,足有数十万,怎可能彼此尽皆认识?现在张燕等悉数伏诛,他们群龙无首,互相间又多不熟识,於是不得不各自为战,就像是一盘散沙,虽说是同名为黑山,但当我单击其一支时,别支却不见得会跑来相救”
张燕兄弟活着的时候,冀州黑山数十万可以团结到他们的旗下
张燕兄弟一死,冀州黑山里暂时没有了有足够威望可以统一诸部之人,而诸部之间又大多互不相识,在刚大败不久正被冀州各郡国趁胜追击之时,诸部自保不暇,除了少数有远见之人外,余下的大部分必然就会只顾自己,不会去管别部的死活如此,诸余部就只能各自为战“蛇无头不行,兵无主自乱”,统一在张燕兄弟旗帜下的冀州黑山是不能轻视的,然而当他们分裂分散变成各自为战后却不足畏惧了
李瑾黄明细细思忖,觉得文丑说得对
黄明赞道:“尉心思缜密,聪明察微,对黑山余部的分析说得太好了!”略顿了一下,又说道:“‘及早进击’我已知矣,何为‘徐徐图之’?”
文丑心道:“重头戏来了”
先前在王宫里说的“平贼二策:防疫备粮”,以及刚才说的“及早进击”,这几条都只是引子,“徐徐图之”才是他的重
他说道:“群盗诸贼都是藏身在山谷里我带来的部曲多是豫人,既不知地理。又没有经历过山战,仓促进击
,必将大败所以,我说得‘徐徐图之’”
李瑾说道:“尉部固多为豫人,不识山战,然国的郡兵却皆为本地人。知地理,会山战,尉何不以郡兵为主,进击山贼?就像尉说的:若是耽搁过久,山的新贼与旧寇很可能会联合起来,待到那时再击,岂不晚矣?”
文丑笑道:“为将者,如果不知道兵卒的能力,不熟悉兵卒的脾性。那么就打不了胜仗,这是兵家的大忌啊郡兵皆本地勇浆熟知山形,日后击山破贼,自然要以他们为主,可在此之前,我却也得先熟悉一下他们的才能和脾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也”
黄明叹服,说道:“尉真知兵者也!”
李瑾不由了头。说道:“尉所言甚是,却是我操之过急了”顿了下。又说道,“郡兵不多,只千许人,以尉之才干,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熟悉他们的能力了”复又问文丑,“不知尉打算怎么了解郡兵?可需要我做些什么么?”
话到此处。车子退
李瑾以为外边发生了事儿,暂止话头,掀帘向外看,却见车外的街上清净无事,遂呼前边的车夫。问道:“何故停车?”
一人在车门外笑道:“吾适归家,道逢相君车驾,故冒昧前来拜见”
李瑾示意黄明打开车门,车门下立了一人,年约五旬,高冠黑衣,抚须含笑地看向车上却是元氏相
元氏相家乃元氏士族,其祖父皆故二千石,他本人也曾为青州刺史因其家世,李瑾向来对他颇是礼敬此时见是他,笑道:“我道是谁,却是元氏公”
国相的车驾不是谁都随便拦下的,换个寻常人来半路拦车,早被戟骑卫兵拿下了
李瑾问道:“日已暮,公缘何还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