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她和龙舟见到了一个叫斯科特的病人,几年前曾经与高玄深入接触过。
斯科特昨天怎么说来着?他说当年高玄到英国来,为了寻找一次大战时期一个中国间谍,那个中国人为德国刺探军情,1916年被以间谍罪处以绞刑。斯科特还煞有介事地说,这个秘密可能“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让春雨搞不清这是真的?还是精神病人的臆语?
但最要紧的是,斯科特写出了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
YuTsun
现在,请你再往上倒回去看几十行,你发现了吗?
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主人公是个中国人,小说里他的名字叫“YuTsun”。
小说主人公的身份就是间谍:一个为德国服务的中国间谍,1916年被英国军情部门逮捕。整篇小说就是YuTsun被捕后的回忆笔录,最后他被判处了绞刑。
斯科特说的高玄所要寻找的YuTsun=《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YuTsun
假设这并非精神病人的疯话,那么高玄为何要寻找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人物呢?
除非——《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YuTsun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
春雨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惊恐万分地看着窗外。九十年前那个中国男人的脸庞,仿佛正贴在窗玻璃上。
那就是高玄要寻找的人吗?
低头喘出几口气,闷在房里是想不出答案的。她随即打开笔记本电脑,给远在万里之外的本人写了一封电邮,将刚才发现的这件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她现在要求得远程支持,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单枪匹马。
然后,春雨又拨通了一个伦敦本地的手机号码。
电波瞬间飞出了旋转门…….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下午3点
铃声响起来了。
龙舟从自己的臂弯中抬起头来,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心头一阵狂跳。伸手在台子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一堆废纸中找到了手机。
面前是一台IBM笔记本电脑,液晶屏上闪着柔和的光线,刚才竟在电脑前睡着了。
铃声依旧急促,他打开手机发出枯哑的声音:“Hello…….”
“是我啊,龙舟。”
竟是春雨的声音,这几个美妙的汉语单音节,即刻让龙舟从恍惚状态中醒来:“是要再谢谢我吧?呵呵,不用谢了,不过请我吃饭还是可以考虑的。”
“等我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再请你吃饭吧。”听到这句话龙舟心头一凉,等她拿到奖学金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电话里春雨继续着急地说,“还记得昨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送给了我一本书吗?”
“对,你说是一本什么小说集。”
“是《博尔赫斯小说集》!”
“博尔赫斯?好像是一个拉丁歌星的名字啊。”
电话那头的春雨差点没晕过去,这小子居然不知道博尔赫斯!不过,她还是在电话里耐心地介绍了一遍博尔赫斯,然后把《小径分岔的花园》里YuTsun的事也告诉了他。
龙舟终于想起了昨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听到的斯科特的话。他想了想说:“会不会是那个神经病看多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后产生的妄想呢?”
“讨厌!”
还没等他说对不起,春雨已经挂断了电话。
连说了几声“倒霉”,龙舟又把脸放在了台子上,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保护程序——想象中的宇宙黑洞图像在闪烁着。
随便按了一个键,屏幕上显出了电脑桌面,有一行密码输入的提示。
他闭着眼睛键入了一组圆周率数据:3。141592…….
但屏幕上跳出的仍然是出错。
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从上午十点到现在,龙舟已经在这台笔记本前坐了五个钟头了。但面对他的始终都是这行密码提示,他换了无数个可能的密码键入,永远都被告知是“出错”。
这是弗格森教授的笔记本电脑,昨天从机场拿回来的教授遗物,也是教授在飞机上死去前最后使用过的物品之一。
联想到昨晚春雨所说的:教授在飞机上连续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但在龙舟的记忆中,教授并不习惯用笔记本电脑,平时最多用几十分钟就关掉了,也没有在电脑上看视频或者其他文章的习惯。
所以,龙舟觉得教授一定有蹊跷,或许笔记本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以至于让他如此聚精会神——甚至教授的死也与笔记本也有什么关系?
于是上午一起床,他就打开了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但迎面却被这行密码拦住了。过去他常帮教授在这台电脑上收发邮件,但从来没有过密码提示,显然这是教授最近才设置的。难道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这样的密码来保护吗?
教授究竟是为什么而死的?他的笔记本里究竟隐藏了什么?他到中国去究竟是要寻找什么?他的脸似乎总在眼前晃动,就像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教授。
那时龙舟刚从国内本科毕业来到英国,研究物质世界的物理系高材生,却对自己生活中的物质世界一无所知,简直是一个傻小子。他的行李箱里没带多少东西,全被物理学著作和科幻小说塞满了,其中儒勒·凡尔纳的书就占了半壁江山,另外阿西莫夫的书也有不少。
至于他来英国的原因,现在想来十分可笑,读书留学什么都是其次的,最大的渴望就是见到他的偶像——史蒂芬·霍金,这个天妒英才而患有卢伽雷氏症,在轮椅上坐了几十年的英国男人,以其惊人的智慧和毅力,无限接近了爱因斯坦追求过的真理,并以一本具有美妙文学语言的《时间简史》震撼了全世界。
为此龙舟信誓旦旦要考入剑桥凯尔斯学院,这样就有机会见到居住在剑桥的霍金了。然而,他刚到剑桥的第一场考试就失败了,连霍金的气味也没闻到,便“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告别康桥了。在龙舟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来到伦敦的詹姆士大学,在这所以斯图亚特王朝末代君主命名的学校里,第一次见到了马克·弗格森教授。
那是一间堆满了书的屋子,教授深邃的眼睛注视着龙舟。他始终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但龙舟感到无法准确记清他的长相,似乎那个真正的他一直被什么掩盖着。教授没有问他太多问题,对这个中国学生非常宽容,但对其他国家的学生却异常苛刻,包括英国学生。最后,只有龙舟一个人留了下来,成为弗格森教授唯一的研究生,这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龙舟对教授非常感激,他很快就拿到了全额奖学金,这让他的学习和生活宽裕了许多。教授对龙舟很宽容也非常信任,但话一直不多,除了安排工作与辅导论文以外,很少谈及其他事情,似乎他的世界只是由数字和公式组成的。龙舟也从未见过教授的家人,听说教授终生没有结婚,也没有情人之类的迹象。教授也没什么私人朋友,仅仅只有工作上和学术上的关系,他是个标准的孤家寡人,把生活的百分之一百都交给了科学。
不过,龙舟倒是听别人说过,教授终生不娶的原因——他多年前遭受过某段感情上的沉重打击,曾经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却无疾而终,让教授对爱情彻底死了心。
忽然,龙舟想起一首叫《恋爱症侯群》的中文歌。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晚8点
旋转门饭店。
窗外夜色迷离,春雨趴在玻璃后面,看着花园里树叶的阴影。
她是在晚餐时间几乎结束时才下楼去的,这样就避开了那些神经兮兮的老头子们,坐在餐桌上却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吃了半盘意面就回到楼上了。
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打开了窗户,伦敦清凉的晚风灌入房间,似乎带来了他的气味——那永远难忘的味道,又一次让春雨心乱了起来,披着头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忽然,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刺激了她,使她猛然拉开了客房写字台的抽屉,一片闪光的金属立刻扎疼了她的眼睛。
抽屉里躺着一枚钥匙。
凝脂般的手指颤抖着伸进抽屉,将这枚钥匙放到了自己眼前。这是枚粗大的黄铜钥匙,在钥匙柄上印着阿拉伯数字——
19
春雨缓缓念出了这个数字,这里是319房间,应该是这个房间的钥匙吧?可是这里已经用房卡了,门上并没有锁孔可以插。房间里也用不上钥匙,所有的抽屉都没有锁。
但是,在钥匙柄的另外一面,还印着几个大写的英文字母——
XUAN
看到这四个字母春雨惊呆了,一个中国男人的名字脱口而出。
只有汉语里才有XUAN的发音,唯一的可能是高玄的“XUAN”。
手指继续在发抖,她抚摸着钥匙柄上的“XUAN”,还有另一面的“19”。
对,“19”里的“XUAN”,不就象征着地狱的第19层里的高玄吗?
一枚钥匙,就是一组开门的密码。现在春雨确信了,它就是高玄留给自己的密码。
她将这枚钥匙搂在心口,任凭它如此地冰凉,就像一把金属匕首。春雨吻了吻这枚刻着高玄名字的钥匙,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至少可以证明他在这个房间住过,或者仍然就在这个旋转门饭店里。
也许高玄说得没错,她也没有找错地方,这里就是高玄所在的旋转门!
此刻,温热的泪水禁不住滑落下来,打湿了这枚冰凉的钥匙。
女人痴情的眼泪可以溶化一切。
捏着这枚钥匙,小女孩似的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他就在身旁,抚慰她的头发。
他已化身为空气…….
不知多久过去,什么声音将春雨从沉睡中唤醒,原来是门铃在响。
现在谁会来找她呢?是老板艾伯特还是那个前台的服务生?春雨手中依然捏着那枚钥匙,她将钥匙塞回到抽屉里,整理一下头发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光,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白色的卷发高高蓬起,下面是一张巫婆般的脸。
吉斯夫人?
瞬间,春雨想起了她的名字,昨天半夜里见到的这个老太太,让人恐惧的吸血鬼形象。
“你——你要干什么?”
她差点就把中文给说出来了,手上紧紧抓着房门,苗头不对就能迅速关上。
“WeletoRevolvingdoor(欢迎来到旋转门)。”
吉斯夫人的声音倒并不像样子那样吓人,是那种柔和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她的眼神不像昨晚那样狰狞,看不出什么敌意,倒有几分街头流浪者的可怜。
这让春雨倒不好意思关门了:“CanIhelpyou?”
“我一个人感到好寂寞,能和你聊聊天吗?”
虽然还是心存疑虑,但终究是心太软,小心翼翼地将吉斯夫人让进了房间。
“Thankyou。”
吉斯夫人微微一笑,优雅地走进房间,坐在一张椅子上,还整理了一下满头如雪的白发,与昨天半夜里简直判若两人。
春雨有些诧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吉斯夫人就说话了:“你叫Springrain?”
“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的?”
“是杰克告诉我的?”
杰克?几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大堂前台服务生吗?可春雨记得自己是用拼音登记的,并没有把Springrain告诉前台啊,不过也可能是老板艾伯特说的吧。
“吉斯夫人,你也是旋转门饭店的客人吗?”
“是的。”
老妇人点点头,露出了下巴底下深深的皱纹。
“我是从中国来的留学生,您呢?”
吉斯夫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就是英国人,已经在这个饭店里住了很多年了。”
“已经住了很多年?那你知道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吗?”
“Gaoxuan?”吉斯夫人拧起眉毛想了好一会儿,“对不起,我记不清了,也许我真的老了。”
但春雨还在追问:“到底是记不清楚了还是没有这个人?”
“我也不知道,很多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
“那你能告诉我旋转门饭店的过去吗?”
说着春雨给老妇人倒了杯热水,吉斯夫人捧着杯子宛如慈祥的母亲,她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的沼泽,泰晤士河要比今天宽许多,就从荒滩旁流过。沼泽中野兽出没,飞鸟成群,由黑色的矮精灵所统治,牧羊人从不敢踏入一步。”
黑色的矮精灵?难不成变成老奶奶的童话故事了?春雨赶紧让她打住:“对不起,这个很久佷久以前,到底是多久呢?”
吉斯夫人又想了想:“嗯——其实也不算很久啊,也就是八、九百年前吧。”
听到“八、九百年”春雨不禁差点蹶倒,这实在也太“久”点了吧。
老妇人没看春雨的表情,自顾自说下去:“后来啊,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从法国登陆英格兰,成为了英国的国王,就将这块荒地赐予了手下的一位大将作为封地。得到这块领地的人,便是第一代艾伯特侯爵——勇敢者爱德华。”
“也就是说艾伯特老板是侯爵的后代,他们家族从八、九百年前起,就成为了统治这里的贵族?”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
吉斯夫人的夸奖令春雨感到有些脸红,老妇人甚至伸出手要抚摸她的头发,春雨赶紧往后缩回到床上。
“艾伯特侯爵在此建起了城堡,荒凉的沼泽可以防御敌人的进攻。随着人口渐渐增加,黑色的矮精灵逃往了森林里,野兽和飞鸟也不再出没。几百年里,无论统治英格兰的王朝改换多少次,位于伦敦北郊的艾伯特侯爵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贵族,多次跟随英王出征各国,甚至几度卷入英国王位的争夺战。对了,你看到在饭店的餐盘上,有个十字大门的标志吗?”
她想起来餐厅里的那些图案:“对的,是旋转门饭店的商标吗?”
“不,这个十字大门的标志,就是艾伯特侯爵世代相传的族徽。”
“族徽?”
春雨倒想起了日本战国片里那些大名们的家族印记。其实在欧洲中世纪,每家贵族都会有自己的族徽,往往世代相传数百年,有些族徽至今仍然保留。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内战——红白玫瑰战争,令人联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实际上非常血腥残忍。战争一方的兰开斯特家族以红玫瑰为族徽,另一方约克家族以白玫瑰为族徽,因此才以玫瑰得名。
“对,你看你的床单角上。”
她赶紧低头看了看床单,果然发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印着一个十字大门的族徽标记,背景的古城堡应该就是艾伯特侯爵的府第了。春雨又仔细看了看房间,才注意到在许多小地方,其实都印着这样的族徽,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吉斯夫人这时又像个历史老师了:“到了十七世纪英国革命时代,那时艾伯特侯爵誓死效忠国王,后来可怜的查理一世被议会送上了断头台。艾伯特侯爵因为是国王的死党,在45岁那年的生日被斩首了,其后代的世袭爵位被剥夺,但仍然保留了这块土地的产业。”
“好离奇啊,就像一部小说。”
“更离奇的事在后头呢,自从第19代艾伯特侯爵被斩首后,艾伯特家族就好像遭到了什么诅咒,到现在已经了三百多年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过45岁!”
这才是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呢,春雨忍不住抖了一下:“真有这种事吗?”
“没错,从第20代到第31代,每一个艾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