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并不介意行磕头礼。入乡随俗,磕头作礼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屈辱意味。就算是同辈生员之间,也常有互相跪下磕个头表示认同为朋友。给师母磕头就跟给自己母亲磕头一样,要逃避才会被人说闲话。
徐元佐低声问道:“咱们真没走错人家吧?”
“我也没见过这么寒酸的进士第。”罗振权道:“不过你看你背后。”
徐元佐转身抬头,正门内非但挂着“进士第”,两旁还挂着“连捷皇榜”,还有“乡贡亚魁”。这三块牌匾明白无误地道出了这家人家的功名背景。亚魁是乡试第六名,也就是整个福建省三年统考中的第六名,绝对算是好成绩了。连捷皇榜意味着他成了举人之后翌年就春闱高中,点了进士。
进士第。当然是这位进士的家。
的确符合郑岳的人生经历。
徐元佐又轻声问:“你确定这是我师母?”
罗振权郑重地点了点头:“里屋还有一位,是你师公,一样得磕头。这宅子,就他们两人带个孩子住。听说孩子十岁,还没散学。”
问清了身份,徐元佐也不能再矜持了,上前请师母坐了上座,大礼参拜。道:“师母在上,敢请拜谒太公。”
郑师母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罗振权。想知道这个壮实的年轻人在说什么。罗振权翻译过去,郑师母方才连忙起身,领着徐元佐进了正屋,并不见敲门叩问,果然是小户人家的举止。徐元佐以前以为郑岳自称“小户人家”出身是谦虚,现在才知道竟然是真正的小户人家。
徐元佐进去之后。屋中昏暗,气味混浊,好歹还有一张架子床,床上半躺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
相对于郑岳的年纪,家中老父和妻子。实在都太显老了。
徐元佐没说什么,等师母叫醒了太公,再次大礼参拜,程中原奉上礼单。
然后就尴尬了。
太公眼睛近乎半瞎,师母大字不识一个。
徐元佐本来还想借助郑岳家族势力的念头,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当然。不过其中更多的是疑惑,不说进士,就算郑岳只是个举人,地方官员就得好生奉承,不知多少人要投献在他门下。但凡乡里有些事,只要郑岳一张片子送进衙门里,县令就得认认真真处理。
眼前这情形,简直比个诸生都不如啊!
徐元佐退了出来,换了口气,寻思着找到其中症结所在。总不成天下真有要饭的举人,穷死的进士!
师母是个很贤惠的主妇,就要去给徐元佐烧水泡茶。徐元佐哪里敢劳动师母,日后传出去还怎么做人?当即命茶茶去干活,自己借助罗振权与师母聊天。师母不善言辞,说了半天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徐元佐多好的耐性,竟然都有些吃不消了。
正当这时,郑岳的儿子听说家里来人,提前跑了回来。
“小世兄。”徐元佐见这少年进来就叫娘,也起身打了招呼。
郑小公子好奇地打量徐元佐,突然跪下,用带着浓郁闽南口音的官话道:“在下郑存恩,见过世兄。”
徐元佐也只好跪下与他对磕了一个头,自我介绍,方才起身道:“世兄请坐。”
郑存恩道:“不知世兄远道而来,未尝准备,失礼了。”
徐元佐等人是吃了午饭一路走来的,稍微坐坐也就差不多到晚饭时候了。他道:“不敢,是学生唐突到访,请太公、师母并世兄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
徐元佐看郑存恩一脸少年老成的模样,心中暗道:郑老师家里虽然穷,但是家教看起来挺不错的——起码比他还强些。他因问道:“世兄在哪里读书?”
“族学里识些字。”郑存恩羡慕地看着徐元佐的衣冠:“世兄是廪生么?”
徐元佐当然是廪生。只不过若非学里教授替他领着廪米,早就叫他降等了。
“世兄为何不去江南读书呢?”徐元佐问道。
郑存恩有些尴尬,道:“父亲大人游宦在外,总要有人照顾家里。而且族学也甚是不错,先生颇为用心。家父也是族学中启蒙,可见读书不必远游。”
徐元佐没有纠正小朋友的幼稚观点,道:“的确。郑氏也是长乐大族,不知除了恩师,是否还有学林中人?”这是在问郑家的底细了。对身为进士的族亲都这么慢待,除非他们家进士满堂走,举人多如狗。
“有一位堂伯祖也是进士,还有两位堂叔伯和一位堂兄是举人。”郑存恩想了想,又道:“族中生员也有六个。”
——呃,的确不少,但也没多到吓人的地步嘛。
徐元佐环顾一周,缓缓道:“既然是衣冠之族,为何会如此慢待我师亲眷?”
郑存恩整张脸都皱起来了,道:“在下不知从何说起。”
徐元佐有力道:“从头说。”
郑存恩理了理思路,道:“许多人都说族中慢待我家……”
徐元佐微微点了点头,大脑飞快转动,考虑该如何帮老师报这仇!
“其实族中已经很是照顾了。”郑存恩道。
徐元佐忍不住又看了一圈四周环境。
郑存恩跟着看了一圈:“这屋子就是族里送给我家的。”
徐元佐情不自禁发出了一个喉音。
郑存恩继续道:“我还记得父亲大人中举之前,家里一直都是住在祠堂里的。听说再早些时候,还住过山神庙。”
徐元佐一噎:看来郑老师说自己小门小户,已经是很虚荣地吹牛了啊!
郑存恩还没有虚荣的概念,实话实说道:“父亲中举之后,族里给他凑了银子,送他入京赴试,然后又分了这几间瓦房给我们住。这真不能算是慢待了。”
“呃……老师中了举之后,莫非就没人投献么?”徐元佐问道。
郑存恩一脸茫然:“投献?”
*
*
求推荐票,求月票~求各种支援~!
*(未完待续。)
PS:祝大家上元节快乐~~!
三七四 共赢
徐元佐暗道这位世兄年纪还小,解释道:“就是把家产送给老师,或是给老师为奴。”
“这个……”郑存恩更加迷茫了:“他们为何要送家产给家父呢?”
“这个……”徐元佐呵呵笑了一声:“民俗,民俗。”
郑存恩摇了摇头:“本地并无此等风俗,怕是世兄搞错了。”
徐元佐微笑道:“恐怕是我错了。”
——错在跟你个小屁孩聊社会潜规则!
徐元佐盘算着找个合适的人谈谈,他道:“久疏问候,恩师可有兄弟?”
“家父是独子。”郑存恩道。
“呃……可有关系近些的堂兄弟?”徐元佐又问道。
“喔,一般家里有事,我娘都叫我去找强叔。”郑存恩道。
强叔是郑岳家的老邻居,如今还住在茅棚里。他那茅棚比徐元佐在唐行给难民准备的临时住房还要糟糕,不过这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并没有什么不满。他不会说官话,所以还得郑存恩在一旁翻译,使得徐元佐有些拘谨,以免不小心带坏了小朋友。
“现在阿岳家不是挺好么,受族里照顾,住瓦房,每个月还给米粮。族里分了他们家十来亩地,就是佃给我在种。”强叔茫然地对徐元佐道。
“阿岳家从来没给族里做过事,如今族里肯照顾他们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强叔又道。
徐元佐听着,怀疑自己可能因为成见产生了一些误会。他觉得郑老师家已经苦不堪言了,但是在当地人看来,却是十分照顾郑进士家。徐元佐本身没有宗族概念,就连徐阶恐怕都没有。江南的徐氏宗亲更像是个松散的联盟,大家因为同一个姓就抱抱徐老爷子的金大腿。
到了闽南。宗族就像是个盈利组织。你得给宗族做出贡献,宗族才会反馈给你庇护。郑岳以前是破落户,根本谈不上宗族贡献,现在能有这样的照顾已经算是郑氏宗亲格外照顾了。这种关系如此现实而紧密,难怪从北宋至今,闽党的战斗力都十分强大。
徐元佐这才信了。为何明人笔记里经常有些清官致仕之后连的棺材都买不起,还要门人捐献。这分明是因为他们在有意无意之中被宗族边缘化了。郑岳若是再不醒悟,恐怕宗族连如今的照顾都会渐渐撤掉——难怪老师身为进士辈出的长乐人,最终才混了个云南参政致仕。
“如今族中谁说了算?”徐元佐问道。
族长有祭祀权,出于大宗长房。这在早年间是极大的优势,所以族长往往占据了族里的最大资源。然而随着科举制度的完善,官僚阶层成了社会骨干,而血统并不能必然带来科举上的成功,所以族长掌握虚权。而士绅控制地方,已然成了流行。即便士绅属于小宗,大宗的族长还是得卑躬屈膝来打秋风,借片子。
“族里是郑峙说了算。”强说道:“他是举人公。”
徐元佐暗道:果然是金举人,银进士。
这也十分现实,举人常年在乡里,跟官府打交道较多。进士是不能原籍任官的,一旦游宦。可能到死都不能回家。在乡间的影响力,还真不如宅在乡里的举人。而且这年头不是说你不想当官就能不当的。虽然可以请病假,但官品不够高,很容易被御史弹劾。这种弹劾可是重罪,所以当官本身也被视作一个种尽忠的义务。
徐元佐叫程中原准备礼物,去求见郑峙。他这种没有官身的小生员,没有强有力的介绍人可能连主人家面都见不到。还好他有徐阶的片子。徐阁老名动天下,还在福建做过官,好歹攀上几分香火情。
当然,如果郑家是铁杆的程朱世家,递徐阁老的片子也可能引来反作用。
徐元佐放手一搏。总算郑峙没有推说“身体不适”,在中堂接待了徐元佐。
两人见面都是一惊。徐元佐惊讶于郑峙的年迈,郑峙惊讶于徐元佐的年轻。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没有寒暄可言,徐元佐开门见山,道:“学生此番来拜谒太公,深知族中对恩师一家的关照之恩,特来致谢。”
郑峙坦然抚须道:“无妨无妨,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族弟,我们都是山字辈,哈哈。”
徐元佐见他不似作伪,但是有些话却不能不问。他道:“恩师既然皇榜提名,优免总是有的……不过家里地少,不知是否能有益于宗亲。”
郑峙知道徐元佐是怀疑宗亲占了他老师的便宜。不过能把话说得这么好听,总不能当下一个耳光打上去。他道:“朝廷给的优免自然是有的。在别处或许大有用场,但在长乐却是基本用不上。”
“哦?”
“长乐位在沿海,经常因为海寇滋扰颗粒无收,所以朝廷惯例会免去赋税。”郑峙笑了笑:“而且我湖建还有一个别名:八山一水一分田,说的就是山多田少。故而朝廷优免在我乡还真是没多大用场。”
徐元佐听了无比蛋疼:他是从天下赋税最重的苏松来的,还真没想到福建人根本不介意赋税问题。听郑峙的潜台词,好像只要朝廷不识相来收税,那就联络海贼攻打一下港口,朝廷自然就免税了。说起来,前两年林道乾还攻占了澄海溪东寨,后来接受了招安,不知道是否另有内幕。
“阿岳在松江任官,过得可还好么?”郑峙掌握了话语节奏,反守为攻:“我这族弟也是太过清高,到了那边连家书也不见来几封。不管怎么说都是郑家人呐。”
——这就是说郑老师不会做人了。
徐元佐听了也是暗道郑老师在为人处世上略显糟糕,说好听点就是情商低。说得难听点,那叫不知道自己根基斤两所在。他换位思考,自己若是郑岳这个环境,肯定要跟宗族打好关系,利用福建同乡在官场上更上一步啊!
“老师在华亭也是极为艰苦。连婢女都用不起。”徐元佐叹道:“是以学生这次来长乐,也是想与先生商议,看是否有开源之道。”
郑峙并不意外。长乐是科举大县,福州是科举大府,福建是科举大省,每次考试之后都有利益重新分配的问题。如此一两百年下来。大家早就形成了各种规则,想以进士身份硬挤进来,就算郑峙没意见,也过不了其他人的关卡。
“愿闻其详。”郑峙道。
徐元佐清了清喉咙,道:“长乐立县也久,势家大户肯定已经容不得别人进来分润了。郑家若是坏了规矩,怕是要被整个长乐县的士族群起而攻之。”
“正是如此。”郑峙应道,敏锐地发现徐元佐用了“郑家”这个大概念,不由觉得这年轻人还是挺会说话的。
徐元佐继续道:“先生可考虑过海峡对岸的巨岛?”
郑峙微微一愣。笑道:“那岛上可等闲去不得。”
“敢请教?”
“那岛上有海贼的港口,是他们躲避官兵的要地,岂容得咱们上去?”郑峙又道:“更何况岛上有食人土著,伏道杀人,防不胜防。这些若说起来也不甚很麻烦,但是岛上更有瘴疠疫病,一旦染上断无生理。你说这么个地方,谁还肯去?去了又能种多少粮食?”
徐元佐呵呵一笑:“郑家没有糖寮吧。”
郑峙不以为然道:“自然是没有的。”
“我一路行来。见郑家商铺之中也没出售白糖的。”徐元佐道。
郑峙明白了徐元佐的意思,道:“白糖是厚利。谁人不知,不过绝非我家能够插手罢了。”
徐元佐笑道:“所以去对面岛上就是不错的选择。甘蔗最要紧的就是水土,水源充沛,土壤肥沃,深耕之下定然能够种出好甘蔗来。至于先生之前说的那些麻烦,岂无应对之策?”
郑峙知道这是数万两一年的大买卖。颇为动心,朝前坐了坐:“如何对策?”
徐元佐笑道:“海贼可不会种蔗榨糖,但是他们会杀人抢地。若是咱们与他们合作,郑家负责送人上岛,开垦种植。海贼负责保护蔗田。击杀野人。我这儿负责转运蔗糖,分销江南乃至京师、辽东。咱们三家,各尽其能,各得其利,可谓共赢。”
“那瘴疠疟疾呢?”
“那不过是由蚊虫传染的疫病,只要将杂草根除,沼泽填平,自然就去了小半。然后广用艾草驱蚊,又能去小半。若是防不胜防,最终还是得了这病,我还有后手。此番带了江南名医十人,正是从古方之中寻一治疟之术。如今虽未成功,但是并非不可医治。”徐元佐道。
郑峙抚须思索,道:“照你这般说来,此事倒是简单得很?”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则易,不为则难。”徐元佐笑道:“想来那些海贼困守台岛,也是坐拥宝山而不自知。一旦咱们与他们解说清楚,断然不会拒绝的。”
郑峙又道:“既然称之为贼,难道不会食言而肥?”
“若是如此,咱们也不是吃素的。”徐元佐的笑容上染上了一层寒霜。
郑峙没有给徐元佐一个准信,但是邀请他晚上住在家中。徐元佐则考虑到恩师郑岳的面子,还是决定在县城外找一座寺庙借住。同时他还要给郑岳家里买些地盖房子,总不能让师母和太公住在那么寒酸的小院里。
好在福建虽然耕地少,但是宅地不少。因为多山,所以福建人早就总结出了一套依山建房的本事。而且这边石料也算便宜,并没有因为通货膨胀而吓坏徐元佐。
徐元佐叫程中原去跑程序,自然也给他交了不少学费。官府由此才知道郑岳并非没有背景的小进士,人家现在搭上了徐阁老的大船。一时间县里乡里都有人来与郑岳认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