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君本意是想宽慰一下表弟,到底自己绝情地拒绝了两家合股的事。然而徐元佐原本是想在各个要点安排一个鸽场,所以十个人绝对算是少的。如今只来了两个人,那就得自己培养子弟,岂不是耽误进度么!
所以宽慰的效果没有达成,反倒更心塞了。
徐元佐叫过梅成功:“给这两位师傅讲一讲咱们的福利待遇。让他们再招募一些有水平,能够独当一面,办好鸽场的亲朋故旧来。无论是广州的,或是崇明的,只要能驯好鸽子,咱们都要。”
梅成功应命而出。先将这命令记在了小本子上,然后又去传达了佐哥儿对飞鸽的兴趣。
徐元佐回到郡城之后,还没来得及安排鸽场事宜,就被海瑞约见了。
作为徐阁老的家人,被动享受官僚光环,不是官员能够随意传唤的。郑岳那边是因为有师生之宜,呼来唤去属于天理伦常,没人能说什么。然而海瑞这边却没这重关系,所以要见徐元佐。仍旧得低头递帖子。
海瑞不希望让御史抓住把柄,说他跪舔徐阶,所以也不登门拜访。在主持松江府三个月后,终于约徐元佐去府衙商谈,这难免叫人解读为退让和妥协。
徐元佐觉得这不是海瑞的性格,一时又缺少资料,分析不出什么,总之先报给徐阶知道。
徐阶倒是很了解地方官员的顾虑。他原本是清流。属于那种在北京编编国史、写写文章、讲讲道德就可以入阁为相的人。后来得罪了张孚敬,一路贬到福建南平当推官。从这个位置上。再升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当真是一步步杀上首辅之位的。
正因为这样的人生历练,使得他对大明官场认识之深刻,恐怕无人能及。
“海刚峰没有根基,到处扑火。”徐阶如今专心编书,已经很少关心政局了。
“大父的意思是,苏州那边有变?”徐元佐轻声道。
“为何朝廷要将吴抚治所放在苏州?”徐阶轻笑道:“只因苏州比松江更为重要。如今松江这边他几乎用不上力。不回苏州又能如何?”
徐元佐点头受教。
“这也是拜你所赐啊。”徐阶长叹一声。
徐元佐有些意外:“孙儿并没做什么呀。”
“你叫府县都去查商税了,田土诉讼就只有给海瑞自己解决。他又不是铁打的,怎能顾得过来?”徐阶斜眼看徐元佐:“你这招釜底抽薪,岂不是将他高高架起么?”
徐元佐故作谦虚,嘿嘿一笑:“真是歪打正着。其实孙儿的本意只是想丰富国税罢了。”
徐阶道:“老夫不明商场。不过商场、官场、战场,一理通百理明。海瑞一直在松江,苏州那边的商贾会作何反应?你若是将眼光放长远些,苏松到底是何等格局?”
徐元佐被徐阶一提点,顿时想到了历史上闻名遐迩的“洞庭商帮”。
商帮以洞庭为名,其实跟洞庭湖没有半点关系。
苏州吴县太湖之滨,有洞庭东山、西山。这两山之人,从宋元至今都操持贾业,因此成就了洞庭商帮。因为他们影响力太大,所以苏商都以其为马首,他们也就成了苏州商贾的领头人。
洞庭商帮布局全国,纵者贯通运河,横者接连荆湘两湖,听说一度在云南、贵州都有三五万洞庭商旅居住。
松江商人与之相比,更像是他们的产品供应商。
“他们会涌入松江买地置业。”徐元佐一想就想明白了。
海瑞在这边清量田地,强令豪门大户退田,告肥状的得利者之中,自耕农终究是少数,更多的还是乐意卖田自肥,把好处放进口袋里。以当前松江而言,没有大户会在这个时候引火烧身,那么苏州资本涌入就成了必然。
苏州商人在松江买地也不是为了耕种粮食,而是要种植桑麻等经济作物。这就等于插手了松江的原料供应。
徐家转型之后,商业成了主要支柱,田亩已经退居次位。如果明后年的原材料价格发生波动,徐家布行更是首当其冲。
——不能让那些苏佬染指我们的原材料定价权啊!
徐元佐心中腾起了一股警惕。
商场战争,来得似乎比他预估的早了些。
徐元佐从徐阶书房出来,方才反应过来:徐阶此刻见他,并非因为海瑞,而是已经发现了商战的苗头。这让徐元佐细思极恐:得有什么样的嗅觉,才能如此敏锐地意识到这样的大势呢?
这难道就是老子说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也太玄乎了吧?
不管怎么说,眼下最直接的应对方式就是将海瑞赶回苏州,监视苏商动向,整合松江各堂会,争取早日整合出一个以仁寿堂为骨干的云间商帮。
——松江雅称云间,在起名上似乎占了很大便宜呢!
徐元佐迈步出门,叫着棋妙:“备肩舆,去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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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硬碰硬
衷贞吉对于海瑞霸占府衙的事实就像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憋在心里。他现在多少了解了郑岳的心情,有个婆婆在上头指手画脚真是不能令人愉快。好在郑岳大力整治牙行,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发泄口,不用成天跟着海瑞耗在茫茫卷宗之中。
不过衷贞吉很反感海瑞随便见个乡绅还要拉他作陪。对海瑞而言,这是避嫌。对衷贞吉而言,这简直是多事。
徐元佐进了府衙,一眼就看出了衷贞吉脸色不对,显然是因为海刚峰的关系。
——原来清官跟清官也会不对付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颇有些爽快。作为一个后世过来的企业家,他对官员的态度十分矛盾。只要有些底子的商人,其实更喜欢清廉的官员,这样可以节约他们的公关成本。只有剑走偏锋白手起家时候的商人,才喜欢贪官,这样可以弥补他们在某些方面的不足——就像人民币战士一样。
然而清廉的官员往往固执己见,这就让人头痛了。无论政治还是商业,妥协沟通、互利双赢,这才是长久之道。清官一下子就把妥协沟通的路堵死了,什么都得听他的,自己不在乎利益,逼着人家也不能言利,这简直是道德绑架。
所以往往贪官更可爱,还能做更多的事,就是这么个道理。
“学生拜见部院老爷,府尊老爷。”徐元佐上前深深一躬。
两位老爷当然不会回礼,海瑞只是点了点头,便道:“敬琏,坐。今日请你过来,乃是要商量一下退田的事。”
徐元佐在衷贞吉下手坐了,拱手道:“廉宪大老爷容秉。我徐家已经没什么田亩了,而且产权明晰,退无可退。”
海瑞案头上倒是有几十份告徐家的诉状——比徐元佐那个时空要少不少。然而这些诉状追查下去,却都是徐家下人打着主人旗号侵占的。海瑞本来还担心徐阶护短,结果徐府来了个管事,快刀斩乱麻一般就把事情给办了。
海瑞道:“徐阁老固然立了士则。可是松江还是有不少豪门大户侵占良田,不肯退归原主。这事恐怕要敬琏帮忙说项了。”
“廉宪,我家为了成全忠义,率先退田,已然见弃于乡党。学生更是无名之辈,焉能帮得上这么大的忙?”徐元佐不卑不亢道。
——你个滑头!当我不知道仁寿堂的事么!
海瑞心中暗骂,面色冷青,道:“敬琏何必妄自菲薄?你在乡梓,恐怕还是很能说得上话的。”
“老爷太过抬举了。”徐元佐咬死不松口。
“当真不能?”海瑞面色愈发阴沉:“仁寿堂包税之事。可要本院查一查?”
大明律禁止富户包税,就是怕生出鱼肉乡里的情弊。
这一条就在隐匿费用税粮课物条款之下。
徐元佐反倒笑了:“老爷错了。”
“错了?”
“大错特错!”徐元佐脸上一板,气场丝毫不弱:“仁寿堂交上来的税款,都是自家的产业。不知包税之说从何而来?”
“你莫要狡辩,本部这边大有人证物证!”海瑞见徐元佐狡辩,伸手从案头取下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卷宗,翻看一看,旋即扔向徐元佐。哗啦啦如天女散花。
徐元佐出手如电,空中抓了一把。足足有三五张,左右一看,原来这些物证便是仁寿堂查别人账目总结出来的报表。报表上有立账人、查账人、监账人的三方名章,无论如何赖不掉的。
“这就算物证了?”徐元佐随手将报表扔在地上:“这是我受本县郑老爷之命,派人帮着县衙书吏做的报表。这些人吃喝用度、工钱支付都在县里,乃是人手不足时聘用的‘白役’。”
海瑞一噎:“难道你仁寿堂的人还可以兼做白役?”
“何止!”徐元佐道:“如今秋粮征纳之际。乃是国家大事,非但他们可以兼做白役,就连我仁寿堂整个都是白役!”
海瑞当然不能理解政府外聘企业单位,不过听上去却很有道理:国家有事,天下之人都该尽责尽力。仁寿堂这么做并没有错啊。
衷贞吉一向觉得徐元佐温文尔雅,持礼甚躬,颇有世家子弟的气度。今日却见到了徐元佐的另一面,颇有些受到惊吓的感觉。
——这人可是海瑞啊!官场中赫赫有名的海阎王!人家一句话,你就得背井离乡三千里啊!
衷贞吉不由头皮发麻,咳咳两声,道:“秋税的确不能耽搁,府县人手实在不足,征调民间堪用之士也是常有的。廉宪,如今富户视我等如仇雠,若要强压,恐怕京师那边又要再起波折啊。”
海瑞冷笑道:“无非一些御史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海瑞何惜此官?”
“哼哼。原来赫赫大名的海青天,也只是个自珍羽毛的庸官。”徐元佐冷声嘲讽道。
——你就少说两句吧!
衷贞吉用力瞪着徐元佐。
海瑞面色更加难看,简直如同庙里的钟馗,恨不得要将徐元佐吞下去。
“江南百姓都盼着青天大老爷来主持公道,造福一方,谁知道大老爷竟然不惜此官……这不就是无所谓百姓的意思咯?”徐元佐丝毫不惧,更是站起身加强语势。
海瑞又被噎住了,一股气在胸口如论如何顺不过来。
徐元佐道:“老爷强求退田,所为者何?”他不等海瑞说话,继续道:“为民生而已。殊不知,这田亩同样是富户的命根子。老爷为了穷贫者能够安生立命,难道就可以断了富裕人家的命根?”
徐元佐见海瑞仍旧气得说不出话,继续道:“学生当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有先定分,所以能止争。廉宪一味要止争,却不先定分,岂非缘木求鱼?”
海瑞道:“如今之争,就在定分上。我要富户退田,不正是将这‘分’定下来么!”
“老爷是来救济刁民来的。如今松江多有人喊:种瘦田不如告肥状。何者?因为老爷看似公平,实则不公!”徐元佐说着,发现衷贞吉的反应比海瑞还大,双眼都要冒出火来了,不由好奇,暗道:我没惹到你吧?
“你敢说本官不公!”海瑞这回也要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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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零 铁骨铮铮
“自是不公!”徐元佐专心对付海瑞:“国家早有法度,地权者,在民以地契为凭,在官以鳞册为证。老爷若是真的公正,自当严执国法,只看鳞册和地契,管他富民贫民!若是以贫富来定分,敢问老爷:如何确定那人是真贫假贫?是真富家还是虚架子?”
海瑞的司法思想虽然很贴近人本主义,颇有些开明的味道。目的也是缓和阶级矛盾,拉低贫富差距,乃是朴素的“耕者有其田”思想。
想法是好的,关键在于执行性。
首先,如何界定贫与富呢?装贫装富的人还少么?如今这个没有银行可查存款,连地产登记都无法普及的时代,贫富的划分,行政干涉财富再分配,简直是逆天难度。
海瑞不是没有经历过基层的清流官,自然知道这些问题。不过他实在也是想不出办法,难道挨家挨户去察访么?他能够做的,只是保证一个大概,至于这个大概的信心指数,恐怕就只能说“问心无愧”了。
见海瑞久久没有声音,徐元佐方才道:“老爷要是想将田亩的事扯清楚,还是得优先清丈田亩,重新整理鱼鳞黄册。那些连黄册上连名字都没有隐匿黑户,焉能告人侵占田产?首先得按律抓起来打一顿才对嘛。”
海瑞暗暗神伤。他不能否认徐元佐的建议有道理,但他实在无法面对那么庞大的工程。
“这事……”
海瑞刚开了口,徐元佐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作为天下孤臣,海瑞的孤独简直写在了脸上。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者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难者亦难矣。”徐元佐朗声道:“学生听闻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穷者对富者道:‘我想去南海,同去如何?富者说:‘你靠什么去呢?’穷者说:‘一个水瓶,一个饭钵,就足够了。’富和尚说:‘我几年来想雇船而往下游走,还没有能够去成呢。你靠什么去!
到了第二年,穷和尚从南海回来了。告诉富和尚,富和尚只能惭愧以对。
四川距离南海,不知几千里路。富和尚不能到达,穷和尚却能做到。君子圣人门徒,立志为生民立命,难道还不如四川乡下的那个穷僧么?”
海瑞听徐元佐洋洋洒洒说完,心中震撼不已。
“廉宪若是真心愿为生民立命,学生倒是有三件事可以为廉宪效劳。”徐元佐换了谦恭的口吻,微微欠身。
“哪三件?”海瑞不自觉中已经被带入彀中。
“其一。为部院指条路。”徐元佐道:“江南之事枢纽不在松江,不在应天,只在苏州。苏州治,则江南治;苏州不治,其他九府即便治了一时,待廉宪高升,定然又是人去政息的结局。廉宪所做的一切可就都白费了。”
“这是为何?”非但海瑞想问,衷贞吉也有些不服气呢。
苏松并举。都是海内大郡,为何徐元佐将苏州吹到天上去了?
——因为得把海瑞这个祸水往苏州引呀!
徐元佐冷笑一声。以不容辩驳的姿态道:“廉宪想不通么?为何天下人都要学‘苏样’而不学‘松样’呢?这种明摆着的事,一眼就该能看出症结呀,哎哎,叫学生如何解释呢?”
天下服饰、首饰、糕点,乃至生活方式,都要学“苏样”。可见苏州样式才是大明的潮流风向标。当然,这跟徐元佐的论点没有丝毫因果关系,纯粹是为了祸水东引,放放嘴炮。不过想来海瑞也算是才智中等,如果自己耗费心力苦苦琢磨一番。大约是能够找出个合理依据的。
果不其然,海瑞抚须长吟:“擒贼擒王,也有道理。”
徐元佐心中一笑,脸上也是一笑,只是气味不同罢了。
“其二,”他道,“松江这边虽然不能立刻着手丈量田亩,却可以疏浚河道。学生有个想法,为何不将淀山湖、太湖诸水系连通起来,打造一条滋养一方的大浦江呢?”
衷贞吉眼睛一亮,道:“廉宪,这便是下官之前进言过的黄浦江大工。一旦此工完成,松江一府两县能增良田沃土数千顷啊!”
海瑞微微点头,望向徐元佐,道:“其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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