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休克!”祖耶娃出人意外地自己中断了歌声,她大声地吧嗒着那对黑嘴唇说:“我的赛璐璐洋娃娃,你过来!”她那像嘴唇一样黑的手指有些颤抖地从栅栏缝里伸出来,“我要你……你过来,我要摸摸你的肩章。”
她在囚房里用脚敲了起来,以致包着铁皮的门开始振动,发出响声,“你要不过来,我就整夜地唱,随便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就大声号叫,只要你不过来。”
“去,去,普拉休克!”值班员央告说,麦克风增强了他的声音,“上她那儿去!”
窗外雷声隆隆而过。科沙在板凳上挪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背感到一阵刺疼。
那个警察走到囚房前,把自己左边的肩章靠过去。祖耶娃的黑手指慌忙穿过栅缝,肮脏的指甲勉强够到宽底的金色肩章,在上面哧哧地划过。这妇女深深叹了口气,甜甜地哼了一声,依佛多年的渴望终于如愿以偿了。黑黑的脸庞随即在窗内消失了。警察局里也恢复了沉寂。
根据发动机的响声,科沙明白,又有一辆汽车开进了大院,紧接着是开关车门的声音。他估计,自己被送到这儿,大概已过去了半个小时,直到现在根本无人过问,可见这帮人是多么吊儿郎当,不负责任。
他身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浅色头发、非常漂亮的妇女。两条长腿交叉搁着,一只尖尖的发亮的敞口便鞋悬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来回摆动。做工细致的高跟支楞着。干燥的黑色外衣,以及放在膝盖上的干雨伞说明,这个妇女早在雷雨之前,即好几个小时之前,就被带到这儿来了。她外衣领口上的银项链极其纤细,似乎一用劲就能用它切断脖颈。项链也充分证明,这个腿部修长的妇女还没有受到搜查。
“晚上好!”科沙强忍住脊椎骨的疼痛,竭力做出笑脸,说了一句大声的悄悄话。
这妇女浑身一哆嗦,回过头来,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蓝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回答说:
“不好!”
她双手转动着伞,叹了一口气,想再说点什么,但只咬了一下嘴唇,便作罢了。
“我知道。”科沙说,“是不好。您怎么称呼?”
“玛丽娜!”
“我叫科沙!交个朋友好吗?”
她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蓝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有洁癖的人想把对方拒之门外时的愿望,那是数学教师突然亲手从学生书包里掏出一个活青蛙时才会有的表情。
“不!不愿意!”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次的雨小而密,显得寒气逼人。外面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雾气中,在分局的大院里,有一盏不大的探照灯闪着光。从科沙坐的位置上可以看见敞开的大门,门外,街道对面是连绵的房舍。不知为什么,他对亮着灯的单元住宅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外省呀,”他坐在板凳上又挪动了一下身子,陷入了沉思,“真无聊!”
3
墙上的大电子钟指示着:差5分8点。窗外的马达声停了下来。科沙,说是猜测,倒不如说是真切地感到,这辆汽车是冲他来的。他感觉到,他们就要把他带走,远离旁边这位可爱但却高不可攀的女人了。难道就这样:既不录口供,也不搜查,甚至连指纹也不留?他转动了一下戴着手铐的手。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把他送到这儿来呢?根本不对路,应该直接把他交给铁路方面的公安,可他们偏偏没有那么办,一群白痴!为什么让市局派车来呢?酒鬼!问题是现在天那么黑,他们能把他送到什么体面的地方去?!那边多半是双重铁门,有塔楼岗哨,电网通电,根本无机可乘。要想从那种地方溜出来只怕难如登天。他望了一眼刚来到值班室的中尉,中尉正好在将一些文件递进窗口。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他送到我们这儿来呢?”忘了关上麦克风的值班员惊讶地问,“我们该怎么对付他那样的好汉呢?”
“接他的运输工具要等明天才能派来。”中尉说,“目前这个人确实是无处可送。就让他留在你们这儿吧,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杀的人就像美国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堆一堆的,你们对他得多留点神。”
“他是从火车上弄来的吗?”
“从火车上,从火车上!”走廊那头的普拉休克一面嚼着自备的香肠,一面答话说,“那可是个神枪手!”
“他们就剩下俩,”中尉解释说,“一个跑了,正在通缉,而这个,”他看了科沙一眼,继续说,“明天送到莫斯科。这是件大案。”
“贩毒?”
“好像是。他们为什么事在火车上争吵起来,整个车厢都搅翻了天。”
坐在科沙身边木凳子上的妇女转过头来,再次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已不是冷冷的了,蓝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她稍稍挪动了一下,小心地抓住了科沙的手,将它握在自己坚硬而暖和的手心里。
“喂,怎么样,愿意交个朋友吗?”科沙极其轻声地问。
“愿意!”她也轻轻地回答。
“那就请你看看这儿。”
科沙艰难地抬起铐住的双手,弄平自己胸前的上衣,以便对方能看见别在衣服上闪闪发光的胸针。
“知道吗?”
这位妇女点了点头。
“你能按我的要求打个电话吗?”
“我没有什么……”她飞快地低声说,“他们马上就会放我出去。你要给谁打电话?”
“我记不住号码了。但你可以在电话簿里查到,一个叫‘光谱’公司的。你给中心办事处打个电话,就说科沙被捕了。告诉他们,大概明天就要送往莫斯科。”
“行了!”女人的手又一次压了压匪徒的手,然后抽回来,放在雨伞柄上,“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做好的!”
半小时后她被释放了。
科沙身子坐在预审员的办公室里,睛眼直勾勾地看着预审员,但他的心却在走廊上,他恨不得透过墙壁听清那边发生的一切。她想知道这位蓝眼睛的妇女为什么被拘留在这里。这样持续了大概有十分钟。可是,由于值班员最终关上了麦克风,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把匪徒送往预审办公室,录取最初的供词之前,他还是彻底搜查了一遍。
“喂,上这儿来,快活的人,让我们看看你口袋里有些什么东西。”仍然是那个姓普拉休克的警察在叫他。他浑身已经干透了,也吃饱喝足了,正用他那粗大肥厚的手指招呼科沙过去。“来,上这边来,亲爱的,让我摸摸你的身上!”
不知为什么,没有让他脱掉上衣,那双灼热的大手只是沿着腰侧一扫而过。随后是从皮鞋上抽下鞋带,把它和从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归并到一起。
“没有证件,没有黄金,有一块表,带着表链,大概是银的。有个火柴盒,里面有三根火柴。”值班员查点着物品,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他把科沙衣袋里的东西都散放在记录纸上,然后一一登记入册。“胸饰一枚,上面有花卉图案,质地为白色金属。”
“大概是从娘儿们那儿偷来的吧!”普拉休克一边弯腰看值班员手里的胸针,一边推测着,“挺贵重的小玩意,也许是把娘儿们打死了,从尸体上弄下来的。”
“米哈伊洛夫·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值班员叫了一声,手里一直摆弄着这枚小小的银百合胸针,“你过来一趟,看一看,也许你能估估价?”
在预审员的办公室里,最后还是让科沙留下了指纹。来进行预审工作的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也是本局的头头。这位预审员是个小老头,身穿皱皱巴巴的灰色便服,他先拉上窗帘,然后长时间地整理桌上的文具和许多填满字的表格、记录用纸,以及没有用过的白纸。他甚至还拿出一本活页文件夹,放到桌子的一端,这才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黑色自来水笔,开始问话:
“您的名字和父称?”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科沙一眼,同时取下自来水笔上的笔帽。
“康斯坦丁·阿绍托维奇!”
“姓什么?”
“祖德涅夫。”
“住在哪儿?”
“首都。”
“请说得具体些。哪儿的首都,哪条街上,住宅号码,一人独居还是和别人同住,祖德涅夫?”
“依我看,这毫无必要,首长先生。您用不着对个人的私生活打破沙锅问到底。”
“调查必须仔细详尽。公民祖德涅夫。”老头儿认真地说,“不过,假如您不愿意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简明扼要的一种记录,例如:‘拒绝回答问题’,怎么样,就这么写吧?”他盛气凌人地看了科沙一眼,又说:“这么一来,您就可以马上到牢房睡觉去了,看来您是累了,我也可以马上回家了。那么人家明天就会把您带走,那么,我与您,康斯坦丁·阿绍托维奇,今生今世就不会再见面了。”
“对被侦讯的人一点儿关心都没有。”科沙悲哀地想,“这个当头儿的更懒,连分内的工作都要推拖,看我现在就让你给我干点活儿。”
“我同意!”他说,“不过我要作一个声明。”
一听到“声明”这个字眼,预审员的脸竟然吃惊地哆嗦了一下。他那松弛的薄嘴唇张开着,以致牙齿上的尼古丁黄斑全都露了出来。
“您享有这样的机会。”
“那就请记下吧,”科沙说,“在搜查时我被没收了一枚小小的银百合胸针,我可以负责地声明,一切事情都与这枚胸针有关,这本来是归反间谍机关管的。”
“还有什么?”预审员已经惊讶得无法再惊讶了。
“您一定得与莫斯科联系,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得通知他们,这不是毒品,这是重要的政治大案。”他尽可能说得坚决可信。
凭经验科沙知道,同时插手这个案子的部门越多,就越容易搅乱侦破方向,他便可以趁机逃之夭夭,因此,他玩了一点小花招。但不知怎的,他随时准备着挨一顿揍。本来,谁也不愿多管闲事,警察局更是如此。但现在,由于他作了声明,这一伙人就得被迫打电话与莫斯科联系。他们也不得不提到一个听来新鲜又刺耳的单位——安全局。也许这一次,那个满嘴黄牙、疏懒成性的分局的头儿,就得在电话机旁守到半夜,等待首都方面采取必要的措施,也无非是命令他们小心看守犯人,不必录取口供……等等。
不过科沙并没有挨打。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把他从预审办公室带出来,用钥匙锁上了门。
“这是一桩重大案件!”他对值班员说。
分局里完全安静了下来。有个科沙不认识的警察,坐在为被拘留人员设置的板凳上打着瞌睡。普拉休克站在女囚室的窗口,与一个表情呆板、醉醺醺的女人说着悄悄话。有时他吧嗒一下嘴唇,还听得见那边包着铁皮的门上发出的女人手指的抓挠声。
“必须和莫斯科联系。”
“既然需要,那就联系,还能躲到哪儿去!”值班员说着,敲打起操纵台上的键盘来。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操纵台上的小灯忽明忽灭。转换开关发出的滴答声有点像水滴落到窗台上敲打铁皮的声音。
“应该把他放到单间去!”头儿说。
“哪个单间?”在板凳上睡了一小党的警察,这会儿醒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搭腔说,“有一间我们正在装修,瓦连金·阿菲诺格诺维奇,刚粉刷完墙壁,你想让那个坏蛋去留个永久的纪念吗?另外一间有人占着呢,是个杀了三个妇女的凶手。”
“他有什么特殊的,非要一个人单独坐着?”值班员一面看着操纵台,一面发表意见,“我们就在他那儿添个人!”
“不,不行。那家伙狡猾得很。他杀了老婆、丈母娘还有丈母娘的妹妹。”坐在板凳上的警察看了看自己抽烟抽黑了的手指,又说:“昨天我们把那个淋湿了的手艺人安置到他那儿作伴,结果他差点把那人摔个半死。”
“或许,该弄个壮实点的人去,让他对付不了。”头儿提出建议。
“要不,让那个人高马大、当过小偷的家伙去,或者车站上的那个疯子。就是莫尔久柯夫抓来的那个,也是个厉害主儿:在售票处把女售票员勒死之后,马上打开窗口,开始售票。说是早上才把他送到疯人院。”
“那个送疯人院,这个送安全局。”值班员透过玻璃,用衡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科沙一眼。这以后,他脱下制帽,又梳了梳头发说:“不行,不能把他放到杀丈母娘的凶手那里,这人确实显得有点儿单薄。”
过了一段时间,科沙被推进了集体囚室,立刻,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扑鼻而来。铺板床上躺着俩人,像情侣似地粘在一起,地板上还有四个人。他们都已进入了梦乡。
科沙跨过熟睡的人的身体,走到窗子跟前。窗子很小,外面有很高的铁栅栏,科沙要踮着脚才能够到。他的背又疼了起来。在铁栅栏外面有一块尖尖的玻璃片支楞着。迎面吹来一股带有潮气的凉风。
外省已经入睡了。敞开的大门外,屋舍的窗户都沉浸在黑暗中。
科沙突然间感到十分疲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轻轻地坐到了地板上。片刻之后,他也睡着了,就那么坐着,还在梦中露出了微笑。总还是有什么好事的吧。
4
外省小站的售票厅里空空荡荡,走在上面的脚步的回音很大。装饰墙壁的那些巨大的、色彩明快的彩画,使丽达觉得好笑。长达两米的画幅,显然是在共产主义蓬勃发展时期绘制的,反映了这个时期的各个重要阶段。姑娘仰着头,久久地伫立在用麦穗编制成的巨型黄色徽章面前,若有所思。阿列克谢从旁观察着她,不言而喻,他心里明白,她现在正想着别的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这儿。
她那短款的发式,在刚见面的头几分钟里,曾使阿列克谢感到惊异,现在却显得十分俊俏可爱。从前那个留着大辫子,每走一步辫子都要敲打着脊背的厉害的小姑娘,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所熟识而且直到如今仍有些害怕的丽达,已如飞去的黄鹤,永不复返了。至于这个剪短了头发,形同路人的姑娘,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售票处的四个窗口全都关闭着。一张贴在玻璃里面的小字条,说明四十分钟内任何一处都不会开门营业。阿列克谢打算先陪着丽达,把她送上火车,然后再到工厂去干自己的事儿。在等待期间,他先找一个小平台坐下,然后取出袖珍专业术语词典,就像平常处于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开始潜心背诵那些难记的词汇。
“自学英语吗?”丽达浏览完那些彩画,在他身边的板凳上坐下,问道。
“德语!”
“为什么不学英语呢?我觉得还是英语的用处多些。”
“因为我英语很好。”
“给我看看!”
她从他手上拿过词典,翻了翻,又看了看封面。
《袖珍计算机工艺学术语词典》。她读了一遍说:“你这本词典没多大用处!”
阿列克谢拿回自己的词典说:
“其实,我德语也不错。这是些纯粹的专业词汇。”
“阿廖什卡,阿廖什卡,”她温存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不是专修物理学的吗?现在难道跳槽,改搞语言学了?”
“倒不如说是搞控制论。”
丽达惊奇地看着他,阿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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