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可不该用‘反正’这类字眼呀!唉,不说了,注意脚下,阳台上有积雪,你看看有没有十厘米厚?顶上的屋檐就一点点,连风雪都阻挡不了。但落地窗的窗台比地面高出一截,就算打开,窗门亦不会碰到积雪。换句话说,窗门的开闭不会给积雪留下痕迹,这一点还是别忘了比较好。”
外面夹杂着雪花的狂风怒号。阳台那白色栏杆的远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针叶林。因昏沉天色和大风雪的缘故,林木间隐伏着浓厚的暗。虽然从二楼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但正如窗端所言,树木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海。
阳台的积雪上,留着横七竖八的脚印。看来有几个人曾反复走过这里。储藏室的房间和“爱丽丝·门”的房间共用一个阳台。
“这些脚印是我们留下的。我们来之前,阳台上没有任何脚印。”
“但是,要进到‘爱丽丝·门’里,只能通过阳台开窗进去吧?”
“没错,普通人是无法缩小身体,穿过‘爱丽丝·门’的。恐怕只有像‘一寸法师’那种小个子的人,才能不经窗户直接从门进去吧?”
“快进去吧!好冷,外面。”背后的山根催促着无多他们,“隔壁的房间有尸体,入濑小姐不怕?”
入濑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无多对入濑说道,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改口道,“我是说,你愿意等的话,就在外面等,这不是命令你。如果碰到了紧急情况,就把那边的盘子砸了,弄出些大声响。”
入濑颦眉。
“当然由我来赔。”
入濑似乎放弃了争辩,点了点头。
一行人顶着利刃般的寒风,靠近隔壁窗户。窗户很大,成年人只需稍稍弓背便能通过。窗户的开合方法及门锁等都和隔壁储藏室的落地窗相同,唯一的区别是:外侧的窗框中间有个锁孔。
“这窗户可以从外面上锁?”
“对。”古加持道,“既然没人能从‘爱丽丝·门’进去,那就只能从外面锁上这道窗户了。倘若窗户从里面锁上的话,里面的人就出不来了嘛。此事不便至极,却跟这怪异的城堡挺衬。大概只是要模仿《爱丽丝漫游仙境记》才造出这种奇怪的房间吧?”
“发现尸体时,这窗户是上了锁的!瞧,锁孔旁有破裂的痕迹吧,这是咱们要进去时,把窗玻璃打碎后开锁造成的。”
“上了锁?”
“嗯。”
窗端肃然点了点头,打开窗户和山根一同进到房内。古加持跟着进去。无多温柔地紧拥了一下站在阳台入口处、满脸担忧的入濑,继而来到房内。
这扇窗户正好对着“爱丽丝·门”。门旁边倒着木质的圆形小桌,桌子有四条笔直的桌腿,其中两条正紧紧挨着地面。室内完全没有装饰,都是些煞风景的白色壁纸。房间很窄,天花板很矮,跟“爱丽丝·门”的大小相得益彰,予人以一种狭窄憋屈之感。从窗户进去之后,左手边摆着一个窄高的长方体衣橱,木质的橱门大开着,内中空无一物——这种房间里,衣橱完全谈不上有何用处,大概就是装饰性的摆设吧。
“他”就倒在离窗户稍远处的房间中央,头顶对着门,下身略微右倾,上身则扭曲着仰躺。无多边走边打量着尸体周围,尽量避免沾到地板上的血。只听他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双手一直插在西裤裤袋内。
尸体显然是被“处理”过了——深蓝色衬衫的纽扣未扣,自胸至腹的皮肤全部暴露,周围那一大摊黑糊糊的血仿佛刚从腹腔溢出,开膛破肚的那道伤口让人不忍目睹。血似乎依然汩汩流着。伤口就横在肚脐稍上,就算没有解剖学的知识,亦能清楚洞悉凶手的残暴!从伤口间窥视到的黑色内脏组织,如活物般让人毛骨悚然。
脸完全被熔化了。
整张脸都被火给烧掉了,或者是用化学药品熔化了,皮肉焦黑地耷拉着,鼻梁和脸颊处白骨突出。眼窝深陷,眼球消失;只有不知为何物的半液体状的东西,兀自积在那空洞的眼窝里面。头发卷曲着向两侧披散,恶臭扑鼻。从尸体的脸部,完全看不出鹫羽生前的模样。那微微张开的嘴巴,似正呻吟着临死前的痛苦。
尸体还有一处惹人注目的地方,是身下铺着的巨大镜子。那是一面长近一米五、宽近八十厘米的厚镜子,从何而来、如何搬运,完全是个谜团。将尸体放置镜上,血液和尸体宛若置身于镜中世界,乍一看去,尸体既像是要从镜中爬出,又像是要被拉进镜中的世界。
“你脑子里想的是,”古加持说道,“尸体下面的镜子,不会就是‘爱丽丝·魔镜’吧?”
“没错。”
无多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当然该问一下路迪,但估计没有答案。毕竟她曾公开说她不清楚‘爱丽丝·魔镜’的详细情况,所以她未必会给我们一个答复。然而,若这真是‘爱丽丝·魔镜’的话,该不会这样就结束了吧?”
“你的意思是?”
“这才第一个人。”
“纵然这的确是‘爱丽丝·魔镜’,”窗端插话道,“但没准犯人不知道呢。”
“那样的话,犯人就太蠢了!把这等珍贵的‘爱丽丝·魔镜’用来垫尸体。”
“尸体的脸被毁了,”无多远远望着尸体,“这是下手者故意弄的吧?”
“是啊,镜子旁边掉着个小瓶子,里面还留有一些液体,估计是硫酸。”
无多俯身调查着小瓶子。瓶口上缠绕着一圈细铁丝,铁丝上挂着个牌子,上面用黑体写着几个字母:
DRINK ME
“喝下我?”无多站起身来,“简直跟《爱丽丝漫游仙境记》如出一辙!爱丽丝喝下瓶上写有‘DRINK ME’的液体,身体很快缩小,顺利通过了那扇小门。”
“看来,犯人对怪诞文学挺有见地?诸位,”窗端挺胸笑道,“在窄小的‘爱丽丝·门’的房间内,用小瓶内的液体把尸体的整张脸都烧毁了。
“而且房间是个密室!那扇‘爱丽丝·门’无法进出,门和窗户又都被锁上,这两处按说都该有钥匙的,但眼下尚不知其所。”
“鹫羽先生缩小,穿过门,喝下了小瓶内的液体……要装成和故事一样的话,顺序反了。”山根一脸倦意,靠着墙壁,“莫非,其实是犯人缩小了?”
“不管犯人有没有缩小,门被上锁这事实是无法动摇的。”
“但路迪小姐她们很快就会找到钥匙的吧?那样一来,就只剩阳台脚印的问题了,犯人到底是如何从窗户走进房间的呢?”
“且慢!”无多的眼光突然在尸体嘴上停住,“有人调查过尸体了?”
“当然调查了哎,虽说老夫不是职业法医,但往昔亦曾有名医之誉哦。”
“尸体的嘴巴呢?”
“嗯?”
“尸体的嘴里似乎有东西。”
“在哪里?”窗端从开襟毛衣的口袋中拿出薄薄的手套戴上,“手指没办法伸进去太深。毕竟都发生尸僵了,很难再让尸体张嘴。但里面确实有东西,眼下真需要一个镊子。不过,我想谁都没带那东西吧?”
“要不要用力撬开?”
“那怎么行,对尸体的不敬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这时,一声闷响,尸体的下颚脱臼了。只见其喉咙深处,正有一样东西闪着微光。窗端伸手进去,用指尖钳了出来。
除了鹫羽,全员都在餐厅集合。无多与入濑选了角落里挨着的位置,白色的餐桌上随意扔着两把扭曲变形的钥匙,即便不愿看,也能进入视野当中。无多将眼光从钥匙上移开,窥视着在座各位侦探们的神色。只见那些人全都是坦然自若,用冷静的眼神盯着这两把钥匙。他们表现出的冷静,不啻是对犯人的最大蔑视。
堂户站在餐桌旁边,她不是侦探,但有些人觉得她的行径最可疑。此刻,她双手交叠身前,满脸惧色,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真让人觉得这不像是演技。
“我想,没错,的确是那扇门和窗的钥匙。嗯,就是你们所谓‘爱丽丝·门’的那个房间的钥匙。”
路迪开口道。
“简直是天方夜谭!”前刑警海上脱口而出,“门和窗都锁了的吧?房间里唯一的人都死了,是谁、又如何从外面锁上门窗?要把门窗锁上,就需要两把钥匙,但两把钥匙都在房间里找到,而且还是从尸体嘴里找到的,对吧?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莫非你们是合伙糊弄本大爷呢?别开玩笑了!密室不可能存在!老爷子,你们别随便就说是密室,你们只是往密室这个词上扯!”
“你不愿相信的心情,老夫可以体谅。但钥匙是在尸体口中发现的,这是事实。而且,门和窗都上了锁,这同样确凿无疑。”
“那犯人到底从哪里来的,又从哪里走的?”
“我们的使命正是推测这件事吧?”
“扯上使命就太夸张了吧,”古加持苦笑道,“要想的事情多如牛毛,而我们眼前摆着的只是一个很孤立的谜团——密室。”
“诸位,听我说。”观月突然开口,就像会议主持人一样,打断了侦探们的窃窃私语,“现在,第一起凶杀案发生了。这种情况下出现了一具尸体,我想没有人会继续吵吵闹闹了吧。特定的舞台上,只发生特定的事。这种情况下,无论犯人抑或尸体,最终都只是命运使然,你们懂不懂?”
无人回复。唯有路迪两眼发光,兴趣颇深地听他讲话。
“算了。总之,观月想说的是:对过去发生的事,就像腐臭的侦探小说那样费尽心思破解诡计,这种无谓之举是否可以省掉?我们就当鹫羽没有遇害,一切正常地过完本周,如何?”
“你这浑蛋,说什么呢?”
海上倏然起身,义愤填膺的样子直如要踩桌猛扑观月。而观月呢,却只是神色自若地斜眼望着海上。
“譬如,要把他的死写进日记的话,如果是观月,只有两句就写完了——‘鹫羽死了’和‘密室’,仅此而已。一切解释都没用,要阐明事件的因果,徒然浪费墨水罢了。如果运用数字的话,那就更简单了。
…1
“你们慌慌张张扔下早餐,特意去确认的尸体,说到底只是个琐碎的物体,是人体蛋白停止发挥正常机能的肉块。若你们固执地拘泥于这种琐碎,那你们堪称是地道的古典侦探。用观月的话来说,就是笨蛋,是无药可救的垃圾!”
“你的话越听越让人火大!”
“那好,今天就散了吧!怎样?”
“喂,别当本大爷不存在!”
“发生了杀人事件,就要抓捕犯人;出现了密室,就要解开。这就是咱们侦探的工作吧?”窗端似乎要说服观月,“至今为止,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后也会这样继续下去。而你却要省略对咱们而言最重要的部分。”
“没错。”
“挺有趣的,”古加持说道,“或许反而能让凶手措手不及。要知道,他可是辛辛苦苦、特意做了个密室呢!”
“但我们不能无视鹫羽先生遇害的事实。”路迪皱着小脸,“招待他的人是我,这种沉重的责任感就压在我肩膀上了。而且他有家人,似乎还有恋人,却因为我招待他到城堡里……”
“说得好听,宣称镜子只给最后存活者的人,又是哪位啊?”
“哎呀,看来我该去学学怎样猫哭耗子,嘿嘿。”
“先不提那个,你让咱们散会,有何目的?”
“目的?”观月撩弄着挡在眼前的刘海儿,“没有目的,观月只是困了,想早点回房休息。”
“我倒是挺赞成观月君的观点,其他人有何想法?如果没意见的话,还是早点散会吧?”
“古加持君,别急!”窗端拦住了古加持的话头,“大家是不是忘了需要确认的事呢?”
“需要确认的事?”
“首先,昨晚有没有外人进出过这个城堡?”
“似乎没有那种迹象——暂且这样断言吧!”路迪开口,“发现鹫羽先生的尸体后,我担心是外来人员犯的案,所以在城堡内巡视了一圈,没发现有人入侵过的痕迹。门窗的关闭情况完美无缺,当然,前提是你们不介意我使用‘完美’这个词。窗户及玄关外面都没有足迹,只不过,这般大的雪,痕迹有可能被风雪消除。”
“食物的情况有无变化?有没有在不知不觉中少掉的现象?”
“没有。”
“依我看,算了吧。第三者混进城里的可能性就排除掉吧?又没有漂流者从前几天就漂到岛上的可能。”
“简言之,杀害鹫羽君的犯人就在我们当中?”
“没错,老夫想确认的只有那一点。”
“早就清楚的事,却要用拐弯抹角的方法去理解,真是愚蠢至极!”观月了无生趣地说道,“我困得不行了,能走了吗?”
“OK,你尽量小心点吧!”
古加持轻轻挥手,向观月说了句再见。观月站起身,揉着眼睛走出餐厅。
“最先走出这间房,正是最聪明的选择。眼下,全员都在这里,就算在城堡里来回走动,也不会被犯人袭击。要知道,犯人可是在我们当中啊!哎,前提是他不是犯人。”
“喂,古加持先生。”山根从旁边的座位靠近古加持,“我想跟你借个东西,摄像机。”
“可以,但现在借给窗端先生了。”
“我有点事,要调查。”
“你可别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又把可能成为证据的带子给销毁掉呀。”
“呵呵呵。”山根笑靥如花。
“入,我们回去吧!”无多对入濑打了个招呼,“各位,我们先走了。”
无多拉起入濑,匆匆忙忙逃命似的朝房间走去,他觉得现在的“爱丽丝·镜城”没有一处安全之所,盼望着暂住的那房间会是最后圣域。无多一回到房间,先着手调查有没有致命机关。他仔仔细细检查了壁炉台、画的背面和电灯开关周围,却未发现有何异常。他扯下床单,一丝不苟地检查完相当厚实的弹簧床垫,又将床单铺回,让入濑坐上。入濑拿过了床头柜上的便签本。
·你在干吗
入濑一脸不安地写道。
“调查一下,因为不知道会被怎样杀掉!知道《迷宫馆的诱惑》和《X的悲剧》吗?'这两部小说中的死者均被毁容。'我可不想被那样干掉。”
鹫羽先生真的死了吗
“嗯,死了。但脸被毁容了,无法确定尸体是不是他。但是一个男的被杀了,其他人都活着,想必鹫羽先生的确是遇害了吧?但愿犯人知道那腐旧的替换诡计早就被时代抛弃了。”
·为何要破坏脸
“莫非是想模仿《爱丽丝漫游仙境记》?那个‘喝了我’的小瓶子,的的确确是仿照‘爱丽丝’故事里的物品。”
·有必要模仿吗
“谁知道呢,意义这种东西,永远都是具有排他性的。犯人若赋予其一个意义,我们就算想破脑袋都未必能理解。譬如德国纳粹的那个‘卍’的意义,你肯定不清楚吧?这和那个的道理一样。”
·是吗
“嗯。顺便说说战争的事吧。不久前,就是‘战争’跟‘持久战’意义相同的时候,战争还是由减法来构成的。当那场战争改变了世界之时,《无人生还》诞生了,这也是完全用减法来构成的一部小说。”
·人类总会被杀戮吸引
“我知道,那对我们来说,正是威胁!”
堂户孤身在走廊中行走。她谨慎注意着走廊的每个阴暗角落,一想到那种地方没准有谁躲着,行走的速度就不觉放缓。当鼓起勇气快速拐过回廊时,她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
那里出现了一扇先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