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朱大户过来,自报家门,徐元佐的确当他是开药铺医馆的。在他的理解中,自从张仲景之后,医院药铺不都叫某某堂么?
谁知道这个堂却跟他恩师何心隐的“萃合堂”一样,是个民间自治组织。
朱元璋是小民出身,最知道地方上的情弊。在所有活不下去的原因之中,胥吏差役的骚扰排在前列。
因为朝中大佬在制定国策税务的问题上,肯定不会杀鸡取卵,而是要给百姓留足生活生产资料,否则百姓饿了要造反,他们最为吃亏。
而地方胥吏都是些鼠辈,只有寸光,没有远见。地方官员又都是外来户,三年考满就走,更关心自己的政绩考成。如此一来,官吏相逼,百姓便生活在水火之中了。
鉴于此,英明伟大的洪武大帝便定了规矩,总结成一句话,便是脍炙人口的“皇权不下乡”!
皇帝既然主动放弃了基层政权建设,而县官的控制权又出不了县城,那么更为广大的乡镇村落靠谁管呢?
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大明的社会组织:
户是大明社会的基本细胞。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十户担任里长,其余一百户则称为甲首。各里中无力承担差役的鳏寡孤独人户,则带管于一百一十户之外,称为畸零户。
十名里长以十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每年由一名里长率领十名甲首应当差役,并负责“管摄一里之事”。
地方上有甲十户的,名作“全图”。如果正好凑不够十户的,或是四五户,或是五六户,都名半图。
在交通条件不便的情况下,这些应该向县令报告的乡官,自己也很少进城。到了完税季节,县里吏员下来督粮,他们帮着完成;平日乡邻街坊之间有个小纠纷,加以调解做个公道;再就是人家立个买卖契书,当个中人见证。只从简单的社会活动而言,皇权也的确没必要下乡。
随着社会发展,人们渐渐发现自己乡邻之中有些人比别人都要厉害一些。或是有了功名在身,或是经商赚多了钱。还有些里长因为掌握了公权力,也渐渐学会了怎么欺压别人。
于是这些人便决定另选一个不怎么强势的人当里长——这个职位若是没有强势宗族的支持,非但毫无权力可言,收不到粮食的时候还要自己贴补。这也是当初朱元璋让粮多者当里长的原因。
这种几乎是被逼当里长的里长,自然管不了其他人,于是新的地方自治组织就在乡绅、富家、大地主之间形成了。
最初他们的产生是为了乡梓造福,比如一起出资建个义仓,或是修个水渠,或是弄个义塾……因为他们自觉承担了义务,百姓自然要给他们权力——虽然他们本身已经有了权力。
于是这些人渐渐组建起堂会,制定乡规民约,收取税收,安排杂役,应付县官的各种要求。鉴于他们的身份,县官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何心隐的萃合堂就是如此,而且还在辐射范围内搞起了**农场,家家户户互通有无,按需分配,设立关卡,暴力抗税,抵制官府……结果何心隐非但丢了自己的举人身份,还成了大明的通缉犯。
在朱里,和春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自治组织。
只是因为运作和春堂的是一帮地方富户,没有政治地位,所以没有像萃合堂那样闹出各种幺蛾子,以至于徐元佐这位生活在其影响力中心的少年,竟然没听说过它的存在。
当然,这也跟大家常用“朱大户”来指代和春堂有关系,因为朱大户家就是和春堂的真正话事人。
至于朱大户家为什么会是和春堂的大股东,只需要看看此地地名就知道了。
这里在宋元叫朱家村,入明之后叫朱街阁,又名朱里、朱溪,以后还要叫朱家角……世世代代都不离朱,正是因为这里姓朱的人多啊!
朱氏虽然没有出过进士、举人,但是架不住人多势众,是个大宗族,所以朱大户发迹之后也有了掌控一方的权利。
书中正有诗为证:
朱里至尊,大户朱氏。
号令朱溪,莫敢不从。
陆氏不出,谁与争锋!
至于沈巷陆氏,人家连部堂高官都不屑一顾,还会把个小小朱里放在眼里么?无非就是有人上门募捐的时候,随便撒点银两,也算尽了自家的社会义务。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家都是大门紧闭,过着类似隐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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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野心
正因为和春堂在朱里的地位之高,所以徐贺很难理解为何朱大户会登门送礼。当年他想登朱大户的门,人家都肯不让进去呢。这种天差地别的转变,难道只是因为徐元佐抱上了徐阁老的金大腿?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徐贺却很难接受。
“人家那是千金之家,为何会暗屈尊来此呢?”徐贺不死心问道。
徐元佐站在楼梯口,轻笑一声:“千金之家多的是。”他知道徐贺不会相信,自己在短短两月里也有了七百五十两的身家。所谓千金之家,不过就是传说中的万元户而已。只是资本尚未膨胀之前,有个短暂的风光罢了。
如果徐元佐只是想做个富家翁,这七百五十两,就足以让他在朱里说一不二了。
“你口气倒是大!”徐贺冷声道。
“银子若是存在窖里,千金与千万金有何区别?无非就是地窖大小的区别。”徐元佐道:“看古今大商贾,无论是古之陶朱、白圭,还是后世的沈万三,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财富只是基础,成为大商贾的条件在于财富的运用。财富一旦运用起来,便有了影响力。受我影响的人越多,别人看我就是庞然大物了。”
这本是最基本不过的财富观,然而因为徐贺的起点实在太低,以至于听了之后竟有些“惊恐”。他并非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只是这个年纪有这种深刻的认识,实在太过“妖孽”。
古人相信神童,相信妖孽,从不考虑研究切片之类的诡异故事,但他们也有对神童的负面担忧——不寿。
或许是天妒英才,或许是命中注定每个人都有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大多数为人乐道的神童天才往往早夭——最著名的那位便是曹冲。
当然,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徐贺表现在脸上的只是“意外”和“不肯承认”。
徐元佐道:“朱大户是有心更进一步的,不过他还是眼界太小。只以为我得了徐家的势,却看不出我本身就有得势的能力。可惜,可惜啊!”
徐贺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咳嗽两声:“大言不惭!”
“事实如此。”徐元佐也不分辨,转身上楼,边道:“父亲,咱们年后得宴请一下朱里各家大户,声望名人,也好告知他们联宗续谱的事。这名单就得父亲操心了。”他终究是个外来户,邻居的名姓总算能叫出来,整个朱里的人面可就太为难他了。
好在徐贺这点事还是能办妥的。
“如果有琐碎小事,交给陆大有、姜百里和顾水生去办也可以。”徐元佐已经走到了二楼,高声道。
“好,我知道了。”徐贺总算服软回了一句,总觉得成了儿子的手下,心中颇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没想那么多。他要是真的培养手下,才不会选择徐贺这样资质极差的人。他甚至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不来这个世界,徐家很可能要不了几年就会家破人亡,甚至卖身为奴。
这是这个时代许多生意失败的商贩人家常走的不归路。
财富带来影响力,也会带来排斥力。
有朱大户带头,和春堂的其他股东或是联袂而来,或是独自前来,纷纷留下名帖和礼物,邀请徐元佐年后去家中做客。
徐贺只觉得整个人都腾云驾雾一般,却看不出来这是徐元佐对他们的回应得到的反馈。
他更想不到的是,徐元佐也有心介入和春堂,在朱里编织自己的国中之国。
这看起来有些野心过大的嫌疑,但整个和春堂比徐元佐有钱的绝不超过三家,而比徐元佐有背景的人却一家都没有。
徐阁老的义孙,徐少卿的义子,即便是在富贵人家汇聚的郡城,也是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除了自家没有宗族势力可以利用,声势上弱些,其他还有什么弱势么?
非但没有弱势,只要自己持续从陆夫子手里截留人才,培养自己的部下班底,多半会比宗族更加好用!
这就是徐元佐的底气所在:他走在一条势必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上——虽然仍旧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到了除夕当日,徐元佐仍旧以背书为主要活动。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徐良佐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偷偷摸摸换下湿透的衣服。
徐元佐清了清喉咙。
“哥,嘿嘿。”徐良佐未语先笑道:“我这不是回来背书了么?”
徐元佐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玩耍是孩子的天性,但刚刚被来客们挑起了染指朱里的野心,仍旧忍不住道:“你也太贪玩了些。若是两年内你能开笔,十五岁之前报个神童,不知道要省后面多少工夫。”
历朝历代的神童都是祥瑞,而大明直接将这祥瑞的标准量化了:十五岁之前有超凡资质者,县官可以上报神童。
只要县试考的出彩,年纪又在十五岁以下,再加一个隐藏条件:县官青睐——于是就可以作为神童报到知府案上。知府考试确凿无误,报给学道大宗师。大宗师的院试本来就是不怎么黜落人的,要给府县官面子,自然也会给个好名次。
这其实就是正常关系户所走的生员道路加强版,保证能够得个生员。
像徐元佐已经十五岁了,等二月开考就是十六岁,没有了报神童的资格,所以过县试就是他的极限,后面府取就得看运气和操作了。
徐良佐咋舌道:“还神童?哥哥也太看得起我了。”
“这有什么?神童也是被逼出来的。”徐元佐脑中过了一下后世那些省重点中学的校规,觉得还不足以恐吓顽劣,又往前搜,想起看过一篇《神童》的文言文,便道:“北宋饶州的风俗,小儿只要粗能念书,自五六岁就教之《五经》。他们不是想玩么?就用竹篮挂在树上,绝其视听。不好好读书,死活不放下来!”
徐良佐听了连连咋舌:“竟然有这等惨无人道之事,哥,这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说你不读书吧?这是宋人叶梦得所作《避暑录话》里的。”徐元佐着实嘲笑了弟弟,又道:“我倒觉得不论这故事真假,咱们家都可以试试。”
“别别别!”徐良佐连连摆手,面露惊恐:“哥哥有所不知。小弟这些日子读书极其用功,实在是太用功了,以至于不出去玩一下都对不起这个年节。既然哥哥不喜弟弟我玩耍,那我肯定好好读书!
“对了,哥哥,你教我那个读书法还真是有用!背起来轻松许多,真可谓举一隅而以其三反。”说到后面,徐良佐又隐隐有些得色,或者说是嘚瑟。
徐元佐点了点头:“四书是基础,快些过掉,哥哥再给你找郡城大儒开笔作文。”
“多谢哥哥。”徐良佐兴奋道。
他现在是班上的学霸,一方面常得陆夫子当众夸赞,一方面自己也的确有些积累,学会高级的读书方法之后,进步颇快。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喜欢上了读书,因为这是体现自我价值的最佳途径。
而且还很实惠,读书读得好,受人瞩目之外,吃穿待遇更好,还有零花钱拿。
徐良佐换了衣服,抱着汗湿的衣服偷偷去求姐姐洗掉,又折回房里跟哥哥一起读书。他发现哥哥的进度好像比他快不了多少,心中疑惑,却不敢问出来。这也是徐元佐渐渐有了威严,让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的小觑调笑了。
二人一直读到姐姐上来叫吃年夜饭,方才吹灯阖卷,喜气洋洋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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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银和钱
除夕是辞旧迎新最重要一餐饭。除了种种江南风俗之外,酬神也是重中之重。徐元佐对别的都是马马虎虎,乃至徐家的祖宗他都没怎么客气,但是对于神道一说却有些敬畏。
若说世上没有超自然力量,那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相比没有遭遇诡异事件的人,徐元佐更加上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徐良佐则全程酱油,急急忙忙吃好晚饭要去街上跟小伙伴放爆竹,跨火堆。
至于徐母则带着女儿文静去镇南的雪葭浜城隍庙上头香。如今徐家已经是徐阁老的亲戚,徐元佐又带着三十来个镇上少年讨生活,地方上的富户也与他家拉关系,眼看着就是异军突起的大黑马,所以徐母总算能够一圆上头香的夙愿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另外一些富户人家都信佛,所以城隍庙这边算是让出来的。若是徐母也信佛,那么这头香兴许还要再等两年才能烧到。
徐元佐和徐贺都懒得出门,在家大眼瞪小眼,终于熬不下去的时候,徐元佐先打了招呼上楼看书。不过这回却不是看四书五经科举时文,而是翻出了当日自己初来时写下的笔记,对隆庆三年的局势再次进行了分析,拾遗补缺,就像是临交卷前的检查一样。
结果也跟交卷检查一样,基本没有什么收获。
就在徐元佐阖上秘籍的刹那,眼前突然闪过一条货币兑换率。
“一两银子等于一贯铜钱,万历年间约为八百钱。”
徐元佐重又打开了秘籍,仔细看那条目,原来是一条有待验证的记忆。作为一个文科生,他看过的书实在太多。也只有实实在在看了许多书的人,才会知道书里的知识、信息不能全信。有些是书作者存在错讹,有些则是自己的记忆错觉,所以当初他把这条写下来,也是要提醒自己多加验证。
后来发生的事太多,竟然就忘了。
不过这题目的答案也有了。因为假银的问题,徐元佐更喜欢铜钱,起码铜钱的质量是一眼可辨的。所以几次兑换下来,汇率也很清楚,一两九成银能兑一千四百到五百的铜钱——看铜钱的质量有所升降。
徐元佐提笔将正确内容补上去,突然心中一动,开始默默寻思。
从银钱兑换开始,一两兑一贯也就是千文,似乎就是常识和基准。
大明本就忽视铸钱,整个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历史,经济总量高于两宋,铸钱数量却只是两宋的三分之一。在市面上,非但能看到各种心安理得流通的洪武钱永乐钱这些明朝“古币”,甚至还有相当数量的宋朝铜钱。至于铁钱,虽然不在国家经济序列之中,却也是被市场认可的辅币。
徐元佐从后世人的角度来看,经常有某地发掘出数吨宋钱的记录,而且古玩市场里除了赌石之外也有“赌钱山”——就是从凝结成一体的“钱山”中,赌运气看能否开出价值高品相好的宋钱。
明朝人是怎么都不能想象这种情形的。
万历年间跨度极大,也正是万历时期,世界银矿冶炼技术有了两次大提高,而开采出来的白银有三分之二是涌入中国的。这对于大明,尤其是江南而言,白银贬值是大趋势。
白银作为市场主流货币,一旦发生贬值,那么最直观的市场表现就是各商品种类的涨价。所以因此导致铜价上涨,从而铜钱兑换比例就从一千四五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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