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还借小说人物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
那么春雨在伦敦经历的是小说还是迷宫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就这样在车上胡思乱想了一个钟头,直到我们的眼前出现一座彩虹般的大桥,这是从苏州通往西山的太湖大桥,桥下就是烟波浩淼的美丽太湖。
孙子楚把着方向盘啧啧称奇:“景色真好啊!幸亏带上了照相机,跟你出来果然没错。”
西山岛是丘陵地形,山上山下种了许多果树和茶树,记得以前曾带过很多话梅回家。按照老马给我们的地址,转过两道弯就到了一个村口——余家村。
相比附近许多旅游景点,这个村子显得冷清落寞,全村都是余氏家族后代。孙子楚把越野车停在村口,带着照相机和一大包旅游用品下车了。
我们找到村子里一幢老宅,宅子的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余家村的村长。
孙子楚向余村长介绍了来意,听说我们是老马的朋友,村长就显得比较热情了,因为老马经常向他收购古籍和明清家具。
余家老宅显得很破败,许多雕花的门窗都已经被拆掉了,厅堂里也没有留下多少古物,如果余问天泉下有知,一定会斥责这些不肖子孙吧。虽然老宅风光不再,但仍是大户人家的格局,特别是一栋藏书楼,不过里面一本书都没了,“文革”时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村长翻出一个厚厚的大本子,这是西山余氏的族谱。他戴上眼镜查了十多分钟,果然查到了余淮的名字。
族谱上赫然记录着“余淮”这个名字,竟和《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译名一模一样。原来我还估计可能是“余顺”、“余村”等名字呢,这个应该就是冥冥中的巧合了吧。
根据族谱的记载,余淮出生于光绪十年(1885年),没在家乡娶妻生子,卒于民国5年(1916年)。这些记录和春雨在英国档案馆里发现的材料全部相符。
余村长还告诉我们,将近一个月前,有个英国教授带着翻译到过余家村,向他打听一本叫做《迷宫梦》的书。
这立即让我提起了兴趣:“真的有这本书吗?”
“听祖上说确实有这本书,是我们余家大名鼎鼎的崔鹏公所著,你看族谱上还有他的名字——余问天。”
我注意到他称余问天为“崔鹏公”,看来“崔鹏”这个字,要比余问天的名字还有名。
村长还想再讲述一下先辈的显要事迹,却被孙子楚打断了:“谢谢你的介绍,这些我们大多已知道了。《迷宫们》这本书现在还有没有呢?”
“哎呀,我也从来没看过,就连我的父亲和祖父也没看到。据说在崔鹏公归天之后,那本书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关于书中的内容,倒有许多神乎其神的传说,有说读了这本书就会飞黄腾达,也有说读了就会死掉,还有说这是本‘无字天书’,尘世的凡人是看不懂的。”
孙子楚悄悄对我耳语了一句:“简直是扯淡!”
余村长继续说下去:“我也是这样对英国教授说的啊,但他看起来还是很感兴趣,并要我带他去看一看后面的花园。”
“后面的花园?是迷宫花园吗?”
“对,就是过去传说中的迷宫花园,可惜现在已经毁掉了啊。”
我的心头马上一沉:“怎么会毁掉了呢?”
“还是我带你们去看吧。”
余村长带我们穿过一道院子,便来到后面的一片空地上。
这里就是迷宫花园吗?一片好几亩大的地,但到处堆满了乱石,还竖着一些残垣断壁,并没有庄稼或果树,看来像个建筑工地。几百米外的中心,有栋破旧的老屋孤独的伫立着。
“唉!抗战的时候日本军队到了西山岛。日本人也想得到崔鹏公的《迷宫梦》,他们认为这本书就藏在迷宫花园里,就派人进花园搜查。所有进去的日本兵,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全部在迷宫里被活活困死了。日本军曹一怒之下,便放把火将花园烧掉了。”
孙子楚急得直跺脚:“太可惜了啊!”
时间已近正午,阳光照射在这片荒凉的乱石堆上,从太湖吹来凉爽的风,弄乱了我们的头发。忽然,我感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脚底下传来,那是烈火中绝望的挣扎,还有某个灵魂的仰天狂笑。
我独自走了进去,脚下残留着当年烧焦的瓦砾,四周长着一些野草,许多树桩的根基还留在原地。心里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背后有座几十米高的小山丘,再往前几千米就是无垠的太湖了。当年余氏族人就是在这里诗书耕读,培养出了余问天这样的大文人,最后又默默地败落下去,一如这座被大火毁灭的迷宫——它吞噬过多少人的肉体和灵魂。
忽然,脚下出现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卵石底下则是大块的青石板,与周围丛生的野草形成鲜明反差。
我意识到这就是当年迷宫中的小径。虽然花园已经烧毁了,但道路看起来却愈发清楚,因为所有遮挡视线的屏障都已消失。孙子楚也跟我走了进来,我们向前走了几十米,小径弯弯曲曲确实很特别。
眼前出现了一道岔路口,分成左右两条小径,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走法,孙子楚看了看远处的那栋房子,但因为平视的缘故,所以也看不清道路走向,我们随机拐向左面那条路,没走多远又碰到了一个三岔口。走了七八个路口,却发现几乎还在原地打转,那栋房子离我们却更远了。
终于感到了迷宫的威力,像现在这样走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头。不禁想到一百年前,当这座花园还完好无损时,小径两边应该都是茂密的树木和围墙。没有人能够看到五米以外,所有的视线都被遮挡了,一进来就会迷失方向,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恐怕就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也许整个迷宫花园就是个大坟墓,埋葬了许多好奇心过分强烈的人。
能制造出这种迷宫的余问天,究竟是杰出的文人,还是残忍的魔鬼呢?
孙子楚拉住了我:“不要再沿着小路兜圈子了。索性直接向那栋房子走去吧。”
他说得的确有道理,反正所有的遮挡物都没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我们离开鹅卵石小路,走进荒草地里。十分钟后顺利走到那栋房子前,只是鞋子里钻进了许多小石子。
这是栋用青石条垒砌起来的房子,而不是一般砖木结构的瓦房,所以有幸逃过了大火的劫难。但门框和窗户都被烧光了,房顶差不多也被烧穿了,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阳光直接从头顶射下来,仿佛走进了上古某个遗址,房子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只剩下几根石头柱子——这里就是当年余问天写小说的书斋吗?
仰头看着焦黑的墙壁,我似乎感到了某种气场,一百多年前这里应该有张书桌,后面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珍稀图书。一个辞官回乡的老人,将稿纸铺在桌上,他自己磨好了墨,在纸上写下他的书名——迷宫梦。
是的,我确信这里就是《迷宫梦》的诞生地,无数的想象力汇成迷宫中心的灯光,照亮了太湖边的每个黑夜。
“注意看你脚下。”
孙子楚突然叫了起来,还让我以为踩到了古代陷阱呢。我低头一看,却发现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露出了某些深刻的线条。
赶紧蹲下来仔细端详,原来地面是用光滑的石板铺成的,虽有些被烧过的痕迹,但基本上还完好无损——石板上刻着许多线条,像某种奇异的图案,只是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蒙着。
墙角正好有把扫帚,大概是现在的村民留在这里的。孙子楚立刻拿起扫帚扫了起来。
这样子实在是有些搞笑,他全副武装穿成攀岩的样子,却拿着把烂扫帚在拼命扫地。一时间屋子里满是灰尘,我赶紧退到房子外面。几分钟后,只听到屋里传来孙子楚疲惫的声音:“好了……我扫完了……”
我又等了片刻才进去,只见在阳光下尘土飞扬,整个屋子简直成了工地,而孙子楚还在不停地咳嗽。我捂着鼻子走到他身边,眯起眼睛看着石板上的图案。
“这些弧线和球体是什么意思呢?”地上刻出了几十个球体,彼此间用巨大的弧线连接起来,看起来就像地球运行的轨道。
可地上有许多跟弧线,球体分布在不同的位置,此外还有许多个小点,是用凿子在地上凿出来的,就像在夏夜里的满天星斗。
瞬间,我想到了中国古代的浑天仪,想到了张衡的宇宙说,想到了北京古天象台上的那些仪器。
我几乎半跪在地上,仔细看看那些球体的分布,果然发现了七颗星体,它们以勺状连在一起,明显就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个发现证明了我的推测,地板上刻着的图案竟是天象图!
孙子楚也已经看出来了,他目瞪口呆地退了一步,顾不得满天的灰尘说:“太难以置信了!地板上刻着整个宇宙!”
过去在天文台看到过中国古代天象,但明显不如眼前巨大的图案,以我有限的天文知识来看,这幅地板上的天象图非常精确,包含的星系也非常全,把黄道十二宫都标示出来了,我甚至认出了自己所在的摩羯座,孙子楚也看到了他的双鱼座。整个三桓二十八宿都在地板上,此外还有一些中国古代天文学里从没出现过的星座,简直就是包罗万象。
看着地板上的宇宙,我的头都有些晕了,似乎那些星星和轨道都旋转了起来,把我带到了浩瀚的太空里。
灰尘让喉咙很难受,后退几步,忽然发现脚下还有文字,就是刻的浅一些,我俯身念了出来——生之徒
十有三
十有三
人之生
动之于死地
亦十有三……
这段文字好奇怪啊;听起来像是某种先秦的籍典。我又拉着孙子楚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这几块地板,才发现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粗粗估计下竟有好几千字之多。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全篇文字的开头——
道可道
非常道
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
欲以观其妙
常有
欲以观其微
此两者
同出而异名
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
天哪!居然是……居然是……
我和孙子楚彼此看了一眼;表情都是不可思议;随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十二个字正是老子的《道德经》的开篇,接下去的文字也与我们的记忆相符,从头到尾总共是五千多个字,却几乎是一部中国古代哲学的百科全书。
老子是与孔子同时代的人物;也是影响中国两千多年的大哲学家。民间传说老子母亲怀孕八十一年;他生下来就须发皆白;故名“老子”。老子晚年在函谷关留下一篇五千多字的奇文,之后便往西方远游去了。这篇奇文上篇以“道可道,非常道”开头,被后人称为“道篇”;下篇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开始,被后人称为“德篇”,总共八十一章合称《道德经》,又称《老子》。
太不可思议了,老屋地板上竟镌刻着宇宙图和《道德经》,余问天还是道家信徒?
越来越感到诡异,当年这里是迷宫的中心,余问天用了十五年的光阴,完成了巨著《迷宫梦》,然后便随着他的小说一同消失了。他的曾孙余淮竟成了一战的间谍,而这对祖孙的故事,都被博尔赫斯写进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趁着现在还看得清,孙子楚掏出数码相机,将地板上的天文图和《道德经》都拍了下来。
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后,我们马上深呼吸起来,再晚几分钟恐怕要活活呛死了。
径直走出迷宫遗址,余村长一直在外面等着,看到我们灰头土脸的样子,他还拿来了毛巾和水杯。擦了擦脸和头发,总算像个人样了,又喝了几杯水,仿佛刚做了激烈的户外运动。
村长摇着头问:“你们发现屋子里的地板了吗?”
“对,地板上刻着天象图,还有老子的《道德经》全文。”孙子楚依然在大口喘气,“这些图案和文字都是什么人留下的?”
“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传说是崔鹏公留下来的。谁都看不懂那些奇怪的图案,但《道德经》我还是知道的。”
我忽然问道:“你带英国的弗格森教授去那儿看了吗?”
“是的,英国教授一定要看看迷宫花园,我就带他过来,还陪他到了那屋子里。”
“他也看到地板上的天象图和《道德经》了吗?”
“嗯,英国老头看到那些以后,也是非常吃惊。那个翻译还把《道德经》解释了一遍给他听。然后,我就把他们送走了。”
我和孙子楚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余村长留我们吃了午饭,农家饭菜特别香,竟是这几个月尝到的最佳美味。原来,他想请我们多写写文章,给他们余家老宅宣传一下,这样就能吸引外面的游客,把这里开发成旅游景点了。孙子楚满口答应下来,不知是认真还是敷衍。
与余家村作别后,我们来到村口的越野车旁。我拉住孙子楚,指着旁边一座小山丘说:“想不想爬上去看看?”
孙子楚摇了摇头:“这个山没有攀岩的价值啊。”
“哎呀!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先爬上去再说吧。”
说着我就把他给扔下了,自顾自地跑向了那座小丘,孙子楚也跟在后面过来了。
山丘上种了许多枇杷果树,坡度也不是很陡,我们很快就爬上到了丘顶上。
顶上是一下块平地,没种什么果树,四周望去视野开阔。正前方是浩浩荡荡的太湖,对岸隐约可见东洞庭山,山脚下正好就是迷宫花园的遗址。
从这里看下去一马平川,迷宫所有的道路都一览无余,感觉像坐在飞机上,俯视某个战争工事。
孙子楚已明白了我意思:“怪不得你要上来啊,这下整个迷宫都暴露在我们眼前了。”
其实,刚才我在下面是,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小山丘。
果然不出所料,正午的阳光照在遗址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迷宫中心的那个屋子特别显眼,有一天小径正好通到它的门口,我从孙子楚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看着那条小径,它弯弯曲曲的绕着屋子,还有许许多多条岔路从旁边伸出去,其中有的路就成了死胡同。但那条小径始终没有中断,经过无数个圈子和岔路之后,终于通到了迷宫花园的最外面。
就是这条路!
如果站在底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也只有站在这个小山丘上,居高临下俯瞰,才有可能发现这条路。但在迷宫烧毁以前,花园里一定种满了高大茂密的树木,还有许多高墙,即便站在小山上,视线也会被树木和墙遮挡,小径也会被庞大的树冠覆盖住。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就这样我们找到了通往迷宫中心的道路。
我让孙子楚用数码相机把下面的遗址全都拍下来。他用了最大的图像尺寸,模仿航拍角度,将整个迷宫都收入了镜头里,尤其是那条最关键的道路。
虽然没找到《迷宫梦》这本书,但破解了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迷宫道路,也算是一项额外的收获。
我们迅速下了小山丘,孙子楚发动他的越野车,想要开往最近的旅游景点,却被我硬拉到了最近的小镇上。
当孙子楚一百个不满意时,我已经找到了一家网吧,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全部输到电脑上。
我仔细看了看丘顶上拍的那些照片,整个迷宫花园的遗址都进来了,而且拍得非常清晰详实,凡是道路都有卵石或石板铺着,旁边则长满了荒草,看上去一目了然。
随即我打开了电脑里的Photoshop软件,使用画笔功能编辑那些照片,将通往迷宫中心的那条小径勾了出来,这样就可以尽量方便观看了。
孙子楚坐在我旁边,摇着头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有一种预感,这些图片将对春雨有帮助。”
接着我又检查了一遍,将图片编辑到最方便查看的程度,几乎等于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