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看保人的情面有多大了。”徐元佐笑道:“从唐行往西走,北竿山、重固、刘家角、商榻,我都要开店,有的是用人的地方。”
学而优则仕,若是不优做什么呢?自家有产业的还可以经营自家产业,若是自家没产业呢?这些读书人岂不成了“负担累赘”?
在文教不发达的地方,生童还可以做做乡村教授,但是在松江这么个“家弦户诵”的地方,生员都未必能有馆坐,何况那些蒙童呢。
读书人没有相应的出路,对应的就是读书人地位下降,所以乡党之中的举人、生员,都会关注“就业率”的问题。
任何一个体面的职位,都是有价值的。
有价值,就意味着人情和银钱。
“公子愿交多少规费?”一直没有说话的程宰出声问道。
徐元佐精神一振,知道这下通往唐行的道路已经彻底打通了。
“得先请问先生,贵地是各自缴税,还是合了一处,由仁寿堂代缴。”徐元佐问道。
若是各自缴税,仁寿堂收的规费就是用来进行乡里补充建设的。比如修个土地庙,铺个地砖,做个社戏之类,花销不会很大。如果仁寿堂代缴整个唐行的商税,甚至田税,那么费用就要高许多了。
程宰道:“唐行镇上的商税是由商家合了一处,仁寿堂代缴的。田税是由大伙帮着催收。徐公子若是只开客栈,年规也不多,十两银子如何?”
商税本定是三十取一,但是英明的太祖皇帝怕官吏残虐下民,在后面补了一句话:不许苛征。
什么叫不许苛征呢?就是去年征多少,今年还是征多少。如果今年比去年征少了,问题倒是不大,各地官员都比徐贺会找借口。万一征多了,反倒得好好解释一下,为何会多。说不定还会引来科道言官的不信任调查。
这种情形之下,大明从建国初期十里不存一户的萧条时期,走到如今“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的商业繁荣时代,即便算上后来增加“市肆门摊税”,但是商税总额不增反降。
三十取一的商税不过是百分之三点三,营业额做到三百两,就该缴纳十两银子了。而规费也只收十两,低得让徐元佐简直无法讲价啊!
“若是乡里有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徐元佐爽快地应承下来。
程宰提了提嘴角,显然不愿多说话。
袁正淳见该谈的都谈好了,起身笑道:“徐公子到底爽快人!今日正要为公子设宴,还望赏光。”
“袁老爷客气,日后小可在唐行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徐元佐一笑而起,熟络得就像是自家人一般。
众人纷纷起身,各个脸上带着笑意,好像真是一桩喜事。
胡琛走到徐元佐身边:“日后咱们便是同行,也得互相帮衬才是。”
“胡老爷是前辈,少不得要多多讨教。”徐元佐笑道。
胡琛一边客套,一边随着人往外走。
徐元佐与跟在后面的程宰对视一眼,会意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个聪明人。他不经意间看了顾水生一眼,顿生疑惑,低声问道:“怎么头上有汗?身子不舒服?”这二月春寒时节,堂屋里火炉也不甚旺,出汗实在太奇怪了。
顾水生低声回道:“唇枪舌剑,太激烈了!”
“啊?”徐元佐一脸茫然:唇枪舌剑?刚才分明是一拍即合两情相悦啊!(未完待续……)
PS:注:陆楫在《蒹葭堂杂着摘抄》里说:“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只以苏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时而游,游必画舫肩舆,珍羞良酝,歌舞而行,可谓奢矣。”
陆楫距离主角此时已经逝世十七年了,正是南直松江府人,其言论可以一观。以后章节中,这个名字大约还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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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十一章 聪明人
公所等于办公室,是大家照比例分摊买的办公场所,所以够用就好,十分节俭。请客吃饭则是袁正淳做东,一如士子所说的:可谓奢华矣!
寻常的鱼、牛、猪、羊是必备的四道主菜,浓油赤酱,烹制精美,色香味俱全。至于配的菜蔬也足见细心,青菜只取菜心,高汤淋熟;茄饼先用鸡油炸过,又塞以鸡茸,风味尤佳。
尤其难得的是一盘嫩黄瓜,几乎徐元佐质疑起自己的常识。
“现在二月头上就有黄瓜了?”徐元佐问道。
“是种在火室,正好二月头上落盘。”袁正淳面色寻常,好像在说一桩很普通的事。
徐元佐却是知道,现在可以没有玻璃暖房,塑料大棚,这种反季节蔬菜产量肯定不高。说不定今天这桌菜,最贵的就是这盘黄瓜了。
“清香爽口,尤其解了冬馋。”徐元佐嚼了一块,赞赏道。
“若是公子喜欢,我叫人送些到府上。”袁正淳笑道:“就怕太贱,上门不好看。”
“心意可值千金。”徐元佐道:“袁老爷也不必专程送去,有空来夏圩我园子里玩耍。若想起来了带些过来,我大父致仕之后口味清淡,颇爱吃蔬果。”
袁正淳心中暗道:莫说徐家无人,这小子年纪轻轻能代表徐家到处经营产业,果然是有几分手段的。一取一予,不着痕迹。
一餐饭吃完,徐元佐便准备去与屋舍主人签订契书。
袁正淳肯定是不方便陪着的——即便他家跟人做买卖,也没有他出面签契书的道理。
“便叫程先生与公子一道去吧,那几家人都是老实人,见了程先生尤其不会在小节上与公子拉扯。”袁正淳出声道。
“正是,契书非同小可。程先生于明律极为精通,可以为公子拾遗补缺。”胡琛也道。
程宰面带朝徐元佐微微点头,内敛之中透着一股自信。
许多人以后世观前朝,以为大明不讲究契约。其实契约从周朝进入法定阶段,在历朝历代都是十分讲究的。徐元佐看过《三言二拍》,知道无论红契白契。遇到官司就是最直接重要的证据,本就不敢掉以轻心。
他在后世打过工做过生意,来到明朝之后读的第一套大部头就是大明律,搞定房屋买卖的契约自然不成问题。而且卖主也不是大有背景的刁民,充其量在付款细节上争一争罢了。
不过……
“如此甚好。”徐元佐笑道:“我对唐行不熟,也不知道那房子到底是不是卖家的,还要请程先生帮忙认个脸。”
程宰并不多过场,直爽道:“但求能有所效力。”
袁正淳与胡琛便送徐元佐一行到了楼下,彼此别过。
胡琛看了一眼袁正淳。道:“朴中兄以为此子能成事否?”他与袁正淳都是举人,非正式场合便以字相称了。
袁正淳瞑目抚须:“看着便知道了。”
阁老的孙子相较其他人当然更容易成功,但是谁都不能打包票说必然成功。
尤其是徐元佐在开辟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
徐元佐与程宰走过拐角,便问道:“程先生府中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个程宰颇为神秘,在镇上的主营业务是“包揽词讼”,说好听点是律师的前辈,说穿了就是个吃了原告吃被告、欺上瞒下的讼棍。
一个讼棍是不可能有资格进入仁寿堂,更遑论座次比胡琛还高。胡琛名下有三家客栈不假。但他更有两个丝行,一个三十台织机的织坊。年入万金是妥妥的。
程宰笑了笑:“不足挂齿。”
面对保护姿态这么强烈的人,徐元佐怀疑光靠语言没办法撬开此人的嘴,于是他取出一锭五两银子,放在了程宰手里。
程宰只觉得手中冰凉,下意识觉察到是分量不轻的银锭,本能反应紧握在了手里。
“公子这是何意?”程宰一脸受惊的模样。这便是孙子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要是真的受惊了,才不会写在脸上呢。
徐元佐道:“小弟我初到贵境,得有高人指路。”他道:“袁、胡二位老爷给您多少,我只会给的更多。”
程宰这回是面无表情,可见内心的确大起波澜。
徐元佐见缺口已经有了。乘势道:“先生不要惊讶,我并没有探查到您的底细。整个唐行,从牙行到扛包,我都查过了。您只是热衷调解乡邻矛盾,而座次却在胡老爷之上,所以我猜您定是卧龙凤雏一般的智囊。”
程宰紧握着手里的银锭,道:“那公子也该知道,程某并不是见利背信之人。”
徐元佐笑了:“先生啊,诸君对我成见太深啊。”他走了两步:“要将唐行彻底纳入一人手中,得花多少银子?”
程宰一愣:这谁能算过?且不论土地屋舍这类恒产,光是各处牙行、埠头、作坊、酒楼……林林总总算下恐怕得有百万金吧?就算百万金多半人家也不愿意卖!有人愿意卖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么?
“既然我没法吃独食,自然不会愿意与人结怨。”徐元佐道:“他们怕我分了大饼,却不知我深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事我绝不会干的。”
“公子是想开源。”程宰旋即又道:“不过依程某之见,您的开源终究只是换了一家人抢罢了。”
“哈哈哈。”徐元佐笑了三声:“程先生真是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不错,我的确是抢了出家人的大饼。”他顿了顿又道:“先生应该知道,宋人如司马光之属以为天下财富有数,官家取了一分,小民便少了一分,所谓开源,无非是掠民。”
程宰点了点头。
“先生以为如何?”
“有些道理。”程宰低声道:“如今虽然不少人都说他那是迂腐之言,我大明既没有剥掠小民,也没有亏空太仓,不是照样赚到了大钱……”
徐元佐见他停下,知道他这是在衡量自己的见识,属于聪明人之间的认证。于是徐元佐接道:“却不知,我们如今的银钱却是来自海外。大明开源一分,海外便少一分。而海外银钱则开自矿脉,凡人取一分,后土则少一分。”
“物有始终,终有耗竭之日。”程宰道。
徐元佐笑了:“虽然如此,但我们看不到了。”
程宰也笑了笑,觉得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惬意。最为难得的是,这些想法在旁人眼里属于怪异,根本无人可说。而这位徐公子却视作等闲,真乃知己矣!
徐元佐道:“我这般说了,先生还担心我抢分唐行这块饼么?咱们自己人抱在一处,去分别人家的饼,岂不更好?”将来青浦复县,朱里也会划归青浦县,真真是一家人了。
程宰道:“公子来历非常,要想在仁寿堂里做一把交椅本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程某却觉得,与其巴结进去,不如等他们来请。”
徐元佐笑了:“多谢先生献策,小子敢不信耶?日后三节馈赠,断然不会少了先生。”
程宰面色微红,似酒至半酣,竟有些飘飘然了。
名花虽有主,锄头更无情。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徐元佐给仁寿堂松了松土,默契之间与程宰定下了个君子之交。想来袁正淳和胡琛等人肯定不止是雇佣程宰,而是让程宰在自己的生意里拿了暗股,否则程宰的地位不会那么高。
不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能一步到位,得逐渐靠拢,这是个试探、磨合的过程。不管怎么说,徐元佐今天已经有了两大收获,至于签契书这等事,反成了顺手为之的小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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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章 马不停蹄(求月票)
签约过程本身没有任何麻烦,屋舍也是反复看好的,靠近城墙边上,如果有需要可以两头堵住,一直霸占到城墙。
徐元佐头一回来,前后看了一下,跟顾水生的报告基本一致,在程宰的见证下与两家人家签了买卖契书。之前在仁寿堂旁听的那位里正也赶到了,面带柔和地为他们做了中人。然后左邻右舍签字,表示知闻此事。
“这契书我想请程先生带到衙门里去,做成红契。”徐元佐道:“一应费用自然是我来出。”
程宰自然表示同意,这本来就是他对外的主营业务,没有道理拒之门外。
顾水生倒是有些不太明白,因为他知道徐元佐与衙门户书关系很好,一同在太白楼吃过饭。这事随便差遣个少年就做了,只不知道为何要雇程宰去,还要额外破费。不过他的悟性好,有疑惑也不会问出来,而是在心中仔细揣摩——因为他坚信徐家哥哥肯定是对的。
两个原本没有关系的人,变成朋友需要的是什么?
有人说是时间,但即便同一个监舍住十年的囚犯也未必会变成朋友,为何?因为缺乏经历。
正是彼此一道走过的路,才让人紧密起来。
这条路未必是荆棘密布的坎坷之路,那自然会培养出更深厚的情谊,但必须有这么一条路一同走。
现在徐元佐就是在铺这么一条路,让程宰与他走得更近。当程宰在这条路与他走得比别人都远,收获高过他与别人一起走,自然就是同路的自己人了。
徐元佐签订了契书,再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起了两栋紧邻的屋舍。
“中间的围墙不用拆掉,只需要开个月门就行了。朝南面的房间全都改成套间。这样就能有……”徐元佐仰着头,数着二楼南面的房间数:“八间。”
顾水生也仰头看着,在他身边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拿了炭笔和木板,做着笔记。这少年就是唐行客栈的总监。如果装修结束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充任掌柜,那他就将担负起掌柜的职责,这让他心中有些小激动。甚至有些期望元佐哥哥不要找到掌柜。
当然,徐元佐可不相信有人天纵英才到一点经验都不要,就可以管理这么大一家客栈了。
除开八间套间,还有同一楼层的十六间北屋,也就是徐元佐规划的标准间。再加楼下的八间三人房,整个唐行店有房客三十二间,最多可以容纳旅客七十二人。
这即便是在后世,也算小有规模了,岂能放心交给一个没有江湖阅历的少年郎?
徐元佐随口安排着室内装修、花园布局。后院的牲口棚和货房,心里还是在这个掌柜的人选上打转。
“都记住了吧?室内装修和布置一定要严格按照图纸来,不要想当然。”徐元佐最后关照道。
少年郎激动得脸红,紧紧把握着这次机会,道:“哥哥放心,我一定会盯紧的。”
“别闲着,今天开始动手吧。”徐元佐对唐行店的众人道:“该联系匠人的联系匠人,该卖旧货的去卖旧货。从明天开始。你们得自己安排工作了,拿出效率给我看!”
“元佐哥哥且放心!”众少年说不出地激动。
徐元佐已经让原来的屋主把还要搬走的东西都搬走。剩下不要的总能卖出去。这也佐证了社会的商品需求已经超过了产能供给,正是商业社会走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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