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回宿舍扯了几件换洗衣裳,等账房送来银子,换车换船,以最快地速度往松江城赶去。好在二月天色暗得早,城门却还没关,正让他挤了进去。眼看着身后城门缓缓合拢,颇有最后一分钟获救的爽快。
到了县城之后,徐元佐也不去徐家,先去县衙后门求见自己的恩师郑岳。
门房认识徐元佐,却还是得先进去禀报。
徐元佐站在小门外,心中暗道:这回是真正的走后门了!
不一时,门房出来,道:“徐公子,老爷请您进去。”
徐元佐当即塞了一吊十来钱的红包,跟着门房往里走去。
以他的身份本来是不需要给门包的,所以刚才不给是自重身份,等人办完了事再给,这是表示感谢。那门房本来没指望有钱进账,得了意外之财,更是殷勤,心中无数遍夸这位公子懂得做人。
到了郑岳书房,徐元佐等了片刻,直到李文名出来,手指轻点,低声道:“公子啊,外人都来了五七拨了,您这正牌的门生才上门?”临近考试,有点门路的谁不来混个脸熟?
“小子错了!”徐元佐爽快道。
李文明轻笑:“快些进去吧,好好讨教场中学问。”他将那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显然另有暗指。
徐元佐知道自己没有想错,便低声道:“得中之日便请文主吃席。”
李文明挥挥手,笑着走了。
“还不进来!”郑岳在书房里高声喊道,只听这口吻却像是带着怒气。
古人以天地君亲师为信仰。
天雷地震人能骂么?不能,因为天地有覆载之恩。
君亲要责罚,能躲么?也不能,因为纲常所在。
那么师父要打要骂,弟子能怎么做?只能受着!
别说徐阶的孙子,就算是皇太子在听课的时候被老师责骂了,皇帝都不能说什么。
徐元佐乖乖进门,一见面便将手中提着的一包银子放在了书案上,缓缓推了两寸:“弟子才从外头回来,给恩师带了些土产,望恩师切莫嫌弃。”
郑岳伸手一拉,手中沉重,又传来里面银锭碰撞,心头一颤:这是半年的薪俸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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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开小灶(求月票,推荐票!)
徐元佐对明代官员收入的了解,全都来自于后世的研究。
有一部分学者认为明代官员其实收入不低,起码是在富裕阶层。这种算法是通过恩格尔系数算的,却忽略了粮食本身具有货币属性,所以并不很准。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官员合法收入太低,所以才要想尽办法去贪污**。
以徐元佐看来,强调明朝官员贪腐的人,往往是为了证明“明清一体”,若要证据,便是一句“莫须有”:难道有官不贪钱么?
张居正死后,政敌想抓他贪腐的证据,最后一无可得,只能说他转移了财产。天启党争中,魏忠贤打击东林,就是想从贪腐入手,结果把人打死了也没榨出来多少银子。当时追比“赃银”从数千两到一万两不等,花钱买命都不可得,恐怕是真的没有。
就徐元佐看来,大明虽然处处有潜规则的规费,官员直接下手贪腐的却真的不多。因为一旦他们中举,就是统治阶级了,大量的农民会带着土地投靠他们,借他们的功名来抵消徭役。这就是变相地替国家收税——税收还不缴纳国库。
许多举人若是注意自己名声的,还不肯收纳这些人,只收些宗族亲戚,也足以保证生活富足,安心读书继续赴考。所以自打大明成祖之后,就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可见等考中进士,收益已经下降了。
至于“穷秀才、富举人”更是可见一斑。在一个功名社会里,高学历的秀才相比没有功名的普通人,怎么可能穷?
譬如陆夫子过得再拮据,也总比其他人家强许多。这个“穷”,只是相对举人而言的罢了。
成祖之后,所有官员都是举人、进士出身。他们已经通过潜规则过得心满意足,何必再犯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去贪腐呢?更何况自己两袖清风做官,让子侄去赚金山银山,岂不是更好?
徐元佐对郑岳的观察,则是“尚未脱离小举人的本色”。
郑岳太过年轻,还没有足够的子侄辈可以用来经商致富。估计全靠投献的田产养家。他在松江任职,也不可能剥削下民,否则徐阁老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那么他的收入是多少呢?
徐元佐并不清楚,但知道一个参照物。
海瑞。
海瑞在福建任淳安县知县的时候,经过各种盘削克扣被捐款,一年实际到手的收入是十二石大米、二十七两四钱九分银子,以及三百六十贯钞。宝钞除了发工资和当奖状之外已经毫无用处了,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中国历史上有三个人绝对不会贪污,那么海瑞必然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的收入绝对是干净的。
换言之,郑岳更会做人,松江的环境也比淳安强,所以他的保底工资当在海瑞之上。
可是松江知府衷贞吉有个“江右三清”的诨号——也是史书留名的清官廉吏,只是没海瑞那么极端罢了。所以郑岳的收入也并不会比海瑞高到哪里去,充其量多两三项津贴补助。
这二十两银子对他而言也不是可以无视的阿堵之物。
郑岳冷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元佐一脸无辜:“学生没有什么意思啊!”
“没有意思,这是什么意思?”郑岳道。
“这个就是一些土产,小小意思意思。”
“你这……真有意思。”郑岳脸色缓了下来。
“真没别的意思。只有学生心意。”徐元佐道。
郑岳想了良久,方道:“那为师便不好意思了。”
“是学生不好意思。”徐元佐总算松了口气。
郑岳将这包“土产”放入书案之下。干咳一声,再没有半点凶色。他道:“元佐,你既然拜入我门下,自然该将读书进学放在首位。你是我门人,我实在不敢在任上取中你,怕惹来非议……”
徐元佐心中一颤。暗道:是银子不够么?还是另有变数?
却听郑岳继续道:“亏得洪溪公(衷贞吉)说:这不是保全你,反倒怕是耽误了你,我才决心内举不避亲。”
“多谢恩师。”徐元佐当然知道县令在取县试中的地位,那是说取中就取中,说黜落就黜落的。
“本来呢。你有《幼学抄记》傍身,取你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既然帮你报了神童,你还是得走一趟科场。”郑岳缓缓道。
徐元佐一喜:原来是老师故意瞒了我的岁数,让我低于十五岁便可以举神童了!果然好计谋!不过走一趟科场是怎么个意思?
“为师知道你尚未开笔,不过放泮终究不难,为师给你讲两日总有五六分把握。你若是再做不得卷子出来,为师还可以叫你面试,终究是能过的。”郑岳直白道。
徐元佐大喜:“多谢老师栽培!”
“不过你还是得学好些,否则府取那关就难说了。”郑岳决定再吓吓这个学生,故意板着脸道。
徐元佐已经得了徐阶的暗示,哪里还怕府取,只是诚恳道:“学生定然用心学习。”
日后乡试终究不会有这些捷径,只怕真得拼自身实力了。
郑岳点了点头:“你这几日出入县衙也不好看,索性住下,直等考试再走,别让人知道。我每日公事之余,来给你开笔。”
徐元佐连忙拜道:“有劳恩师了!”
郑岳很满意徐元佐的孝心,叫他先去收拾住处,今晚好好温习《论语》,明日开讲。
徐元佐行了礼方才退下。
郑岳上任没有带自己长随,所有家务都是一个门房和两个健妇处置。从中也能看出他的确囊中不丰,连个暖床人都没有。
徐元佐年少多金,出手总是恰到好处,这住房的事自然分分钟解决。两个健妇为他打扫得干干净净,恨不得什么家什都配齐。知道他晚上要看书,又取了灯芯灯油,再三关照:“夜里看书太费眼睛,公子万万不可节省啊!”
这灯油虽然是民脂民膏,但徐元佐也没有关注到这点,点起三盏油灯并两支蜡烛,照得屋里通明方才看书。
一部《论语》直看到二更,徐元佐突然醒悟过来了:自己这么着急干嘛?可以等老师划范围呀!
县试的考题可不就是郑老恩师拍脑袋想出来的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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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八股教学之破题(求月票!)
徐元佐对科举考试是心存敬畏的。
这个敬畏的由头是他高中的语文老师。那位顶着特级教师光环的老先生,在一次小规模的补课中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要想高考作文拿分,八股文是该看一下的。”
当时徐元佐已经小有“文名”,在不少作文竞赛中有所斩获,听闻此言却没有跟小伙伴一样嗤之以鼻,而是真的找了些八股文的书籍加以参考,竟发现“素质教育”之下的考试作文,大可以从八股文中有所借鉴。
仔细研读之后,虽然只是了解八股各个部分的主旨,却大大医治了行文中“形散神也散”的毛病,真正写出了“形散神不散”的好文章。也正是这点童子功,让徐元佐在后来的工作中颇为上司青睐,即喜欢用他写文,也相信他为人与作文一样果断干练。
再后来,徐元佐看《人民日报》的社论,便成了看门道的内行。立意主旨洞若观火,行文笔法脉络清晰,字蕴褒贬一眼可见。而那些不过是藏头盖面的“八股文”,并没有走出新意来。
可以说,徐元佐尚未穿越就接触了八股文,而且只是学了皮毛,便受益匪浅。如今真的到了人家的主战场,焉能没有敬畏?
若真是彻底的无知者无畏,或许还觉得这种格式论文很好写,但只要看看那些状元们的范文,就难免生出“高不可攀”的绝望感。
还好徐元佐这只是应付县试,不需要看那么高。
翌日大早,徐元佐奉命进了郑岳的书房。
郑岳已经准备好了教材,是薄薄两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楷写了文章。见徐元佐来了,便让他搬了椅子过来。坐在身边,开始讲授。
徐元佐正襟危坐,侧耳恭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首段破题,正所谓‘龙头’。就是要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告诉考官:你要写什么。立的什么论。一个‘破’字你大可玩味。”郑岳顿了顿,喝了口茶:“可有什么感觉么?”
理科学霸需要一颗缜密的心,文科学霸则需要“感觉”。徐元佐略一品味,道:“此字用得重若千钧,犹如铜锤,恰似铁斧,一下便将题目辟开了。”
郑岳面露欣然:“你有这般悟性,可教也!”他紧跟着道:“嘉靖之后,破题往往两句。正是要如操斧持斤一般,破得粉碎!”
徐元佐微微点头:这里用字用词便要谨慎,当取有力的文字,句式要硬,否则当不得“龙头”。
郑岳将抄写好的纸递给徐元佐,道:“这篇是王鳌王文恪公中式范文,天下传诵。他虽然是成化十一年的探花,但是制艺之道恐怕更在状元公谢迁谢文正公之上。”
徐元佐双手毕恭毕敬接过文章。却见右首小楷归整题着:“百姓足孰与不足。”他顿时如遇故知:这篇文章我也当范文学习过啊!原来在明朝就这么有地位了。
只听郑岳道:“高皇帝以制艺取士,实则是效仿宋人之‘经义’。至文皇帝始有‘破承讲手。起中后束’八股之谓,其时却无如今这般严整。如今制艺,正是自王文恪公而始。故欲学制艺,王公文章是必要读透的。”
徐元佐眨巴眨巴眼睛,暗道:莫怪此文延绵五百年,原来王鳌的地位这么高。这简直可以算是一代文宗了啊!
郑岳显然已经将这篇范文背得烂熟,恐怕就如徐元佐背“鹅鹅鹅”一样。他直接讲道:“先讲破题: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何其有力!”
下民既然富了,君上自然也富了。
徐元佐微微点头:一个“既……自……”条件复句,语势便不弱。
郑岳说了文中之神。又说章句:“八股破题,有‘不犯上,不黏下’的规矩。给你什么题目便是什么题目,在周全文义的基础上不牵连上下文句。
“将此题揉碎,便是‘百姓’、‘足’、‘孰与’三词。至于‘不足’,乃是‘足’的演绎,大可无视。文恪公以‘民’正‘百姓’,以‘君’道破‘孰与’之谓,可称得上是严丝合缝。至于‘足’,则应以‘富’,这般炼字功夫,真乃天授!”
徐元佐细细品味,都说破题只是换成自己的话阐述题目,原来其中也是颇见功夫!以前我读这句,只觉得句式对仗,十分工整,原来字字都要经得起琢磨。
郑岳又道:“破题之法是各家秘诀,为师参访名师,学得五式,名列皇榜。如今只教你一式应急。”
“谢老师!”
“此式只有一个字,便是‘化’字诀。”郑岳道:“文句揉碎,找出字眼来,一一炼字化入,便可破题。为师且再举一例:子谓颜渊曰。你来试试。”
徐元佐脑中一动,缓缓道:“这是《述而》章里的句子。若是揉碎了,便得‘子’、‘谓’、‘颜渊’三个字眼。‘曰’是衍文。”
郑岳微微点头。
“我以‘圣人’应‘子’,‘高才’应‘颜渊’,‘谓’者……‘启’也。”徐元佐将脑中过程一一阐述,道:“那么破题可用:圣人之道,以启高才者也。”
郑岳面无表情,只是道:“可见是听懂了,却谈不上练字。再难一些,仍是这句:‘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就是完整的章句了。
徐元佐有些手心冒汗,这么长的句子怎么掰开揉碎?圣人自然还是圣人,后面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八个字得炼成一个字眼,再后面‘惟我与尔有是夫’是孔子表示自己跟颜回一样,颇有英雄相惜的味道,所以“高才”就不好用了。
徐元佐想了想,欠身道:“老师,我破以:圣人之行藏,非贤者不能启示之也!”说罢,徐元佐一边看郑岳的脸色,一边暗道:可惜没法凑成对仗,否则语势更强。
谁知郑岳却不置可否,只叫徐元佐写下来,继续道:“破题之后是承题。就破题而引申其义,大约四五句,宛如脖颈,非但承住龙头,还要灵活转动,不落于死板。你看文恪公范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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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气口(求月票~~!)
徐元佐读道:“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郑岳道:“可见承住龙头的脖颈?”
“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徐元佐对道。
这个答案显然是对的。
郑岳又道:“那灵活转动之枢纽可见了?”
“在‘君民一体’。”徐元佐想了想,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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