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花了一些时间,倒是也打听出几个名声较好的工匠。其中有一个是据说是在苏州给人修园子的,开价极高。徐元佐想想夏圩的宅子只是小补,多半是不需要动用那位牛人的。
徐元佐想留在夏圩新宅也并非心血来潮,之前走马观花的时候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宿舍。因为江南还在秋老虎时节,厚重的棉被还用不上,新编的草席正将近下市,此时买上一张,还算是捞到了便宜。
就在他盘算还有什么生活必需品要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略显矮胖,颇为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
正是父亲徐贺。
徐元佐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躲进了一家店铺。他旋即醒悟过来,为何要躲呢?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之父啊!
但是现在走出去该说什么?
难道说“爹爹您好,爹爹再见”?
徐元佐趴在门框上,偷偷窥视毫不知情的父亲。等徐贺渐渐走近,他方才看到父亲身上的长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身后还背着一卷露着毛边的草席,以及手里提着的口袋。口袋里隐约印出个盆子的形状。
“爹?”徐元佐装作意外偶遇,从店铺里走了出来。
徐贺也有些意外,旋即将手里的口袋甩给了徐元佐:“你娘叫我来给你送铺盖的。”他又觉得有些丢脸,低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谁是爹……”
徐元佐并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他原世界父母从小就培养他自力更生,别说大学报道自己去,就连出国读书那天都是自己打车去机场的。虽然理智上觉得母亲这样的安排十分没有必要,但在感情上却还是颇有些触动。
“白白跑了一趟松江,才知道你跟大掌柜的到了夏圩来了。”徐贺喘着粗气:“万幸这里碰到你,若是再走岔了怎么办?你怎地也不报个信给家里?”
徐元佐摸了摸嘴唇上的油汗;“这不是今天才定下来的事么?”他心中暗道:幸亏自己要求住在新宅,若是跟徐诚回城里,你这一趟才是真的白跑呢。
徐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好运加身了,仍旧嘟嘟囔囔,最后直抱怨这秋老虎天不爽利。
从礼塔汇到夏圩新宅大约四五里路,徐元佐只管埋头听着,也不说话,到了门口,方才道:“父亲今晚就住下吧。看天色回去也要很晚了。”
“我船停在二仙桥,不知道过夜有没有人看着。”徐贺既不想赶着再划船回去,又担心借来的船有个意外,不好向邻居交代。
徐元佐现在的体型在闷热之下走了两三公里路,已经十分疲惫了,但看父亲的意思是想住却又担心船的安全,于是只得又跟着他去了二仙桥,找了户人家寄存。依照徐元佐的惯例,自然不会少了给人赏钱,但是回去的路上却被徐贺念叨了一路。
“现在有了工钱真是阔气了,让人看一下船就给半吊钱!吓,家里都还在省吃俭用……”徐贺不住地嘀咕道。
徐元佐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道:“父亲。”
徐贺犹自没有反应过来,回头道:“怎么了?”
“家里目今的状况,是谁造成的?”徐元佐冷声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贺叫了起来:“你是怪你老子没本事?你老子我为这个家不辞辛劳地走南闯北……”
“挣的银子呢?”徐元佐问道。
徐贺脸一红,怒喝道:“你个小畜牲是在逼问你老子么!你娘都不敢这么逼问我!”
——我娘还会动手呢!
徐元佐面无好色,沉声道:“既然是一家人,首先就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无论赌博也好,外室也罢,这些事都该排在家人之后。父亲若是还一味分不清主次,儿子这边是肯定不能认同的。”
徐贺被徐元佐一顿抢白,脸上破不好看,但是内中心虚,再说不出什么狠话。
徐元佐松了口气,不禁怀念起原先的父亲。那位父亲是个纯理性工作狂,徐元佐也曾有过抱怨,但相比现在这位却不啻天壤云泥之别,令人无比怀念。而且那位父亲还是真正照顾家里,并且悉心教导自己。
自己能够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仍旧保持积极健康的心态,全部得益于此。
徐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输给了另一个时空的父亲,心中仍旧抱着一股怨气。他见儿子埋头走路,一副据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自然也会主动开口。
父子两人就是这样冷战着回到了夏圩的徐宅。
徐元佐原本是想跟父亲睡一间屋的,因为路上的不愉快,索性自己又收拾了一间厢房,反正席子有两张。
“喏,这个放你屋里。”徐贺板着脸将铜盆和蚊帐塞在徐元佐怀了。
十月里已经没什么蚊子了,而且徐元佐还熏了艾草,对蚊虫也有不错的驱散效果。不过他还是端着铜盆有些发愣。
在家的时候,徐元佐从未见过还有铜盆。
对于大户人家而言,铜盆不过日常用品。对生活在温饱线上下的徐家而言,铜盆却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家里的我?我怎么没见过?”徐元佐忍不住问道。
徐贺仍旧一副臭脸:“是你娘说,你在外面要体面一些,才拿来给你用的。反正铜的木的也没什么两样,我还觉得木盆舒服些。”
徐元佐端着铜盆回到自己屋里,手心在盆子上轻轻摩擦。
这铜盆里面被擦得铮亮,就盆底还有些绿锈,显然这盆子的年岁也不小了。他细细摸着,突然摸到了一个小小凹凸,翻过一看,却是个模模糊糊的“沈”字。
这多半是娘的嫁妆。
徐元佐心中暗叹:这东西应该是给姐姐用的。自己提前出来做事,娘才让爹送来。
有那么个瞬间,徐元佐几乎要冲进父亲的屋里,紧握父亲的双手:“爹!咱们一起努力把家撑起来,让娘和大姐过上好日子,让阿牛可以安心读书……”
这个瞬间还没有过去,徐元佐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低沉浑厚而包涵怒意的吼声:“哪里来的贼骨头!敢来徐家偷东西!”
徐元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却见一个壮年男子手中举着花锄,正指着自己的父亲徐贺。
徐贺手里正捧着一个青花葫芦瓶,被那壮年一吼,吓得手忙脚乱。
瓷瓶脱手,啪嚓摔在地上,登时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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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上阵父子兵
时间凝滞。
徐元佐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向瓷瓶的命案现场,首先找出一块残片,正是葫芦瓶的瓶底。他心中小鹿大鹿梅花鹿纷纷乱撞,生怕看到倾家荡产卖身卖肾都赔不起的底款。
大明……
嘉靖……
年制……
徐元佐总算松了口气,还好是嘉靖年的花瓶。
他又捡了两片碎片,缓缓凑近眼前,就着阳光轻轻转动角度。只见青花之中隐隐流露出来的紫色。色泽浓郁,青蓝之中泛紫,图样是老子出关,器型又是葫芦瓶,配合底款上的“大明嘉靖年制”的六字楷书,正是标准的嘉靖青花瓷。
徐元佐将刚才没吐完的气吐了出来,这才发现父亲和那个手持花锄的壮年都凑在他头顶,像是一起在研究这碎片。
“还好是嘉靖年的瓶子。若是正统、天顺年以前的,把你们四个肾卖了都赔不起!”徐元佐站起身。
“为什么?”徐贺问道。
徐元佐看了一样父亲,虽然不耐烦,仍旧答道:“即便再过四百年,嘉靖青花存量也很大。存量大,价格自然就低了。正统年间朝廷下令,禁止烧制青花,只有景德镇官窑有少量……存世……自然是……有价无市……”
徐元佐说到“景德镇官窑”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了一桩非常可怖的事。
徐贺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脸色变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仍旧笑道:“我走南闯北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瓶子。不想我家大郎倒是认识,果然读书有用。”
那边壮汉却道:“别只说瓶子了,你们到底是谁人?为何在这里?喂,你怎么了?”他伸手轻轻摇了摇徐元佐,却发现徐元佐木桩似地站着不动,仿佛灵魂出窍,又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徐元佐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肇事者的说话。
因为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他会认识嘉靖青花。
是后世带来的知识!
后世为何会有关于嘉靖青花的知识?
因为它出自景德镇官窑。也只有官窑的贡品才会如此精美,才会存在故宫博物院,才会有大量的图片、说明、分析让徐元佐一介平民都能分辨。
但那是在共和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而如今在大明皇帝的英明统治之下,打烂一件皇家器皿,这完全不是赔钱的事,而是蕴藏了深刻政治因素的大事件啊!
徐元佐恍恍惚惚之间,看到那个半聋半哑的老仆手持木棒跑了过来。又过了几乎一百年的时间,他才听到那老仆嘶哑着喊道:“瘪犊又闯祸!看老子不打死你!”
“呦,老丈是浙江衢州人氏?”徐贺听到“瘪犊”的乡骂,不由笑道。
徐元佐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崩溃了。
是的,穿越到一个傻子身上并没有让他崩溃。
面临家庭的窘迫,不得不早早承担重担,也没有压垮他的斗志。
发现自己有个不着调不靠谱的父亲,这他也能从点滴的父爱中寻求平衡。
然而现在,自己的所有努力可能都付诸东流,而罪魁祸首竟然还莫名其妙地跟人家讨论乡贯!
——我管你是浙江的瘪犊子还是东北的瘪犊子啊!
“有毛线好笑的啊!”徐元佐冲着徐贺大吼一声,终于爆发出来:“你闯了大祸知道不知道啊!有你这样往死坑儿子的嘛!”
徐贺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目中凶光迸射:“你个逆子!竟然敢吼你老子!你、你、你……今日非打死你这逆子不可!”
徐贺说着,左右一晃,看到了壮汉之前手里拿的花锄。那壮汉被他爹——看门老仆用木棒追得满院子跑,花锄自然是早就扔在一旁了。
徐元佐根本连跑的意思都没有,恨不得冲上去猛踹徐贺,就好像要将穿越傻子身上的责任都归在徐贺身上。
“打啊!打死我算了!”徐元佐冲向徐贺,身高的差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太适合战斗。就在他一个迟疑之间,徐贺已经高举花锄砸了下来。
秋老虎天,人火气大,再加上徐元佐这个儿子也没少坑爹。如今家中母老虎发威,自己夫纲不振,还不都是这小畜牲惹出来的祸事!
打死一个还有一个!
徐贺虽然也气得牙痒难耐,但下手的时候锄头还是偏了一偏。
徐元佐到底没有在战斗技能上加过技能点,反应慢了,眼看就要被这一锄头砸中肩膀……
“傻子!快跑啊!”带着浙江口音的壮汉冲了过来,将徐元佐拦腰抱起,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他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徐贺一锄头砸下去的时候,徐元佐已经在一丈开外了。
花锄与农家锄地的锄子不同,锄柄不过二三尺,并砸不到地。
徐贺猛地没有收住力,差点砸到自己腿上,吓得打了个踉跄。等他站稳再看,徐元佐已经被那壮汉放了下来。
“有种打死我啊!”徐元佐跳脚叫道。他是真的死的心都有了。
徐贺邪火更甚,突然身边一阵风刮过,竟然是那个老态龙钟看似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的看门老仆。
这老仆是真的动了怒气,手中一条棍棒宛似出洞乌龙,流星赶月一般朝徐元佐和那壮汉追去。
“快跑!”壮汉刚放下徐元佐,见父亲追来,直接将这小胖贼抗在肩上,脚下生风。他眼看前面八尺高的围墙,竟然一脚蹬在墙面,猿猴一般跃了过去,赫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徐元佐的胃撞在壮汉的肩胛骨上,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前金星晃动,口中酸水直流,恍惚间如腾云驾雾,再眨眼却是高空坠落。
壮汉却不管徐元佐生不如死,只是一味跑动,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徐元佐已经背过气去了。
在重重砸在地上之后,徐元佐终于一口气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
“算你贼娃运气好。”壮汉喘着气,拉开短衫的衣襟用力扇风,毫不介意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方形的胸肌。
“我运气……好什么……”徐元佐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扶了扶脑袋,这滋味比穿越还难受。
“吓!你是不知道我爹的厉害!要是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残废!”壮汉重重道:“想当年跟戚爷打仗的时候,他一杆旗枪能挑五六个拿长刀的真倭。”
徐元佐一边抚着胸口,问道:“打倭寇的时候?”
“嗯,老爷子丙辰年跟的戚爷。”壮汉道。
“那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十二年之前?”徐元佐心中一算:“老爷子高寿啊?”
“我爹今年七十三。”壮汉撇了撇嘴:“戚爷当初选兵的时候有规矩,不收年过六十的。后来见我爹实在太猛了,这才破格收入军中。”
徐元佐见这汉子也就四十上下,看来猛人老伯是三四十岁才得的这个儿子。不过这样的儿子不都当宝贝看么?今天打杀起来却是如此杀伐果断!
“戚爷如今调到蓟镇去了吧?”徐元佐记得戚继光被委任总理练兵,封右都督就是在隆庆二年,只是不知道几月。
“嗯,听说是去年调走的。”壮汉漫不经心道。
徐元佐又泛起了一个疑问:“壮士,令尊大人为何会沦为徐家的仆人呐?”
戚家军是募兵制,给钱打仗。戚继光一调走,大部分人也都各回各家,好似在外打工一样。但是募兵的收入不低,再不济也能混个自耕农,怎么会沦为奴仆呢?
更何况老爷子使的是旗枪,起码是个旗队长,怎么也算是军官啊。
壮汉脸上一红,声如蚊呐:“还不是为了我,唉,我也是一时昏头了。”
徐元佐一副了然的模样,道:“大丈夫谁能事事谨慎?哦,对了,我不是小贼,我是徐家的伙计,姓徐名元佐,如今负责处理这栋新园子的相关事宜。刚才那个是我爹。”
壮汉显然有些窘迫:“那你岂不是管着我爹了?”
“说那些!”徐元佐笑道:“兄台尊号大名啊?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该当多亲近亲近。”
“我叫罗振权。”
“罗大哥!”徐元佐起身抱拳。
“徐兄弟。”罗振权也不是个扭捏人,与徐元佐交相一拜,算是有了交情。
徐元佐笑道:“我看罗大哥身手也是不凡得很。老爷子当年是旗队长,你是使什么的?”
罗振权支吾左右,见徐元佐一脸好奇,实在不好意思扫了这位“兄弟”的兴致,嘴唇蠕动,语速飞快:“长刀。”
徐元佐心中一过。戚继光在东南最常用的是鸳鸯阵和三才阵,标配是藤牌、圆盾、旗枪、长枪、狼筅、倘钯……莫非说的是军刀?军刀是人人都有的副手武器呀。
“罗大哥莫非是没参加东南抗倭?”徐元佐笑道:“戚爷军里哪有只用军刀的?”
“我当然参加了!”罗振权声音一响,旋即沉闷下来:“只不过……我是倭寇那边的。”
徐元佐仿佛听到了咔哒一声,那是下巴脱臼的声音,心中暗道:你们爷俩这算不算是上阵父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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