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徐阶主持《故训》的编纂工作,把江南的博学鸿儒一网打尽。统统请到家里来。这些人训诂辞典还没做出个样子,诗集散文已经搞出两三部了。正因为如此,江南学子纷纷前往华亭求教,一时间将华亭县堆积成了文学高地。
徐元春近水楼台先得月,本身才学人品又是颇为不俗。加上徐阶的有意照拂,很快就被众多鸿儒所青睐,有问必答,言无不尽。
“之前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今是而昨非,学业上简直有一日千里之感。”徐元春欣喜地说着。他旋即想到徐元佐二十岁前不能下场,强作自然地将话题转到别的方向去。
“小弟最近也颇有所得,在主持机械厂。”徐元佐道:“这厂子做出来之后,织机和纺车的成本能够降到三两左右,小康人家都能购置了。”
“似乎的确不贵。”徐元春道:“今年过年,大父给了我一百两银子,现在银子不值钱了么?”
徐元佐哑然失笑:“因为去年家里入账二十四万两,而出账全都被广济会涵盖了。”
“这一出一进,家中竟然有如此大笔款子!”徐元春虽然不好财物,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敬琏真是……真是当世陶朱!”
“其实也没什么。”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我都把手伸进税收这一块了,若是这样都还赚不到钱,岂不是太无能了?
徐元春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两句,方才拉着徐元佐开席吃饭。家中喝酒是有定量的,两人也分了二两黄酒,互相又聊了些学校里的事。正好徐元佐需要徐元春帮着想想,是否有人会对他的生员资格产生威胁。
“若说有人惦记你,那是必然的。”徐元春想了想,道:“你名声既大,且又如此极端,难免给人谈资。不过这些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真要革你功名,只有知县上报提学才行。即便提学来华亭巡考,或是吊考我华亭生员,也要听听知县的说法。”
徐元佐总算放了心,心中暗道:明日走之前还是要去拜访一下郑老师,大的礼物不好带,值钱又清雅的东西总是要带点。
国朝为了防止地方官以权谋私,不许地方官在本辖区内置办产业,包括重礼也会被巡按御史所弹劾。有这样的三尺法高悬,胆小的官员其实都能乖乖站在红线之外。
徐元佐问元春要了两幅徐阶的字,既清雅,又实惠,而且郑老师绝对不会不要。前首辅的墨宝,就算郑岳日后高位致仕,也值得传给子孙珍藏。
郑岳这回见到徐元佐,面色红润,气色极好。并非单纯因为心情好,更是因为生活改善了许多。
玉玲珑已经不再是拿百字百文钱稿费的自由撰稿人了。徐氏书坊与她订了合同,以每月五两银子的费用买断了她的笔名,而且稿费加倍。
玉玲珑是郑岳的小妾,她的收入就是郑岳的收入。有了收入,郑岳自然知道该如何改善生活,再不需要精心计算朝廷那点禄米。以及学生的馈赠。
徐元佐与郑岳聊了一会儿,便要告辞,却见李文明进来了。
自从李文明给徐元佐从绍兴找了十来个师爷,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纽带就更紧密了。他见了徐元佐,颌首示意,径自上前对郑岳道:“东翁。苏州那边来了公函,发在府衙,是漕粮转运之事。”
郑岳也不避讳徐元佐,问这师爷:“怎么说?”
李文明答道:“部院的意思是苏松漕粮都运到淮安,由淮安出海。”
郑岳道:“本来松江粮税就要入淮安仓的,但是漕粮直接从太仓、刘家港出海不是更便捷?”他知道自己学生是支持海运的,而海运的确有利于国家朝廷,他支持起来也是理直气壮。
“海刚峰的意思,大概也是指望这批漕粮有些别的用处。”李文明看着徐元佐。低声答复郑岳。
徐淮兵变民乱,海瑞首当其冲。朝廷给他加了“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八个字,现在他等于军政一手抓,什么都要管。说起来灾民的事也好办,给他们吃的,安置住处就行了。乱兵也简单,剿抚并用,许诺既往不咎。招安回来继续吃粮。然后杀两个领头的,上下就都满意了。
可是这些举措关键在于两个字——钱粮!
没钱没粮能干什么呢?
海瑞思来想去。首先开仓济民,这是必然之事。然而肯定不够,所以就只有动动脑筋了,看往来钱粮之中能否先支借一部分出来应急。正好朝廷要开海运,那么叫苏松漕粮运到淮安出海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到时候能否全额运抵天津卫。那就很难说了。
“海刚峰不怕圣天子降罪么!”郑岳听得心惊胆战:“邸报上可是说了,京中官员俸禄、内宫开销,全都指着漕粮呢!”
“他要是怕,就不是海刚峰了。”徐元佐笑了:“他大概还觉得,这天下子民都是圣上的。那么用圣上的粮食救圣上的子民,有何不妥?”他又将海瑞的难处一一道给郑岳。
郑岳自己也是牧民官,听得眉头发紧,但是又能如何呢?这种大事可不是一个小小知县能够决策的。
李文明打破冷场:“敬琏肯定是有主意的吧。”
徐元佐见老师也望向自己,只好道:“现在手工业不够发达,要消化灾民乱兵还是得靠土地。”
“这地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里去找?”郑岳道。
“其实有一个地方,未必不能试试。”徐元佐道。
“哪里?”
“山东。”
郑岳摇了摇头:“若是在江南还好说,要将灾民送到山东去,人家怎么肯收?”
李文明也道:“徐淮水灾,山东也不会好过。恐怕他们比苏松更难呢。一边是水灾,一边又要保证运河水量,不能开水灌田。”
徐元佐道:“那是海这边的山东,学生说的是海那边的山东。”
郑岳一头雾水。
李文明眼珠子转了几转,不很自信道:“敬琏所指的是……金复盖海?”
徐元佐微笑颌首,暗含赞扬。
李文明也颇有些得意,暗道:幸好老夫读书不少,杂学颇多,要不还真让你难住了!他当下对郑岳道:“东翁,国朝初年,辽东也是设有府州县的,归山东布政使司统领。在洪武十年的时候,才将全辽府县罢撤,尽数改成卫所。当时的金复盖海四州,便是现在的辽南四卫。”
郑岳道:“卫所听命于都司,都司听命于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听命于圣天子,连兵部尚书都不能置言。如何让他们收纳淮安灾民?”
“人是有腿的,灾民跑过去了,开垦荒地,一样纳粮,谁能说什么?”徐元佐道:“关键就是要看那边是否有能力接纳灾民。我读古书,在宋金之时,辽东人口高达百万。而国朝之初,辽东人口不过十数万,即便如今休养生息,人口有所恢复,想来还是应该有空地的。起码不会比江南更挤。”
江南是寸土寸金之地,肯定是北方地阔人稀,然而灾民迁徙却没法充实三边。因为淮安这地方要往北走到边镇,势必要穿过山东、河南、山陕、北直诸省。大规模的迁徙,如果派卫所监视,徒增成本消耗;若是不监视,万一被人煽动作乱如何是好?这些可都是大明的腹心之地啊。
所以徐元佐提出的移民辽东,在地理上大占优势。徐淮灾民直接从淮安出海,到金州卫登陆,中间不会发生动荡。即便有人在海船上作乱,也不会殃及广泛。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金州那边是否有足够的土地安置了。
“敬琏啊,你提出这策略,可要什么好处么?”郑岳笑着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颇有些受了侮辱的意思:“学生只为老师分忧,却为何见疑!若说好处,这些灾民统统都来松江,才是学生最大的好处:正好可以廉价雇佣织妇,不说日进斗金,总也是一本万利。”
郑岳一想也是,哈哈大笑,指着徐元佐对李文明道:“这孩子真是经不起逗!”
李文明冷汗都下来了:您老不知道“这孩子”一口能吞掉大半个华亭吧!
徐元佐只是无奈。师徒父子,能说什么呢?而且要说他没有私心,那绝对是假的。万历年间的北货生意,经济总量数以百万计。现在北方航线还没有开通,江南根本看不到北货,若是自己能够把持北货渠道,这可又是一大笔收益。
现在南方冬天日益寒冷,皮草是肯定会大受欢迎的。撇开皮草之外,辽东可还有人参这个特产呢。
如今江南吃参正当风潮,只是吃的是上党人参,简称党参。这种上党人参不同于后世的桔梗科党参,完全是两种植物。
因为从宋朝开始就知道党参的药用价值,以至于后来官商相侵,使得参农苦不堪言,放弃了党参的种植。再加上上党又是北方重要的林区,木材需求量颇大,使得党参失去了适合的生长环境,最终绝种。
如果能在现在这个时间段大量引入辽参,肯定获利颇丰。
*
*
求推荐票~求29号月票~~求各种支援~!(未完待续。)
PS:求各种支援~!
三一五 生意上门
隆庆年间就像是揭开了盖子的聚宝盆,随便插一手都是满满的金银珠宝。
徐元佐从郑岳那边出来,心里已经将北货生意列入了议程。他现在事物虽然繁杂,但是归拢成线就很清晰了。
海运漕粮、北货买卖,以及灾民移居金州卫,这是一条线上的事,是自己直接入股的私有产业;
并购丝行,发展布行,购买织机雇佣织妇,这是徐家的主营生意;
仁寿堂的包税和牙行码头,这是徐家的新兴生意;
广济会和徐家土地,这是徐家的传统生意;
连锁客栈、夏圩徐园、《曲苑杂谭》、书坊、书院,这些主要是刷声望,有待于进一步发展的种子业务。
至于建筑社和机械厂,既是种子,也是未来发展的方向,暂时能够保证自给自足不亏钱就已经很不错了。
如此一分,徐元佐脑子里就像是有多个文档柜,任何消息来了,都能飞快入档,自然不容易搞错了。他甚至还有余力考虑资产管理行、车马行,以及银行的设想,然后放入专门的脑洞柜,在碎片时间拿出来完善润色。
这些生意放在旁人眼里,已经庞杂得毫无头绪,偏偏徐元佐还能处理得井井有条。
人来如织的华亭县街头,徐元佐负手而行,身后跟着棋妙和梅成功。梅成功刚刚谨遵徐元佐的吩咐,给府县两个衙门的书办送了一笔银子,数额不大,没有任何名头,就是遇到了请吃茶,走动人情。
李文明和知府衷贞吉的幕友班子,自然也有一份。乃是徐元佐亲自给发的。
梅成功从一个破落的穷措大,一举成为了府县衙门里的座上客,随手出去就是几十上百两银子,自己还有些转不过弯,时常怔怔出神。走在这热闹的郡城城厢,他总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只有看着前面宽厚的背影才知道自己不是做梦。
背影越来越大。
咚,梅成功撞了上去。
徐元佐不解地回头看了一眼梅成功,隔开这么远都能追尾?后者羞愧地垂下了头。
徐元佐并不是突然立定,而是碰到了熟人,已经施施然行了礼。
这位熟人正是安记销银铺的安掌柜。
安掌柜红着眼睛,与徐元佐答礼的姿势有些僵硬。徐元佐知道这位老掌柜技艺高超,虽然常干作奸犯科违法犯罪的勾当,却还存有一丝丝良知和信义,所以两厢虽不怎么往来。但有银钱业务还是会命人走安记的渠道。
“徐相公步步高升,好久不见了。”安掌柜客套道。
徐元佐呵呵憨笑“安掌柜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去年多亏了相公点拨,着实赚了一笔。多谢多谢。”安掌柜没话找话。
徐元佐知道安掌柜说的是铜钱的事。去年他自己也想做银钱汇兑,可惜资本不够,人手不够,技术也不够。于是就把“以银兑钱,囤钱出银”的良策送给了安记,换他的好感度。不至于用假银糊弄他。
说起来这个买卖只要有人有资本,又有识别银和钱的技术。赚头还是挺大的。在隆庆三年之前,国家有“钱禁”,也就是说国家收税不收铜钱。既然不能用来纳税,铜钱的价值就低,一两白银根据成色不同,可以换到一千四百乃至一千八百个铜钱。
等隆庆三年朝廷驰钱禁。铜钱可以拿来纳税,价值立刻飞涨上去。时至今日,一两白银只能兑得八百到一千铜钱。
安掌柜当日将信将疑地囤了些铜钱,如今以将近半价换成了白银。什么都没干就赚了一倍,难免感叹“散财童子”真是名不虚传。不得不佩服。也就是他不善与人交际,否则换个掌柜哪有不巴结上来的道理。
徐元佐不介意安掌柜的不通人情,反倒还谢谢他这两年没用假银子坑他,所以颇为客气。见安掌柜守在这里假装邂逅,徐元佐贴心道:“小事何足挂齿?安掌柜若是有暇,咱们去望月楼饮一杯可好?”
安掌柜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正有事与相公说。”
徐元佐脸上笑着,心中已经在分析安掌柜要说的事。多半不离银钱交易,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业务。说起来销银铺有金融机构的意思,但是真正经营的金融业务,恐怕比徐氏布行差多了。
安掌柜身后也跟了两个徒弟,前边开路。
徐元佐打破沉默:“安掌柜似乎满腹心事啊。”
安掌柜面露难色,终于直接道:“我愧对徐相公啊。”
徐元佐扯了扯嘴角,道:“掌柜的何出此言?”
“前几日上有人来铺子里借银子,因为有熟人作保,我便借了。”安掌柜道:“谁知后来才听说,是因为贵号要抬高利钱,所以这些人才转而找旁人借贷。我这岂不是拖了徐相公的腿脚?”
徐元佐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暗喜:难道徐氏布行的威望如此之重?我说利息多少,整个市面上的利息就有多少?
“就是这事?”徐元佐确认道。
“正是此事。你我两家本有往来,若是为了此事伤了和气,我如何能够安寝?”安掌柜道。
徐元佐笑道:“若是这事倒也无妨。我今年正想拢拢银子,不怎么想放出去。”
安掌柜顺水推舟问道:“哦?徐相公可是另有生意要做?”
徐元佐知道自己有“散财童子”的美名,许多人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他的投资项目。然而真正敢跟着做的人却是极为罕见。这就像是一帮人在看热闹,嘴上起劲,却毫无动作。
除了仁寿堂的胡琛。
这位举人老爷学了有家客栈的套路,却发现非但没有赚到银子,反倒还亏了本钱。徐元佐一眼可知他是将银钱用在了硬件设施上,却不舍得给掌柜伙计等下面人加工钱,而服务产业关键在于服务人员而非硬件,这般本末倒置如何可能不赔钱?
因为根本思路和认识不同。所以徐元佐也不指望别人能够跟他学,孤独地做起了商界传奇。
“现在这市面上,能做的买卖不过这些。”徐元佐道。
安掌柜呵呵笑了笑,不再说话了。两人一直到了望月楼的雅间,让随从自己去吃饭,方才关起门说正事。
安掌柜生怕隔墙有耳。压低声音道:“正有一事要求徐相公出手。”
“何事?”
“想请徐相公出面,买一批倭铜。”安掌柜道:“自然另有重谢。”
隆庆开海放开了东西洋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