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人后面。还有松松散散五七人,像是子侄晚辈,又像是跟班门客,也像是的来捧场的商铺掌柜,反正都是不用理会的背景。
徐元佐迎了上去,扫了一眼最前三人就知道谁是真正魁首了。
“袁老爷。小可徐元佐,这厢有礼了。”徐元佐当前拜道。
那袁老爷名正淳,是正儿八经的乙榜出身,在唐行的地位最高。他如今年过六十,一般都在幕后运筹帷幄。生意自有子侄辈打理,这回是看在徐阶的“孙子”面上才亲自迎出来的。他固然知道徐元佐很年轻,却没想到竟然年轻得如此离谱。
离谱得有些不尊重人了吧!
“哦哦哦。”袁正淳浅浅回了礼:“徐公子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他微微侧身:“这位是我唐行有名的儒商长者,程先生。”
“程先生。”徐元佐看过顾水生的通报,知道这位程先生单名一个宰字,虽然是个生员,但是地位却在三位领袖中排了第二,反倒在另外一位举人老爷胡琛之上。
袁正淳介绍了程宰,便转向另一侧:“这位是高中嘉靖戊午科乙榜,胡老爷。”
唐行还有三位举人,两个例监,九名生员,不过他们或是在仁寿堂里地位不高,或是根本没有加入这个商业组织,此刻都没有出现。
徐元佐又向胡琛行礼,笑道:“诸位长者折煞小可了。”
袁正淳微微一笑,皮里春秋也是功夫了得,并不将心思写在脸上。他道:“徐公子来信已阅,我等且去公所详谈吧。”
徐元佐跟着三人进了城门,只见里面屋舍俨然,道路干净,主干道上都是上好的砖路,两旁小街则铺了青石板条。虽然不能跟松江那等郡城相比,却也是有了县城雏形,拿得出手了。
——这基础建设还真不错。
徐元佐看在心里,微微颌首。
地方上的基础建设能够看出堂会的控制力。因为官府是不可能管到那么细的,所以路修得好,桥建得多,正说明此地的乡绅乐意出钱,自然可以证明堂会的控制力较大。
徐元佐是不相信有人会单纯为了行善而慷慨解囊的。
到了唐行正街,只见两旁全是商旗招展,远远望去,从街头到街尾,竟然全是商家,少说也有三五百户。盐铁布酱,陶瓷餐饮,文玩书肆,珠宝金银……几乎与后世的仿古商业街毫无二致。
街上行人或是普通百姓购买日用,或是商贾采购销货,人流如织,即便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
“唐行号称‘五十里’,看起来还是谦逊了呢。”徐元佐对袁正淳道。
袁正淳面露得色,抚须笑道:“我唐行说是五十里,那是指镇上。城厢里都没算进来呢。”
徐元佐一算:五十里就是五千五百户,一户姑且按照五人来算,就是两万七千五百人,那么镇上人口该在三万左右。算上城厢人口,五万已经算是保守估计了。
这样的人口基数,市场规模,设为县治也是理所当然的。
由此一想,徐元佐更加对挤入唐行市场有了信心。
“这里便是公所。”
众人走过正街,转入偏向,过了坊门,就见一处面南向的一座普通百姓住宅。
宅上也没有名匾,看规制应该是朱里徐家这等人家的房子——如果徐贺能够正常地带回银两。
对于一镇首脑而言,显然低调得有些过分了。
“请。”袁正淳说罢,自己已经率先迈步进去。
徐元佐知道这是非善意的表露,只是浑做不知,笑着与后面的程宰、胡琛让进,然后才进了里面。
这宅子有前后两进院落,前院有临街房屋五间,中间设了门屋一间。门内小院两侧,是东西厢房,各两小间,门窗紧闭,不知道是何用处。
再往里走,便是一堵又高又厚的内墙,大约是主人家为了安全和礼教大防而设。
过了这墙便是后院,有一座楼房,为堂屋与卧室所在。
这宅子用地紧凑,庭院狭小,正是江南小民之中流行的小天井布局。
“公所鄙陋,还望公子切莫见笑。”袁正淳请众人进了堂屋,自己坐了东主位,请徐元佐坐了主宾。
程宰、胡琛主陪,那不知名姓的里正坐陪,各有分据。
顾水生没想到自己也坐了次宾,看着一圈年龄比他爹都大的人,颇有些别扭。只是他少年老成,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徐元佐倒是轻松惬意地很,还颇有兴致地尝了尝唐行的糕点和茶水。
其他背景与唐行店的五人使团去了耳房闲坐,这边便只有六人商讨正事了。
袁正淳看着“了无城府”的徐元佐,觉得自己特意安排四个人对付他们两个少年,似乎有些以众击寡恃强凌弱了。
“诚所谓狮象搏兔,亦用全力矣!”徐元佐喝了口茶,突然笑着对顾水生说道。(未完待续……)
一零九章 商谈
商贸谈判的时候有两种常见的试探手段。
一种较为刚烈,大家都不说话,看谁沉不住气。另一种则是大家打着哈哈聊天,同样是看谁家不耐烦。
显然唐行众人想用第一种,硬要徐元佐先开口。
徐元佐虽然不介意摆出个略低的姿态,但对服软认输的事可没兴趣。尤其是他背后是松江第一势家徐阶徐阁老,谦逊一些是自己有修养好,伏低做小就是脑残了。
“公子此言,何意呀?”袁正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表述,虽然用词文雅,但是气势不小。看来坊间传说这位徐公子对古籍典故了如指掌,所言不虚。
徐元佐倒不是有心要剽窃黄宗羲的名言,只是故意打破了袁正淳等老人的压制,笑道:“袁老爷面对我们两个少年,还要摆出如此严谨的阵势,岂不像是狮象以全力搏只兔子?”
袁正淳心中有愧,脸上却道:“公子何出此言,我等正要聆听公子训示呢。”
“训示不敢,倒的确要诸位老爷先生帮忙。”徐元佐面带微笑,开门见山道:“我在唐行看中了两处宅院,想改一改开个客栈,今日来就是要把契书签了的。”
“唔。”袁正淳抚须沉吟,方才一脸迷茫地看着徐元佐道:“既然如此,是否耽搁徐公子办正事了?”
“哪里哪里。”徐元佐心中略略一沉,暗道:这老狐狸果然是不愿见徐家插手唐行。他脸上却笑容不减,道:“小可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是唐行是谁做主,小可还是很清楚的。能否顺利签契书暂且不说,光是这客栈还要几位老爷先生帮衬。”
袁正淳呵呵哈哈只是摇头摆手。好像徐元佐谦虚得让他感到了尴尬。
胡琛道:“徐公子,这事原跟我们没甚关系。您若是要在唐行开客栈,我等自然诚心诚意恭祝生意兴隆,美誉四海。”
徐元佐侧头看他,心中知道为何他地位反倒不如一个生员了。看程宰虽然功名不显,但是气定神闲。在修身上明显强过胡琛。此刻程宰不说话,正是因为他乃谋主文胆,一旦开口恐怕就没回旋余地了。
“胡老爷似乎话中有话。”徐元佐轻轻弹了弹耳朵:“小可不通世情,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还请老爷明示。”
胡琛偷偷看了一眼程宰,见他没有反应,方才道:“并非有什么言下之意,只是开客栈这事,呵呵。公子来做,颇有些让人意外。”他停了下,见徐元佐没有反应,继续道:“这都是那帮小民养家糊口做的事,没甚利润,公子何必参合呢?”
袁正淳也笑道:“倒是公子此举颇有深意,我等老眼昏花,看不出来。还请公子示下。”
“换个人从客栈上头的确赚不到多少银子。”徐元佐毫不客气,夹起一块桂花糕:“三家客栈。一年到头不过是五六百两银子的流水。”
客商在外,非但会住客栈,也有住民宿、寺庙宫观的,还有的会住在船上、货栈、车马行,有手段的还会住驿馆,不一而同。
唐行真正接纳客人住宿的客栈。只有三家。
徐元佐所谓的“五六百两银子”其实是三家客栈的总流水,平均每家不到二百两的营业额。刨去掌柜、跑堂、厨师、杂役的人力成本,再减去日常采购成本,公关费用——包括税金,每家店一年净利润在八十到一百两。
徐元佐做的市场调查虽然不能精确地看到账目。但是误差也不会太大。更何况这还是根据十一月的客流量进行了验证、调整,所以他有这个胆子当众说出来。
袁正淳仍旧一副慈祥老爷爷似地眯眼笑着,程宰微微垂头,像是想着什么,只是胡琛有些颜色微变。三家客栈都是他家产业,竟然被人摸了底,焉能不变颜色?
徐元佐当然也知道这点,又道:“这边客栈的店例银是人纳两钱。照六百两流水算,每客只住一晚,一年下来只有三千客。胡老爷,唐行岂会只有这点客人?”
胡琛面色发黑,道:“微薄买卖,客房本也不多。”心中暗道:这小子竟然是处心积虑来抢生意的,看来此番不能善了。
“胡老爷过谦了。”徐元佐笑了笑,看穿了胡琛心思,又道:“如果老爷以为我是来抢生意的,那可就错怪我啦。”
“公子刚不还说要开客栈么?”胡琛口吻生硬。
“我开了新客栈之后,胡老爷的客栈自然也能跟着生意兴隆。”徐元佐道。
胡琛冷笑:“公子这话说得有意思极了。原本一年里头还有半年淡季,您这客栈开了之后,反倒能叫我生意更兴旺些?却不知哪里来的客人。”
“客人就如布巾里的水,挤挤总是会有的。”徐元佐笑了笑:“首先,我这客栈开了之后,店例银不以人纳,而以房、床来算。官房(俗称的上等房)一两一夜;客房可住两人,六钱一间;下房一钱一床,可住三人。”
胡琛面色稍霁,心中暗道:他那上房一两一夜,鬼才会住!至于两人的客房要六钱,等于一人三钱,却比我这儿贵了三分之一呢!看来他这是专心要做豪客的买卖,下房三人想来也是给人家奴仆住的。
胡琛知道自家客栈都是些小客商,罕见有人带奴仆的。如此看来,两家的客人倒是并不重叠,照徐家这样收钱,自己这边的客人也住不起。
徐元佐知道胡琛已经明了,又望向袁正淳和程宰二人,道:“其次嘛,寺庙道观不纳商税,香火钱收了还不够,还要收人宿资,没有半点利益乡梓,岂不成了只进不出的貔貅?想来家师——咳咳,郑县尊,县尊他老人家很快便会出一纸公文,不许寺庙道观做这生意。”
袁正淳微微颌首,似是肯定,却出言辩道:“人家信士愿意出钱住在寺庙道观,官府又如何管得?”
“寺庙道观就该做些善事,收容无家可归之人,或是其他行脚修士,焉能招纳旅客?”徐元佐道:“官府也不需管他,只要叫做公的日察夜访便是了。”(未完待续……)
PS:求月票,求推荐票,求各种支援~~~!
一一零章 一拍即合
寺庙道观环境清幽,住宿干净,僧道们还会提供口味不错的素斋。
碰上有些水平的僧道,还能与客人谈玄论文,对弈手谈,甚或一展琴茶雅艺。是许多出门游学的读书人、寒门出身的官员,最喜欢的落脚点。
而这个客户群体,则是徐元佐的目标群体!
徐元佐挂出郑岳的名头,要以公权力来断了寺庙宫观的生意,一则是告诉他们:自己的确是来吃大饼的,但这块大饼你们原本就没得吃,是小哥我自家烙的。二则也是警告:我可不止有徐家做后援,还有个县尊恩师呢!
胡琛心中一动:若是如此,我这边或许也能分点汤水呢!
袁正淳却道:“若是寺庙道观不合住得,那么民宿也不能住了?”
住在民宿的多是积年老客,带着朋友故旧的意思,并不算是纯生意。就如徐贺在外行商,也有几处是住在民宿的,都是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可靠人。
徐元佐摸清了唐行的市场,自然知道袁正淳是在“声东击西”。问的是“民宿”,其实意指“货栈”。
因为袁家作为仁寿堂的魁首,唐行镇的首富,最大的买卖就是牙行埠头。
人都说明朝禁商,照徐元佐看来其实是朱家皇帝在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什么政策能真正利益商人阶级。
牙行就是典型例子。
洪武二年的时候,朝廷令:“天下府州县各镇市不许有官牙、私牙,一切客商货物投税之后,听从发卖。”这条禁令的背景是因为蒙元承袭了两宋的“重税政策”,商人赋税极重——除非官僚背景的商家。而官牙负责收税,私牙负责坑骗。都是商人的天敌。
洪武二年的这条废牙行令,正是为了促进商品流通,保护小商人的利益,可以说是自由市场的先声。
然而后来为何又承认了官牙的存在呢?
因为国家要控制人口流动,如果没有牙行,就得靠邸(货栈和旅店的合体)、店承担流动人口检查。而这又缺乏实际操作性。彻底不收商税,怎么都说不过去。再加上商人的确需要中介人从中牵线,否则谁知道上哪里找货源去?那时候既没阿里又没网络,就连报纸广告和黄页电话簿都没有。
见牙行没法废除,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朝廷又令工部“建屋数十楹,名曰塌坊,商人至者,俾悉贮货其中。既纳税,从其自相贸易,驵侩(牙人)无所与。”这种官店便是集合了邸、店、牙三者,建立了一个公共平台,实际上仍旧排斥中介。
在洪武帝看来,中介这种转手贸易获利的行为,根本就是诈骗。
事实证明,牙人的确有存在的必要。
有些牙人仿照官店的邸、店、牙合一的形式。依样办理,就成了牙行。
因牙行得有铺面、堆栈乃至客房。并雇人看货、帮手、帐房、庄客,需要一定的资金,所以朝廷只能在《明律集解附例》里规定:“凡城市乡村诸色牙行及船埠头,并选有抵业人户充应。”这其实就是承认了牙人的法律地位,并且重启了官牙制度。
袁家的牙行有牙贴,可以算是官牙。不过他一张牙贴管十几个牙行。挂靠他名下的私家牙行更是多达数十,上面不查也就罢了,真要查起来肯定是要依法查处的。
徐元佐道:“民宿也好,货栈也好,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的。官府怎么会查。”
袁正淳道:“就怕县尊老爷一时心血来潮,闹出事端。”
“咱们要和气生财,县尊也指着平平安安进名宦祠呢。”徐元佐道。
袁正淳心中知道:原来还有这个开价。
他不知道徐元佐随口替恩师要了点好处,还以为徐家与郑岳郑县尊已经说好了筹码呢。
“若是徐公子家提倡,县尊自然是肯定要入祠的。”袁正淳抚须道。
“家师也是的确有心造福一方,并非单纯图个虚名。”徐元佐回到正题,道:“我家客栈开起来之后,自然也是愿意交纳规费的。而且地方上读过书,进不了学的生童,我们也愿意雇些来用。至于家底清白,勤劳肯干的杂役,少不得要多雇几个。”
他顿了顿,又对胡琛笑道:“胡老爷若是不打算做这买卖了,您家名下的客栈、人手,我也愿意合买、续聘。”
袁正淳并不关心胡琛的生意,只是问道:“你说的这生童,能雇多少?”
“就看保人的情面有多大了。”徐元佐笑道:“从唐行往西走,北竿山、重固、刘家角、商榻,我都要开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