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你父亲身体还好吧?我好久没有见他了。”
表面上看,他的话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他老了,我还能怎么说呢?他都这把年纪了,还不错。我会转告他你很关心
他老人家。”
两人都毋需提醒,是阿来的父亲一再坚持,安格斯才成为拉德隆公司的副经理。
他们没让老人家知道,更没得到他的同意就一同上了切诺普斯的贼船。阿来是个孝
子,对老父亲安排安格斯做他的副手不得不从,但心里十分不情愿。他并不打算按
父亲的旧式观念做生意。
徐来的父亲是个传统的老人。他于本世纪初从中国的一个小村来到香港。查尔
斯·麦克吉——安格斯的父亲——给了他第一份工作。麦克吉商业公司从一间小仓
库作坊逐渐发展成活跃于香港市场上的一支主力军,徐老的地位也逐步上升。第二
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初,他已是老麦克吉的得力助手,是当时英国这块殖民地上最富
有、最有名望的中国人之一。突然,日军攻占香港,举世震惊。查尔斯·麦克吉及
时将妻子和十二岁的儿子安格斯送到安全的澳大利亚,自己仍留在香港继续做生意。
不久他和许多人一起被日军抓走。阿来的父亲留下来没跑,忠实地经营剩下的生意,
一点一点地积攒。他从不怀疑查尔斯·麦克吉同他的家人以及香港白人殖民地政府
一定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战争结束后,大英帝国的统治得以恢复,但查尔斯·麦克吉却杳无音讯。
他死在日军的战俘营里。安格斯则跟随母亲移居爱尔兰。麦克吉在香港的财产
被悉数变卖,公司彻底销声匿迹。变卖得来的钱只够母子俩清贫度日。
徐老继续在生意上发展,现在完全是自己干,时常也与麦克吉家小通几封信保
持联系。五十年代初,他写信给安格斯,请他来香港。此时安格斯已成为一个不安
分守己、放荡不羁的小伙子。接到徐老的信后,安格斯于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九日
抵达殖民地香港,在那里他父亲的老朋友张开双臂热烈欢迎他,还给了他大笔钱花。
他到香港的那天正是良辰吉日,恰好是徐老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出生的日子。
这个儿子,当然就是阿来。
尽管受到徐老的盛情相留,但麦克吉却没有在香港落户安家。在以后二十年的
大部分时间里,他离开徐老远走高飞,混迹新加坡、达尔文、檀香山、格拉斯哥、
台北、伦敦和马尼拉。在这些年里,小阿来学习、工作,成长为一个聪明过人的青
年,他心中满是嫉恨。他嫉恨的是查尔斯·麦克吉对父亲的影响,嫉恨父亲将报恩
之情倾注在安格斯·麦克吉的身上。
一九八四年,安格斯在香港露面。早几年他在马尼拉经营一家妓院酒吧。
五十六岁的他油嘴滑舌、狂妄自大、嗜酒如命。在整个亚洲他都臭名远扬,因
为他好赌博、拉皮条、走私象牙、小偷小摸,最糟糕的是他一事无成。尽管阿来严
厉反对,徐老仍坚持把麦克吉安排在拉德隆侦探社工作,阿来就是这个家族公司的
总经理。
安格斯得了这个机会,确实努力痛改前非,酒也喝得少了。这一点即使是阿来
也不得不承认。很快安格斯就成了公司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擅长扮演“亚洲老手”
的专家角色与西方客商打交道。尽管阿来拥有剑桥大学的学位,但许多西方客商还
是宁愿与一个苏格兰人而不是中国人打交道。
另外,随着拉德隆公司在阿来的积极领导下不断拓展,麦克吉对立洲一些最大、
发展最快的城市的黑社会的广泛了解,对公司的发展也十分重要。
因此,当徐老坚持要求让安格斯担任拉德隆公司的副总经理时,徐来没有提出
反对。对此,老人感到很有面子。
徐老年事已高。阿来虽然很爱父亲,但又指望老人迟早过世后能摆脱安格斯。
为此他深感内疚,自然而然地把这种内疚之情归咎于安格斯。安格斯经常忘事,被
酒精麻痹的大脑越来越不中用。有时他连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有时该闭嘴收声却
又说个没完。这给拉德隆公司添了不少乱子。切诺普斯计划的出现使得事情更为错
综复杂。
拉德隆公司初次与切诺普斯打交道就是通过麦克吉。在此前一年他回“老家”
苏格兰。尽管是度假,他也没闲着,顺便找些生意做。揽到的生意就是替当地一家
双重承保公司追查一个叫格拉斯哥盗贼的行踪。有消息说,那大盗在放手大干一番
后已经“退隐”远东安度晚年。拉德隆公司占有天时地利,正好可以追查大盗。这
工作本不是什么大生意,没多少利益可图。但麦克吉急欲向在苏格兰的老友故交表
现自己的能耐,故在返回香港后他便把这差使当作头等大事来抓。他通过正常渠道
发出了正常调查函。
调查函发出后不久就马上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徐来——而非安格斯——收到
了一封彬彬有礼的邀请信,请他到香港一家高级夜总会去见一位地位极高的人物。
那位大人物(隐去姓名)仍然彬彬有礼地建议拉德隆公司放弃对苏格兰盗窃案的追
查。他既没有恐吓也没有贿赂。徐来回答说要考虑一下。
阿来同父亲讨论一番后,一致同意放弃追查 格拉斯哥盗窃案。
麦克吉可不干。他当下乘第一班飞机飞回格拉斯哥,想从那家要追查大盗的公
司里弄到更多的情报。故事十分有趣,原来格拉斯哥郊外的巴雷尔艺术品收藏馆遭
到了盗贼的光顾,而且盗贼的行窃方式十分巧妙。麦克吉的一位朋友叫艾利斯特·
布朗,是当地双重承保公司的代理人。巴雷尔馆投保的保险公司就是靠了那家大公
司才减轻了很大的风险。所以,发生盗窃案后,布朗被请去现场。十分明显,盗窃
案事先经过精心策划,做得天衣无缝,盗贼没有触发报警系统便破门而入。入馆后,
盗贼拆除了防盗系统,将保安人员五花大绑并堵上了嘴。又把保安摄像机里的监视
录像带取出,然后盗走了五幅油画——科拉纳赫、科洛、德加、塞尚和多米埃所绘
油画各一幅——外加六幅日本版画。不管是谁策划了这次盗窃案,布朗非常清楚,
艺术品收藏馆的防盗系统,足以令一向养尊处优的保险行业惊慌失措。更使人迷惑
不解和烦恼焦虑的是:盗贼就是冲那几幅精选的油画来的,其他东西碰都没碰,尽
管盗贼有整夜的时间可以将全部艺术品偷得一干二净。
为了找出破案办法,就得请高明的专家来对付高明的盗贼。贾森·福布斯,他
是国际艺术品盗卖和欧洲油画地下市场方面的权威。他在巡回讲学途中被仓促召到
格拉斯哥。他个子矮小,肤色苍白,叼着烟斗,身穿一套粗花呢衣裤。他工作起来
像个机械呆板的顾问——就是说嗅探着到处活动,寻找蛛丝马迹,然后写出一篇冗
长详尽的报告,总结警察和保险公司调查员早已了解的一切。虽然他的报告根本没
有提供任何有助于抓住盗贼的线索,但还是受到了警察和保险公司调查员的高度重
视。他们将贾森妙笔生花、词藻华丽的总结拿去大抄特抄,写成洋洋洒洒的情况汇
报交给他们的上司。福布斯报告中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之语是:“倘若过多考虑现
行安全系统的可见能力和实际价格,公众就得承受各种不同层次的风险。”此后他
又写了一些骇人听闻的假设,涉及到国际艺术品盗窃团伙的行动情况。仅仅是以绝
对权威语气写成的那句话就使人家认为花钱请他太值了。后来那句话被保险公司广
泛引用来作广告宣传。
福布斯忙着提高他的声望并为将来爬上高位打基础。与此同时,一切例行公事
都在进行。经常买卖来路不明艺术品的商人受到盘查,倒卖赃物的人受到一而再、
再而三的盘查、恐吓与贿赂。失窃的精品油画在艺术品失踪登记库被记录在案,这
家私人数据登记库位于伦敦的格罗斯佛诺街。这宗名画失窃案也被及时通知给各个
官方和非官方组织——国际刑警组织文化财产部、国际艺术研究基金会、伦敦警察
局、国际艺术品安全协会以及预防犯罪保险研究所。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只有当地警方的调查得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收获。当地一个较有能耐的盗贼忽
然间像是发了一笔大财。他付清了买房贷款,举行了一个盛大铺张的晚会,然后溜
得不知去向。经过一番广泛的查找,终于发现航空公司记录上有他的活动痕迹,他
的名字被登记在一架飞往香港航班的登记簿上。警方还找到了几位平时爱管闲事的
邻居,他们声称看见那盗贼跟一个长得像是“中国佬”的男子在一起。香港警方当
然便接到了通知,警方头目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所以拉德隆公司被雇
用,就凭这些极其渺茫的线索去开展调查,而其他单位都不大愿干这活儿。英国警
方无法靠自己的警力环游世界大半圈来追踪这点模糊不清的线索,双重承保公司却
又不能忽视这点线索。他们双方都怕难以摆脱可能耗费几百万英镑的困境。
巴雷尔艺术品收藏馆失窃案正处于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中,此时安格斯·麦克
吉回到了香港。
麦克吉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以解飞行时差造成的疲劳,一边
思考着案子。就在此时徐来走进房来。麦克吉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这位总经理以
前几乎从未到过他的办公室。
徐来坐在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对这件格拉斯哥案子有什么发现?”
麦克吉对徐来的突然造访仍然余惊未消。他向徐来汇报了从苏格兰朋友那里得
到的一切情报。
“我明白了。哎,我已经见过那盗贼了。你不在的时候他打电话来,想做笔交
易。那就是:免除对他的起诉,并付给他一大笔钱,而他则愿拿一幅画作为交换。
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你的苏格兰朋友对此感兴趣吗?”
“我想会的。我马上问问。我们不是专门组织了一个小组来追踪这家伙吗?他
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来公司见你?胆子忒大,对吧?不过,他为什么找我们?”
“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不肯回答。我猜他通过小道消息听说我们正在找他。
他摸清了我们的底细,认为我们值得他铤而走险。结果我发现他是需要钱,因为在
马场上他把钱输得精光,身无分文。他现在带着一幅画,愿意高价出手。”
阿来停顿一下,第一次注视他这位副手。
“什么价?”安格斯问。
“十万英镑。”
“十万英镑!现金?英镑?”
“当然。他给我们百分之十的提成作为给中间人的好处费。而我们要保
证他的安全、确信现金全是真钞且没有作特殊记号等等;还要把钱按指定的方
式送到指定地点;不许通知官方。事成之后我们得一万英镑,免税。”
“天啊!”
“没错。”
安格斯·麦克吉坐在椅子上不自在地动了动。这可是件敏感的事情,必须慎重
对待。
“那么,你跟他怎么说?”
“我告诉他我必须跟你商议一下。我们终究是伙伴嘛。他明天打电话听我们的
答复,成或不成都要告诉他。”
安格斯长舒一口气,伸手去拿杯子。他喝了一口酒,擦擦嘴,终于问到关键问
题。
“你父亲怎……怎么说?”
“我没有跟他谈这件事。你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
史无前例的事终于发生,这是徐来第一次不向父亲请教旨意,而且事关重大,
当然利润也大。安格斯看着徐来,考虑他下一步的行动,也许多提醒他几句没错。
“那么你真的认为我们应该做这笔生意?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事很危险,
老弟,对吧?”
“是啊,风险是很大,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徐来平静地说。他并不想大
肆鼓吹这样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如果麦克吉需要他去“说服”的话,那么他就准
备放弃这笔生意。
安格斯立刻退缩。
“值得冒险,对吧?我们可以做这笔交易,不会遇到多少麻烦,老弟,对不对?
当中间人可真难受,新闻记者总干这活儿。”
“对。如果你苏格兰的朋友愿意做,我们可以助一臂之力。我认为风险不大,
只要我们高度谨慎,绝对保密。”
“当然,当然啰!我马上打电话给艾利斯特,看看他们是否有兴趣。可能还会
从他们那里也得到一笔报酬。”安格斯抑制不住欣喜。
“好的,打电话问问,然后我们就知道行不行。”徐来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安格斯看着他的背影,皱皱眉头,有几分迷惘。然后他摇摇头,抓起电话,拨打号
码。
三个月内,这两位拉德隆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彻底犯了罪。被盗艺术品的买卖顺
利地转入地下。他俩收下了用现金支付的佣金。那时候他俩还不明白,那只是犯罪
的开始。现在他俩已是切诺普斯盗卖艺术品交易计划的一部分,而且越陷越深,难
以自拔。
40。海伦在香港
“这里是拉德隆侦探社!早晨好!”
“请徐来先生接电话。”
“请问您是哪位?”接待小姐矫揉造作地讲着英语,简直是在糟蹋语言。
“我是海伦·凯莱莫斯。”
“徐先生现在不在。您有事要跟其他人谈吗?”
“不用了。”
“哦!您有什么话需要转达吗?”
“你就告诉他我已到香港,想见见他。”
“好的。他怎样跟您联系呢?”
“我住在九龙的大使酒店。电话号码簿里可以查到酒店号码。”海伦挂断电话。
海伦·凯莱莫斯是在南义哲被杀几个星期后抵达香港的。她到达的时候正是一
个明媚晴朗的五月的早晨。她从机场乘大巴到酒店,冲过淋浴,坐着翻阅酒店赠送
的一大沓香港观光介绍宣传品,然后她出去吃饭。
海伦来到熙熙攘攘的内森路。不到两分钟,她就在一家珠宝店前碰到一个沿街
叫卖的小商贩。小贩缠着她要卖给她一块“真正的劳力士手表”,价格只是劳力士
专卖店定价的零头。海伦没有买这块“一次性”手表。她逛市场又不是为了买块新
表。不难想象:由于每年都有无数游客来港,他们容易受骗上当,假冒名牌商品成
了香港的一种主要产业。香港的确是购物者的天堂,在这里你可以发现成千上万的
“世界名牌”商品的价格比在原产地还低,如瑞士手表、德国望远镜、法国香水、
日本摄像机、美国笔记本电脑、苏格兰威士忌等等等等。这些商品的价格之廉会让
你目瞪口呆。名牌可以是陷阱和幻觉。“谨防假冒”这话到处通行,但尤其是在香
港。
海伦到处找一家好饭馆吃饭,同时不由地惊叹九龙的街道生活丰富多彩。
真是好玩。海伦在拥挤的人群里奋力向前,同时还得小心钱包。这里的人像东
京一样拥挤,但是区别很大。这里没有一眼可见的千篇一律的服装,也没有井然有
序的社会公共道德。穿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衣服的人们站在人行道中间,阻碍了
交通,还用几十种语言和方言争吵不休。到处都是噪音。
所有东南亚的人都来这里玩,也有很多游客来自欧洲、拉美。还有黎巴嫩人、
埃及人、沙特人、澳洲人和不少加拿大人。几百种语言、文化和风味都以贸易的名
义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