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牙齿打架,颤抖着取下背上的竹筒。他几乎要哭出来似地递给徐元佐,道:“小的是仁寿堂市场部学徒,顾哥哥顾经理叫我送这封信给佐哥儿。”
徐元佐接过竹筒,轻轻旋开,里面是有些潮气的油纸。油纸里面又是一个毛毡包着的油纸包。层层叠叠,打开最后一层,方才见到一封书信。徐元佐本以为是辽东有事。顾水生派人回来送信,谁知展信一读,却发现这信是松江写去京师的。
时间在大半年前。
“你这一路……辛苦了。”徐元佐心中颇有波澜,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少年人却没有这份功力,双膝一软已经跪在了徐元佐面前,放声哭道:“小的幸不辱命,终于将这信亲手送到佐哥儿手里了。”
这封信就是顾水生与安掌柜吃了饭,套到了不少消息。由此写成的汇报,主要内容在于对日贸易中的银铜业务。当时顾水生找了个能赶路的学徒。并没有想到竟会如此曲折,在路上折腾了大半年方才送到徐元佐手中。
“你叫什么名字?”徐元佐示意护卫将少年扶起来,带进舱室。
少年忍住哭道:“小的邢明凡。”
徐元佐笑了笑:“你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吧。”
邢明凡想起自己从松江出发,在淮安被乱兵劫持,给人当了十几天的挑夫才逃出来。身上盘缠全都没了,总算信没丢。
他继续北上。在山东误投黑店,差点被人剁了包包子。万幸当地衙门正好剿灭贼窝,将这黑店端了,救他出来。主事的巡检见邢明凡年纪还小,颇为奇怪。反复查问方才相信他的话。有感于邢明凡的忠勇,这位巡检还赠送了五两银子的盘缠,让他随班军入京。
班军是山东军户进京服役的部队,没人敢惹。邢明凡总算托福进了北京城,却怎么都找不到徐家的商铺。直到银子用尽,方才打听到云间会馆原来就是松江人开的。他到了云间会馆,见了掌柜徐平,核对了身份,欲哭无泪——佐哥儿已经前往辽东了。
徐平虽然知道徐元佐去了辽东,却不知道船队在梁房口靠岸。而且当时去辽东的船也都不到梁房口,只到旅顺口。于是他备了盘缠,派人将邢明凡送上了前往旅顺口的商船。
那商船主收了徐平的银子,却没有忠人之事……邢明凡上岸的时候才知道,旅顺早就过去了,这里叫做镇江堡。堡里有百来户军户,还有来贸易的朝鲜商人。
“我是为你好,从这儿到沈阳更近些。”那船长坚持道。
邢明凡连镇江堡到底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堡里给人做工,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支要去抚顺的朝鲜商队。随着商队在辽东的群山之中穿行,邢明凡学会了辽东军话,学会了一些朝鲜话,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开弓射箭……就是没记住路——商队就像是在群山中打转。
好在商队平安到了抚顺。邢明凡在这里得到了佐哥儿的消息:一队豪商从这儿要去梁房口。理所当然地,等邢明凡追到梁房口,只能看到留守监工的小伙计。徐元佐早已经扬帆返航,回江南去了。
邢明凡在梁房口找不到船,只能走陆路去了旅顺。在旅顺搭乘了前往登州的船,他身上已经不名一文。一路乞讨做工,又藏在从北边南返的漕船上,邢明凡终于到了刘家港。两个苏州商人见他可怜,也懒得去核实他说的真话假话,赠了他些许盘缠,好叫他回家。
回到唐行,邢明凡一直闷闷不乐,为自己不能完成任务而心伤。结果到了总柜一问,方知顾经理早被派去辽东主持大局,佐哥儿倒是今日才去上海乘船南下,要去闽粤游学。邢明凡如蒙大赦——自己这差事还没办砸!他来不及去账房支领盘缠,用身边剩下的银子雇船赶往上海,终于在码头上看到了徐徐离去的船队。
邢明凡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三两下剥去冬衣,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船上的人远远看起来,以为他是在游泳追船,只有岸边的人才知道,这孩子根本就是在水里扑腾,就差喊“救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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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精气神
徐元佐静静听着邢明凡的故事。这孩子的文采如果好一些,或许能写出来一部不错的小说。可惜他只是干巴巴地复述,偶尔流露出侥幸和痛苦的表情,是这个故事里为数不多的调味剂。
即便如此,徐元佐也能感受到邢明凡这一路上受到的苦难和折磨。
“我没想到这封信送得这么慢……”邢明凡喃喃道,“怕是误了佐哥儿的事……”
徐元佐给了邢明凡一个微笑:“你想知道这封信里写着什么?”
邢明凡眼中流露出了渴望的目光。这几个月来,他无数次在这封信面前挣扎。他想放弃任务,回家好好吃顿饭,睡个安稳觉;他想烧掉这封信然后一走了之;他想知道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重要的事,让他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
他垂下头,轻轻摇了摇:“小的只是个学徒,不敢知道。”
徐元佐笑了笑:“水生在信里说:送信的这个小伙子大有前途,只要让他走完这一圈,增长了眼界,磨练了毅力,就能委以重任。”
邢明凡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绚丽的神采。
“事实证明,水生看得很准,你也把自己打磨得很好。”徐元佐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仁寿堂永不抛弃的成员。你会成为大伙计、掌柜、经理,甚至可能让你去做官。”
邢明凡随着徐元佐的声调,只顾着吸气,竟像是要把肺都吸暴了似的。他听到“做官”两字,重重摇了摇头:“我娘说,只要做到大伙计,我这辈子就不用愁了。我的工钱能给弟弟读书。能给家里买一台织机,以后还能养鸡养猪……”
徐元佐拍了拍邢明凡的肩膀:“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你就不会想停下来了。对了,沿途帮过你的那些人,你还记得多少?”
“每一个都记得。”邢明凡脱口而出:“遭乱兵的时候,马和尚不让人杀我。让我留下做工。他虽然拿鞭子打我,但最后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放我逃跑。他是浙江水兵,家在余杭城外……刘巡检家在县城兴业坊柳树巷……班军里的鲁大哥是莱州府黄县人,他是去大同戍边……京城……牛市口……镇江堡……抚顺城里……复州……栾古关……”
“刘家港的两位先生没告诉我他们的名姓,不过其中一人喊另一人‘梅逸公’。”邢明凡一一报出恩人的名号住址,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帮了自己,连一丝结巴都没有。
徐元佐听他第一个说乱兵里的马和尚,就知道此子心地善良,见他记得如此清晰。更是证明其秉性之中懂得感恩。正好随从端来了刚熬好的姜汤,徐元佐对他道:“你先喝了这碗热汤,回舱室去好好睡一觉,然后将这些人一一写下来。对咱们仁寿堂有恩的人,决不能等闲视之。”
“小的明白,日后一定回报这些恩人的恩德!”邢明凡坚决道。
徐元佐微微摇头,纠正道:“不是对你的恩德。这是对咱们仁寿堂的恩德。也不用等你日后回报,咱们仁寿堂自然会去回报他们。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是咱们经商的立身之本。”
邢明凡有些慌乱——佐哥儿怎么就把这事揽过去了呢!
徐元佐推了推姜汤:“别等凉了。快喝。”他又抬头道:“嗳,那个谁,准备几件冬衣给明凡换上。一点眼水都没啊。”
那个谁——茶茶满脸通红地跑出去准备衣服了。
邢明凡捧起姜汤,热气扑面。他小口小口喝着,泪珠已经滚落下来。
这个干巴得有些枯燥的故事,让不少人都听出神。罗振权直等邢明凡走了。方才缓了口气,见徐元佐盯着自己看,不解道:“怎么?”
徐元佐笑道:“听了有何感想?”
罗振权觉得感想很多,如果不是这少年坐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根本不能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人。这算是忠勇可嘉。还是脑子一根筋?是坚持不懈,还是倒霉到家?种种思绪在心中转动,到了嘴边却说不清道不明,只有一个字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干!”
徐元佐评价道:“很传神。”
罗振权挤眉弄眼:“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你有些……异于常人。”他本想说“脑袋有坑”,不过想想还是不能口无遮拦。虽然佐哥儿不会像那些海主一样翻脸无情把他扔进大海喂鲨鱼,但是得罪上司总是会有报应的。
“也难怪你能招徕一群异于常人的人……不对,好像是常人到了你手下,就异于常人了。”罗振权品味着,又有些心惊:我自己不会也异于常人了吧?
徐元佐果然笑道:“你也异于常人么?”
罗振权摸着下巴,有些不确定道:“我、还没吧?”
徐元佐站起身,走了两步:“在我手下,只会异于庸人。因为我让他们看到了生活是可以改善的,人生是可以创造的,未必只有庸庸碌碌走上一辈人的老路。人有了精气神,自然不同于周围的庸人。其实你把他们放到县学里去看,会发现差距就没那么大了。因为县学府学里的书生们,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精气神,科举就是能改变他们人生的大机遇——虽然我觉得科举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桩亏本买卖。”
罗振权品了品,觉得徐元佐说得有些道理,道:“虽然你所言不假,但是你刚才跟人说做官……这就有些假了吧?他还能去考科举?”
徐元佐笑道:“谁说只有科举才能做官?”
罗振权一愣:“我大明也能买官?”
“官不能买,但是可以捐监。当然,例监名额也有限得很,我不可能给所有人都捐个监生。而且监生出来去做个教谕,撑死了知县,能有什么出息?”徐元佐笑道。
“那所谓做官……”
“咱们要去的台湾,尚未收归版图,只有闽海海商们建的私港。若是咱们在彼处开垦,招募百姓,征收赋税,是否需要人管着?”
“那也不是官啊!”
“等势力坐大,朝廷要么给官招安,要么册封个宣慰使之类的土官,算不算官?”徐元佐道。
罗振权道:“还能这样!”
“还有更快的法子。”徐元佐道:“咱们只要有足够海船,去婆罗洲、爪哇,借个土人国王的名头请求封贡,直接就能列土建国了,算不算官?”
罗振权嘴角抽了抽:“哪有那么简单,当年汪五峰多大势力?朝廷还不是斩了他。”
“那一是他没走对路,自己要海外称王,形同叛逆。其二,滋扰沿海,被势家所恨,还想朝廷招安他?”徐元佐道:“他若是占据海外一岛,攀附、或者直接编造个祖宗,譬如就说是南宋遗民。如今仰慕圣化,请求内附。再打通礼部到内阁的路子,封个国王有何难哉?”
徐元佐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就有这个路子。”
罗振权觉得胸口有些闷,却不能否认徐元佐说得是事实。作为一个经年老海狗,他听说过安南立国的故事,好像原本是个中原大将领兵过去的,如今朝廷不是照样也认了。还有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客,入扶余国自立为王,同样令人神往。
“你真有心如此?”罗振权忍不住问道。
“当然。”徐元佐笑道:“南海往南,还有很多岛屿不为人所知呢!到时候就装傻说不知道蒙元已经灭了,如今听说日月重开大宋天,希望能够回归华夏正统,哪还有什么问题。”
罗振权充满了希冀:“那我也能当官了!”
“看你表现。”徐元佐故作正经道:“说不定就让你当个国王呢。”
“那你呢……”
“小小土王,我还看不上。”徐元佐自信道。
“我看得上!”罗振权一本正经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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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长乐
海船从上海出发,出长江口,一路向南。这条航路是每年都要走的,主要是将江南的商货运到闽粤,然后转运东西洋。在有限的开海令之下,在浙江海面上航行还面临着通倭的指控,所以船队经过舟山时,不得不做好被拦截的准备。
一旦被拦截,要么斩草除根,将水师杀个干净,要么银弹开路,随机应变。好在徐元佐这回运气不错,并没有遇到舟山水师出来拦截。实际上这也与徐元佐要求走外洋有关,当前的技术条件不可能大面积封锁海域,只能有限地监督航道。
这种行船方式很让船上的火长不悦,因为脱离了针路就意味着失去航道的危险。外洋的洋流、天候、海底暗礁全都是未知数,而且跟沿海航行比起来更是绕远。这种吃力不讨好,只为了避开水师拦截的行为,在火长看来简直是要钱不要命。
徐元佐却是希望在比较安全的航行范围内进行航海锻炼。这回三艘船上带了不少海事学堂的学生——这也是罗振权在这里的主要原因。这些学生入学时间尚短,但是航海经验却不少,所以能够早早拉出来实践徐元佐和李腾整理出来的航海术。当前的航海术还没有六分仪之类的高端货能用,主要是复制了明初大航海的一些实用技术,为制定航海手册做准备。
即便如此,花费的钱财就很不少了。因为官方档案被弘治名臣刘大夏藏匿了,只能从匠户、船工手中套东西。如果不想破坏名誉硬抢,就只有用真金白银去买了。即便如此下本钱,得出的成果也只给徐元佐一种“或许能行”的感觉。
徐元佐记忆中有一部电影,其中一个人物靠一副眼镜、一支圆珠笔,还有别的什么小零碎。就做成了一架简易六分仪。当时并不觉得这个情节有什么特别,但是现在看着水手们用牵星板,心里还是有些羡慕。他真不想什么都等到牛顿来解决,听说牵星板和六分仪的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这些水手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改进。
——是否需要再设个奖金呢?
徐元佐心中暗道。他现在就像是个农夫,无法拔苗助长。只能用尽一切办法给土地浇水增肥——也就是用银子砸。可惜还是得靠天吃饭。
船队越过舟山,再次看到陆地的时候,就连火长都不敢确认这是哪里。因为他不知道经纬度,而且远远看到一片陆地,连是岛还是大陆都难判断。
“是基隆。”徐元佐道。
“鸡笼?”罗振权站在徐元佐身边:“那是什么地方?是岛?”
徐元佐眯着眼睛,道:“咱们之前在东面发现的岛屿,应该就是从琉球一路延伸下来的岛链,所以这里应该是台湾岛北端。这里的土人叫鸡笼社。”
罗振权看妖怪一样地看着徐元佐:“你怎么啥都知道?”
“有空多读书,少去勾栏行院。”徐元佐道。
罗振权不以为然。他这个年纪。儿子都该能上船了。可惜之前他是破落户,没人肯要他。现在他成了小地主,又开始挑姑娘。年纪大的看不上,寡妇看不上,**从良看不上……可又没富到让良家少女贴上来,只能去勾栏行院解决问题。
火长很快就上来请示该如何转向。
如果现在转东,则沿着台湾岛外洋南下,直达吕宋。如果转西。则进入台湾海峡,沿途要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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