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了。
陆大有隐约觉察到了姜百里在动什么心思,不过他本来就不如顾水生和姜百里那样有头脑。初时自己还不肯承认,但日子久了。渐渐也能看出来了。因为佐哥儿是个喜欢“快马加鞭”的人,如果他给某人分配越来越多的工作,压上越来越多的担子,就说明此人颇有能力,值得栽培。当然,从年终奖的分量上也能看出来。
顾水生现在专心市场开拓,都已经混到苏州去了。姜百里的客服工作越来越精细,交织出一道大网。甚至能够将本县有名号的人家都串联起来。
——这厮还夸口,他只需要通过最多三个人。就能跟华亭县任何一个大老爷吃上饭。
陆大有想起姜百里某次不经意间的嘚瑟,心中泛酸。
“那是什么人?”姜百里突然道。
空旷的田野上,两队人马步伐一致,快步朝大路跑来。
陆大有负责后勤总务,倒是见过领头的那个汉子,故作不经意道:“那是夏圩徐园的护院。领头的叫甘成泽。”
甘成泽显然也看到了官道上的人,待跑近些,方才认出了陆大有,叫道:“你们这是去唐行?”
“正是,你们也是?”陆大有回道。
甘成泽应了一声。脚下不停,道:“佐哥儿有令,得火速赶过去,不多说了!”说罢,排成两列的浙江兵从众人身边跑过,留下扬起半身高的土尘。
徐元佐吃掉黑举人之后,浙兵都分到了不少银子,基本都在朱里和唐行之间购买土地。住得较为紧凑。地虽不多,不过他们也不靠土地吃饭,关键得要方便串联。相比需要向别人伸手的戚继光,徐元佐可是真正的大金主,给钱给粮十分痛快,浙兵也没有发生过不肯听用的情形。
这回听说每人每日另有津贴,这帮浙兵跑得飞快,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徐元佐面前。
“咱们也跟上!”姜百里大喊一声,跟着浙兵们跑向唐行。
陆大有还在踟蹰,姜百里已经跑了出去。
等陆大有终于决定跟着跑起来的时候,姜百里已经停下了。
这个从来不怎么锻炼的少年,这些月来出入豪门大户,养尊处优,根本跑不动。
陆大有低头看着手扶膝盖,弓成了虾子似的姜百里,笑嘻嘻道:“该跟佐哥儿说一声,日后在册的伙计、掌柜,都得操练,以免不堪用。”
姜百里口水止不住地往外涌,肺里就像是火烧一样,翻了翻白眼,没有理会。
眼看着甘成泽等人跑远,大队人马继续前行。
唐行就在前面。
大半个时辰之后,陆大有和姜百里终于到了唐行镇的大门之外。紧贴着大门边上,已经竖起了七八根松木桩,正有人架着梯子往上铺毡子。未完工的粥棚旁边,堆了几张粗木长条桌,像是寺庙里和尚吃饭用的。
陆大有和姜百里进了城,街上行人匆匆,并没有焦躁和不安,反倒像是赶上了吉庆事一般,带着喜气。
队伍里所酝酿的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悲壮气氛,顿时被吹得烟消云散。
姜百里劈手抓住一个过路的同事——曾经做过他的下属,问道:“佐哥儿呢?”
那人连忙打了招呼,举起手里的牌子:“佐哥儿坐镇有家客栈赈灾呢。直接去那边。”
姜百里一扫那块牌子,上面果然写着:志愿者请移步有家客栈,统一调配。
那人说完,欠身而去。
这是徐氏风格,有时候让人觉得十分无礼,但是工作效率却明显高于别人一截。
陆大有这回没跟姜百里客气,飞快朝有家客栈跑去。
在客栈里人生鼎沸,有正在忙碌的自己人,也有凑热闹的外人。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赈灾的紧张气氛。
徐元佐已经征用了两块大木板,上面覆盖宣纸,写着各家认捐的顺序和金额。此刻他正跟人说话,见到了陆大有,当即停了下来,转向陆大有叫道:“大有,来得正好。快带人去将灾民的人数登记成册,按照男女分开。”
“佐哥儿,姓名年龄籍贯之外还要知道什么?”陆大有连忙问道。
“职业技能、家庭情况。”徐元佐想了想,又道:“再问他们一句:若是别处有地可种,能吃饱饭,是否愿意迁徙过去。凡是愿意的,做个标记。”
陆大有连忙应诺,转身而出,差点撞上了追进来的姜百里。
徐元佐见两大干将接踵而至,颇有些兵强马壮的感觉,连声道:“老姜,带上人,挨家挨户去买热水。”
“是!”姜百里应声就要走。
“慢着,”徐元佐连忙叫住他,“这热水不光是给人喝的,更主要是让他们梳洗一下。”
“梳洗?”姜百里愣住了。
“嗯,别弄得一身脏兮兮的,看着心烦。”徐元佐道。
——佐哥儿就是爱干净!不过好歹看看情形吧,现在人家可是逃难呐!
姜百里心中感叹。
若是照着徐元佐的本意,何止烧点热水让人梳洗?简直要把头发剃光,统统赶进浴室用蒸汽消毒才好。否则这些灾民就是跳蚤、臭虫的天然载体,等到天气一转暖,就会爆发时疫。
要说研发青霉素,徐元佐自认没本事。不过要展开爱国卫生运动,这对于生长在红旗下的徐元佐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而且只要卫生条件抓上去,勤洗手勤洗澡,有意识地杀灭寄生虫,能够避免许多疾病和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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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安置
“婆婆,家里灶台空着么?能烧水么?”
“云间公益广济会大量收购开水,一桶开水三十文!城门口钱水两讫!”
“广济会收购成衣,棉衣!”
“收购铺盖!”
“收稀粥咯!”
“收熬好的皂角咯!”
……
背着广济会牌子的年轻人在街上大声吆喝着,恨不得挨家挨户敲门。如果是索捐当然会被人憎恶,可下订单却是江南百姓最为喜闻乐见之事。
此刻刚过了午饭时间,家家户户炉灶都空着,后院里打一桶水,烧开,成本不过是三五文的柴火钱,送到城门口就能收益十倍,这买卖做不做得来?
至于棉衣、成衣、铺盖,价格虽然没有明说,得看具体品相和用料,但是一桶水三十文的价格放在前面,谁都不担心广济会压价。甚至于有人将这种广撒订单的行为,视作接济乡里,盘算着是否有必要卖了家的旧物,换上新的。
哐!哐!哐!
三声锣响,头戴红帽身穿红袄的闲人扯开嗓子喊道:“仁寿堂袁老爷仁心义胆,捐三千两银子赈济灾民咯!”
他走了两步,又用力敲响铜锣:哐!哐!哐!
“仁寿堂袁老爷仁心义胆,捐三千两银子赈济灾民咯!”他一路喊了下去。
哐哐哐!
“仁寿堂袁老爷仁心义胆,捐……”
……
袁正淳站在家里前院,听着外面的传报声渐渐远去,良久方才叹了口气。
袁文成走到父亲身后,亲声劝道:“父亲,外面寒,进去吧。”
袁正淳拉了拉身上的暖袍:“外面凉快。”他吐出一道白雾。又道:“你们兄弟几个,有出去救济灾民的么?”
袁文成面上有些尴尬,道:“父亲,这不过是徐敬琏邀买人心的伪善之举,我们参合什么。”
袁正淳又长出一口气,化作水雾消散空中。他道:“我以前只以为你们是欠缺做生意的手段和头脑。现在才知道,你们根本没有认清楚什么才是商贾。”
袁文成嘴上没说话,心中却是不满:商贾不就是低买高卖,经营致富么?难道还要为国为民?
袁正淳看看儿子这副神态,后面的话也懒得再说了。这回仁寿堂开会,徐元佐有句话让他颇受触动,甚至重新审视自己数十年来的人生历程。这也是他带头认捐三千两的主要原因——其实这回徐元佐重点在借人借物,对银子真没多大需求。
——真正决定我们生死富贵的,并非朝廷官府。而是那些对咱们有需求的人。
徐元佐在会上如是说。
对商人而言,最恐怖的故事大概是太祖皇帝杀沈万三的事。当然,也有传说沈万三跟着张三丰修道飞升了。总之这都是传说故事,事实上沈万三并没有捐建南京城墙,也没有提出要替朱元璋犒劳军队,很大可能上他早在大明建立之前就已经身故了。
所以这则恐怖故事建立在“传说”的基础上,自然不能当做前辈经验顶礼膜拜。然而仍旧很多人都误以为商人的存亡兴衰决定于官府朝廷。
徐元佐却提出了另一个思路:商人兴起于民,本就是万民之中肯吃苦、有脑力、壮胆略、愿拼搏之人。如果按照“民如水。君如舟”的说法,商人自然也是水。既然是水。就有载覆舟船的能力。
那么为何还要惧怕舟船呢?
因为商人是“水之皮”,最容易被舟船上的人舀起来。一旦离开了江河湖海,无论是被拿来煮开泡茶,或是洗涤衣物,都再无反抗之力。所以危险虽然来自舟船,但根源是因为离开了人民的汪洋。
只有将平铺的“水之皮”。变成有纵深的“水之骨”,才能不怕朝廷官府。要成为“水之骨”,那就必须让其他百姓——水之血肉,紧紧依附其上。
如今天灾**就像是血肉受到了创伤,若是不将烂肉剜去。修养肌肉,使其结痂痊愈,那么等烂到骨头上,就算大罗天仙来了也难起沉疴了。
这是个很大的道理,也是个很小的道理。
流民流寇并非只有明末才有,往前看看简直数不胜数,根本不用提前知道李自成、张献忠。就算深信大明铁打的江山不会乱,那么看看倭寇之乱呢?多少大户被劫匪抢劫、绑架?若是大家收入富裕,合法挣钱,肯如此铤而走险、泯灭良知的人决不至于那么多。
“现在拉他们一把,总好过日后被他们拉下马。”徐元佐说完就知道这次的会议并没有多少成效。因为与会众人都是江南人精,心里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他们不愿看道理,只肯盯着最后的银两数目看。
任由徐元佐说得再动听,在他们耳中,最终只是汇聚成了一句话:要多少银子?
徐元佐本来也不抱着寻求同志的想法,虽然有些悲哀,但是自己这张嫩脸还有些面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并没有人与他做对。这当然也是托了银子的福,若是去年包税没有赚到那么大的利润,谁肯买这个账?
袁正淳虽然听进去了,终究隔得略远,而且年纪大了,真正能做的也就是带个头,给人给银罢了。
……
冬天日头短,过了申时天就渐渐黑了。
城外的难民还是排了长长的队。
徐元佐在客栈里安排了大略方针之后,也到了城外。这回动员的“志愿者”不少,各家的伙计、奴仆都加起来,将近三百人。有浙江老兵帮忙维持秩序,开始有几个想闹事的,被狠狠打了一顿之后也就太平了。
老兵们都是上过战阵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人要死,什么样的人死不了,下手可谓快准狠。徐元佐脾气一向不算好,这种时候捋他虎须。真要被打死了也是活该。
解决了刺头,其他人原就半死不活的,自然更好管理了。
反倒是唐行本镇有些人不好弄。比如有人将水烧得半开,只是微微冒热气就提了出来。接收的人没办法,但凡的确烧过的,就给了铜钱。这种偷奸耍滑之事一旦发生。就会像是瘟疫一样蔓延开去,甚至会让人认为不偷奸耍滑简直是头脑有问题。
发生了几次之后,姜百里便报到了徐元佐面前,深感羞愧。
徐元佐到了城外之后,亲眼所见的争执也有好几起。
有个客栈的伙计一向好说话,却终于忍不住有人做得太过分,直接将手刺入水桶之中,一阵拨撩,很快手掌就红了。大声喊道:“我这手都冻红了,你跟我说这是开水?!”
那人这才悻悻而退,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嘟囔辱骂:“真是狗才,用的又不是你家银钱……”
那伙计只能怒目而视。
徐元佐上前,握住了那伙计的手,果然是冻的。
伙计猛然间被人握住手,正要用力抽出来,却见自家店长丁俊明对他挤眉弄眼。再定睛一看。吓得肝颤:“佐哥儿……您来了。”他生怕徐元佐追究他刚才的“违规”,不敢多言。
“那人太过分。”徐元佐帮他把手焐热:“今日也差不多了。好歹熬过去。”
伙计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说了一个字:“只听佐哥儿吩咐。”
丁俊明走到徐元佐身侧,道:“佐哥儿,后面还有八十六个。”说话间,又有两个灾民洗了手脸,留下一盆污水。去粥棚那边排队登记,等着领粥了。“八十四个。”丁俊明修正道。
灾民来了之后先排队洗手洗脸、登记、领粥,然后集满十几二十人就被带走安置。
徐元佐很满意这个流程。看上去简简单单,但是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日常的职业训练融入具体事务之中。没有发生乱哄哄一窝蜂的情况,足以证明此子颇有头脑,能够加加担子了。
“做得不做。”徐元佐对丁俊明道。
丁俊明心花怒放,脸上还控制着矜持的笑容:“全靠佐哥儿日常教导的好,我就是拿来用了而已。”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若不是家里护院帮着维持秩序,这些灾民也不肯排队。”
人沦落逃难的境地,已经悲怆到了极限,即便往日是个讲求秩序的人,也容易失去理智。负面情绪会在难民之中弥漫,怀疑、忧虑、恐惧、愤怒会滋生出来,更加抹去文明的痕迹。
陆大有小跑着找到了徐元佐,头上冒着热气,就像是武林高手发功一般。
“佐哥儿,货栈都落实了,这些人肯定都能住下了。”陆大有兴奋道。
徐元佐寻求仁寿堂各股东的帮助,从货栈、客栈划分一些屋舍出来,让难民居住。如今正是淡季,库存也不多,空间有的事。反正不需要增添什么成本,大家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若是等客人、货物来了,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难民赶出去。
徐元佐问道:“冻不死人吧?”
陆大有道:“我每处都看过,都是屋顶严密,四壁完好的好房子。就是地上有些潮,稻草略有不足,铺得有点薄。”江南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是只要在屋舍之中,要冻死也不容易。徐元佐点了点头,又道:“为免不测,还是十人发个炭盆,烧一晚上能烧多少。”
陆大有心里一揪,道:“那得多少银子!”
徐元佐瞪了他一眼。
陆大有只好改口道:“问了店家就知道了!”
“一共多少灾民?”徐元佐问道。
“如果算上他们。”陆大有指了指还没有登记完的,道:“一共是五百七十八人。”
徐元佐略略估算了一下人均花费时间,还是颇为满意的。他做过管理工作,很多时候明明一人一分钟足以解决的问题,真的执行的时候就会冒出各种幺蛾子。
一天时间之内能够安置五百七十八人,对后世志愿者而言是羞耻,但对于教育程度基本是零的人群,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之中很多人在回忆自己到底几岁的问题上,就要浪费大量时间。
徐元佐道:“可以估算明日还有多少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