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萧楚和萧柔生前得不到谅解,化为一抷黄土后,却能得以相守。
或者人不在了,生前的是非对错也无关紧要了,唯有逝者矣,生者才可以安。
江展羿沉默许久,忽然卸下青龙刀,走到萧楚的墓前,磕了三个头。
其实他不是他的儿子,也并不姓萧。
可事到如今,他到底姓江还是姓萧,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初若非萧楚散尽一身内力,将冥泉毒封在了他的左腿,世上如何能有他江展羿这个人?如何能有他所经历的这一生?
看着江展羿跟萧楚磕了三个头,萧世山的目光苍茫一片。
他在心里叹了又叹,转身看向苏简:“苏宫主,你既然过了九冥阵,若要讨债,便冲我一个人来吧。你也看到了,萧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请你……万不要伤害他们。”
可是,自己为何还要讨债呢?苏简想。为了当年枉死的小姨和表妹?还是为自己早夭的女儿?
逝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苏简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苏烟极爱看自己用风华剑。
风华剑气一起,满庭满院都是她的笑声。
“算了。”苏简忽然道。
他绕过萧世山,将自己的风华剑埋在了苏烟的墓前。
就像埋着一个梦,断送一生的憔悴。
苏简的脸色白得吓人,谁都瞧出来了。
他埋好剑,又跪在萧柔的墓前,也想要磕三个头。
可是他刚俯□,胸口忽然一闷,倒在了墓前。
“苏宫主?”看着倒下去的苏简,萧世山怔道。
可苏简还并未昏晕过去,只是跪倒在原地喘着气,像是站不起来。
江展羿将他扶着,唐绯伸手为苏简探了脉,然后她一张脸的血色便褪尽了。
四周是荒芜的风声,冬意萧瑟。一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沉默。
江展羿问:“怎样?”
可唐绯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在自己的行囊中翻翻找找:“没事,我、我备了药材,吃了就会好。”
可江展羿分明看到她埋头的瞬间,一滴眼泪落下来,打在地上。
苏简却笑了:“傻丫头,别找了。”然后他垂下眸子,语气之间不容置疑:“我们回江南。”
“回什么江南!”唐绯忽然抬头大声嚷道,脸上尽是泪痕,“苏简你知不知道,若非你用暮雪七式的时候,硬提了一股内息护住心脉,你方才就已经死了!”
“什么……”江展羿的神情僵住。
唐绯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这股护住心脉的内息,怕也要散了。苏简我们留下来,留在这里,我还可以,我还可以……”
“你还能怎么样呢?”苏简笑问,“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是吗?”
可唐绯没有回答,只是任性地垂着头,姿态仿佛挽留。
“走吧。”江展羿忽然道,他弯腰驮起苏简,然后说,“我背你,回江南。”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苏简在卸下一切负荷后,忽然很想回家的感觉。
才知道哪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才知道,有人等着自己,原来这么好。
萧世山为江展羿指了一条路。
这是一条不用穿过九冥阵,就可以到最近的驿站的路。
这是萧家的秘|径,藏匿多年的秘密。
可时至今日,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岭南萧家呢?
冬日的荒地,萧条得寸草不生。放眼望去,恍如荒漠。
风寒冷得像刀子,一阵阵地刮来。
苏简眯眼看着远天小得只剩一个点的太阳,忽然非常非常想念穆情。然后第一次,他就这么任由自己放肆地想着她。
苏简说:“江展羿,以后我就不回蜀地了。”
“我陪情儿留在江南。”
江展羿没有说话,倒是唐绯接了一句:“嗯,那我和猴子每年都去江南瞧你和情儿妹妹。”
苏简又说:“情儿说她从十岁那年便喜欢我。”他笑了,像是想起最美好的事,“她等了我十年,所以往后我要留在江南陪她。”
唐绯的眼角挂着泪,却努力撑起笑来,“是该好好陪她,情儿妹妹知道你有这个心,一定很高兴。”
苏简“嗯”了一声,忽然却说:“所以你们还是不要来看我了吧。”
他笑道:“我要陪着情儿,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心。”
“你们若是实在想来看我,便在苏州城外给我立一方假墓。墓边栽点梅树,栽点青柳。等到江南逢春时节,便捎上几壶杏花汾,来墓边找我喝酒。”
“苏简。”一直沉默着的江展羿蓦地顿住脚步,“我这一生,有过很多兄弟,很多朋友,可是我只有一个知己。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背上良久没有动静,忽然苏简就笑了一声。
他问:“江展羿,你纵刀斩雪的那一招,可有什么名字?”
江展羿摇了摇头。
苏简说:“我帮你想了一个名字。”
“一刀惊春。”
“这个名字可好?”
“好。”过了很久,江展羿说。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
江展羿这一生,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自己想起江绯就是狐狸仙的时候。
还有一次,便是今天。
第64章
——穆情番外:只许人间日月长——
苏简说,我这一生桎梏于仇恨,到今日,方觉无所挂怀。若真要提亏欠,我只亏欠了一个人,我此刻,最想念的人,也是她了。
江南浓冬,腊梅初开。
当穆情看到马车内沉睡的苏简,她的目色无悲无喜,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唐绯说:“他经脉寸断,内息逆行,只强留了一口气回来见你。只是这气息太薄弱,全凭他的意志支撑,也不知能撑多久。若要醒来,怕是不可能了。”
可穆情听了,却微微一笑,说:“我等他。”
于是她便真地等了。
寒来暑往,隔年春至。花枝满梢的时候,小觉雨出世了。
觉雨二字,是苏简曾起的名字。
他说,有一天我午憩醒来,窗外微雨,清欢在心,忽然醒觉人活一世,如这般简单舒心就好。
可惜小觉雨的第一声啼哭没有能惊醒苏简,所有人都在叹,只有穆情一人眼里有浅浅的喜色。
她说,有一日,她为苏简梳洗,看到他的唇角隐隐挂着笑意,大抵是知道小觉雨快出生了吧。
她还说,自他睡去,他的所有喜怒哀乐,她都能感觉到。
那时的江湖已是四海升平了。虽然门派间偶有纷争,大都也闹不长久。
于梓沉成了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
而江展羿,则是江湖望其项背的大侠。
他带着他的狐狸仙,与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扎根在蜀地。只在每年春来时,到江南来看一看。
这样的日子,便是苏简渴盼多年的安宁吧,穆情想。
小觉雨说话很早,闲来无事时,她便教他背些诗词。
有些诗词融情入景,让人不由地就想起当年。
想起她和苏简的初遇。
那年她十岁,他十四。
他已是个翩翩少年,而她还是个小姑娘。
也是江南春,苏州城外有杀伐之意。小穆情刚为一行人指过路,便瞧见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来。
少年身上有伤,模样却长得极好,他问她:“小妹妹,你可曾见过一对身着烟色衣裙的母女?”
她在心中奇怪,怎得今日所有人都在找一对身着烟色衣裙的母女?
这么想着,仍是为他指了路。
少年的神色急切,循着她指的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忽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露出一枚淡笑。
或许苏简当年的这枚笑容,只想表达谢意。
可穆情莫名就将这笑容铭于心中,多年也无法忘怀。
但是,苏简终归是不该谢她的。
若非是她提前为萧家人指了路,苏蝶衣与苏烟又怎会惨死于苏简眼前,而苏简的后半生,又怎会陷于仇恨中不可自拔?
穆情事后知道,那少年叫苏简,是青衫宫的少宫主。
青衫宫苏简,年少成名,一手风华剑,能掩日月光华。
可是他的小姨和表妹去世了,他去桃花坞外跪了七天七夜,只求桓公子传他暮雪七式,只为报仇。
她事后知道,是她对不起他。
都说缘分缘分。有人有缘无分,有人有分无缘。
可是穆情想,她跟苏简,当算得上缘分皆有吧。
再一次相遇,是三年后的事了。
她十三,他十七。
当时苏简也是受了伤,也不知在追杀何人,整个人都失去理智一般。
穆情看到他时,他只误将她认作那人的同党,指剑向她刺来。
她来不及闪避,被他刺中,挑剑收手时,还将她襟口都扯开了。
襟下一段白肤胜雪,这才将苏简的理智唤回来。
当时苏简的反应是极好笑的,红了脸,一边笨拙地道歉,一边想帮她止血可又不敢碰她。
于是穆情抬头对他一笑,说:“苏公子,我不碍事。”
可苏简看清她的模样,却愣住了。
默了好久,他说:“是你?”
是你?
原来时隔三年,他还记得她,还能认出她。
但这又有什么奇怪呢?江湖第一美人,谁能过目便忘?
可不知为何,穆情就开心起来。
只是她这开心,也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来。
苏简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伤得重,便说:“姑娘之伤,乃是在下莽撞之过。只是我从未帮女子看过伤。姑娘若有、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
那一瞬间,穆情不知从哪里借来了胆子,说道:“没有需要帮忙的,请求倒是有一个。”
“姑娘尽管说。”
“苏公子,我姓穆,单名一个情,家住苏州的流云庄,今年虚岁十四了。还望公子记得,等我及笄那年,来我家提亲。”
苏简当时的反应,穆情一辈子也记得。
他猛地抬头看她,渐渐红了脸,过了好久,才皱眉仿佛生气的样子:“姑娘说笑了。”
往事温吞得像江南水,回忆起来便没个尽头。
可是,哪怕后来又经历许多苦难,当一切平息,再回过头去看他们的往昔,一点一滴都是很好的。
江展羿在苏州城外给苏简立了一方假墓。
每逢春来,他便捎上几壶杏花汾,带到墓前与苏简喝上几盏。
穆情一直晓得那方假墓,可她从来没有去看过。
她只是安静地等着,有小觉雨陪在身边,时而想想从前,日子便就过去。
一年又一年,江南春去冬来。
小觉雨五岁的时候,穆情教他念诗,念到一句“不许人间日月长”,小觉雨便问:“娘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穆情说:“大抵是叫人要趁着年少,及时行乐,不要执着于等待,不要想着来日方长的意思吧。”
羲和走驭趁年光,不许人间日月长。遂使四时都似电,争教两鬓不成霜。
可是她,只许了他一个人间日月长。
66、尾声 。。。
常西城外有一座楼。
楼子里,南来北往的都是武林人。
有个说书先生在二楼搭了个棚。他的名声很大,名号“无卦不通”。
无卦先生,喜说八卦。江湖香艳事,由他口中说出,必能多几分旖旎,添几分春意。
而我们要说的故事,从这里起,也将要在这里终。
那一日,寻常的天,寻常的人。
二楼的客官坐了八分满,无卦先生便以醒木敲案,慢声开口。
“今日的八卦,乃是一桩真事儿。源头是七年前的岭南萧族。”
客座里,忽起一阵唏嘘。
萧氏宗族,数十年前横行于江湖。七年前,青衫宫苏简,与云过山庄江展羿闯过九冥阵后,萧氏一族亡迹于江湖,再无踪迹可循。
无卦先生道:“萧家的离奇事,想必客官都有听闻。”
“早些年,岭南萧家有一双儿女。同榻而卧,同进同出。长大后,兄妹至婚配之年,各有亲家。只是这对兄妹,竟互生情愫,两人一时无法克制,便做了那禁断之事。后萧妹怀孕,产下一子。”
“对于这孩子的身份,后人莫衷一是。有人以为,他便是云过山庄的庄主江展羿,也有人不以为然。不论如何,江庄主与岭南萧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时与事移,青衫宫苏宫主带伤,与江庄主一齐闯了九冥阵。九冥九冥,九泉冥海之阵。谁想那九冥凶险的尽头,非是如天罗地网一般的陷阱,而是一片荒芜墓地。”
“人世杳杳,前尘已非。正如故人化为一杯黄土。昔日恩仇,也随这时光流逝埋葬在满目疮痍的墓地中。江湖只道苏江二人与萧家有深仇大恨,谁晓得这仇恨背后,又有着叹不尽的沧桑与羁绊。”
“江庄主在昔年萧族少主墓前磕了三个头,与苏宫主和穆大小姐一起离开了岭南萧族。几十年江湖恩怨,在弹指间化为烟灰,江庄主一行人走后不久,萧族长老萧世山,便带着萧族人离开了这个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从此入人世,得安宁。江湖上,便再无岭南萧族了。”
说书先说始末。无卦先生口中,事情的因果与传闻一般无二。只是,带他细细说来,这则少了风月经,淡了脂粉色的故事,亦平添几分催人泪下的意味。
一座客官,皆皆听入了迷,随着故事起伏,或而悲叹,或而唏嘘。
楼里楼外成了两个世界。
待故事落幕,听客还沉浸在江湖烟雨中,未能回神。
其实,这则故事极短。无卦先生说完,烹好的春日茶水还冒着热气。楼子外头,榆树刚抽出嫩叶,叶稍牙白,叶芯一抹翠色正缓缓晕开。
无卦先生一边将醒木揣入袖囊,一边道:“昔年恩仇,已过去七年,诸位客官只当是一则八卦听罢,所幸还得些许圆满。”
言毕,他淡淡一笑,望向客座角落。
角落里头,坐着两个人。一人是正值盛年,英挺潇洒的男子。一人是容色倾城,灵动端秀的少妇。
男子起身,朝无卦先生拱了拱手,遂牵着少妇的手,往楼外走去。
江湖人大都知道这男子的身份,他姓江,蜀地人,每年开春,便带着夫人来这楼里听一段故事。等故事落幕了,两人便在渡口乘船,往江南而去。
楼子里,听书的茶客来了又去,隐约传来无卦先生的一段辞令。
这段辞令,无卦先生没说完一个故事,都会讲一次。
“人之一生,时日短促,恰如白驹过隙。然纵有山河浩荡,无人世点缀,却也徒然。”
“我说的八卦,无非江湖逢春,陌上见花,比之乱世枭雄,盛世英豪的言谈,略显流俗。”
“然而,一则俗事,能于红尘辗转间流传,必有其动人心扉之处。谁又晓得,哪一则故事,千回百转,于听者心有戚戚。莫不铭记,莫不追怀,莫不是一场传奇呢。”
声调淡淡,平仄有度。
楼外头,落下初春毛毛雨,道路远处,却是人世的苍苍雾气。
这是七年后的一个早春,江展羿带着唐绯,去江南探望苏简。
他在江南为苏简立了一方假墓,每年春浓时,便在墓边喝点酒。这个习惯,已有多年了,连唐绯怀上小月河那一年,也不曾变更。
苏州城外,风过垂柳,桃花簌簌扑落。
江展羿灌了一口杏花汾,唐绯便说起近来事:“本打算带小月河一块来江南,可惜我又有了身孕不方便,就叫他留在庄里,待明年来看你。”
“觉雨从小乖觉,我一直喜欢。那时与情儿妹妹说,我若生个闺女,便与你们结为亲家。可惜月河是个男孩,只能跟觉雨做兄弟。就盼这一胎是个女儿了。”
“苏简,你比我和猴子知书懂文,我们说好了,这个女儿,要等你醒来给她起名字呢。”
唐绯说到这里,喉间蓦地发涩。江展羿放下酒壶,将她的手暖在掌心里,起身跟这方假墓道别。
“你从前说,日后我们要尽全力比试一次。这场比试,我总是等着你的。”
“苏简,我江展羿这一生,有很多兄弟,很多朋友,可是我,只有一个知己。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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