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展羿三人是在武林英雄大会的前一日回到苏州的。回程的路上,三人一路畅通无阻,甚觉蹊跷。等到了苏州见到苏净,才知是东崛门中内乱,自顾不暇。
这几日,苏净一干属下颇为干练,已将打听来的消息与流云庄接洽。穆惟给的回复,是让江展羿和苏简放心,他自有法子保住武林盟主之位。
关于萧家欲利用九冥阵的消息,苏净却未透露给任何人,只在苏简回到苏府后才略略提及。
哪知苏简听了这个消息,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仿佛萧家的算计早在他意料之中。
隔日,便是武林英雄大会。因流云庄和东崛门的冲突,这日武林英雄会的地点非是选在流云庄外的天台山,而是改成了飞鹰阁。
虽是寒意沁人的深秋季节,这天的日头却很盛。才是辰时,飞鹰阁内人头攒动,想来是许多武林英豪已经到了。
这也难怪,江南流云庄坐镇江湖近百年,历来武林盟主都跑不出这座庄子。此番穆惟声名不保,这年的武林盟主之位,还指不定花落谁家。真是让人想不好奇都难。
辰时三刻,飞鹰阁阁主章巡将必要的形式走了一道,武林英雄大会便正式开始。
决胜台上立着的三人分别是这年武林盟主的候选人——流云庄穆惟,暮雪宫于梓沉,以及东崛门仲千乔。
按照以往的规矩,以武功决出三个候选人,便不再进行比试,而是以三人在江湖同辈中的声望,素日的德行,进行投票选举。
但今年的情况却稍有不同——
斩水堂灭门并非小事,而凶手江展羿,苏简,唐绯,又与江南流云庄有紧密的瓜葛。哪怕江展羿三人以当众起誓与流云庄脱离干系,仍不能保全穆惟能“出淤泥而不染”。
是以,仲千乔便借此打击穆惟,想要剥夺他作为盟主候选人的资格。
决胜台上秋阳普照,寒风猎猎。
仲千乔声如洪钟:“我东崛门斩水分堂灭门,是一月前的事,如今三位凶手还在场,穆庄主你既是他三人的兄长,想要把干系撇得一干二净,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一顿,他又举目环顾四周,抱拳道:“诸位,一个能担得起武林盟主之位的人,武功盖世还是其次,但他的德行,品性,却一定要经得起考验。若不取消穆惟参加武林英雄会的资格,难道我们今后,要以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马首是瞻吗?!”
仲千乔这一番陈词说得慷慨激昂,在场众人听了,无一不哑口噤声。
很显然,目前的局面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仲千乔再一次环顾四周,声调放平了三分,像是成竹在胸,“章阁主,那么此事便交由您定夺了。”
飞鹰阁的章巡是个老实人。
他一方面不敢违逆江湖众心所向,一方面又不敢得罪流云庄,支吾了半晌,只好吞吞吐吐地开口:“穆少庄主,你看……”
穆惟知他为难,点了一下头,意示不必再说下去。
他往前两步,定定地看着仲千乔,忽然一笑:“那么仲门主是以为,穆某亦参与了斩水堂灭门一案了?”
仲千乔道:“这一点,仲某不敢肯定。但是,哪怕穆少庄主是清清白白的,做出这桩事的三人,也与少庄主,与流云庄脱不了干系。倘若让流云庄来引领江湖,岂非让后人看了笑话?”一顿,他忽又反问,“还是说,穆少庄主愿意当众处决苏简三人,以明自身清誉?”
这话分明是给穆惟下了个左右为难的套子。
谁知穆惟听后却不惧不恼,而是道:“斩水堂灭门一案,乃是江展羿苏简与岭南萧家的恩怨所致。江湖事江湖了,自当由他们自己解决。莫说我没资格处决谁,怕是连仲门主你,也不过是个旁人罢了。”
穆惟将仲千乔一堵,不等他接话,又将语峰一转续道:“诚如仲门主所说,苏简是穆某的妹婿,穆绯更是穆某的妹妹,这样的亲缘关系,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的。故此穆某愿意为他们担待斩水堂灭门的罪过……”他举目看向在场英豪,笑得淡然,“退出,武林盟主的角逐。”
此言出,满场哗然。
穆惟的退出,意味着坐镇江湖百年的流云庄,终要于这一天让出武林盟主的宝座。而江湖的局势,怕也要因此发生革变。
仲千乔冷笑了一声。
方才穆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以为他有什么奇招,哪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最后也只有退出英雄会。
剩下一个于梓沉,便更不足畏惧了。一来,于梓沉本是医者,此番参加武林英雄会,纯属半路出家;二来,于梓沉在江湖上素无功绩,想要凭着昔年暮雪宫的威望夺得武林盟主之位,未免太过天真。
穆惟退出武林英雄会后,决胜台上,只余仲千乔与于梓沉。
章巡犹豫了片刻,道:“那么,便由在场诸位,在暮雪宫宫主于梓沉,和东崛门门主仲千乔之间,选出武林盟主。”
“且慢。”话音一落,一直未曾出声的华商忽然开口道。
第58章
华商的语调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却不由地令所有人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方才仲门主提及斩水堂灭门一案,倒是令在下想起一桩事。”华商勾唇一笑。
“于宫主请说。”
“春末夏初,江南一带曾有过汛情。洪水退了以后,便发了瘟疫。”华商缓缓说道,“如果在下没记错,当时是一位姓邵的大夫,监管着桃县,溏水镇几个地方的医馆。而这个邵华扬邵大夫,正是东崛门的人?”
“不错,确有此事。”仲千乔从容不迫地答道,“邵大夫医术高明,正是仲某让他协助当地的大夫,救治桃县一带的百姓的。”
华商从袖囊里取出一物,又问:“这一张由邵华扬开得方子,仲门主可认得?”
“仲某是个粗人,并不懂医术,然这方子上的笔迹,确实出自邵大夫无疑。”
华商听了这话,一边将药方子展开,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么仲门主可知道,这张药方子于疫情毫无半点裨益,反会加重病人的病情?”
早猜到有人会用此事做文章,他仲千乔怎会钻这个套子?
“不瞒于宫主,仲某知道此事。”仲千乔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一副沉痛之色,“当时邵大夫急于缓解疫情,情急之下,开出这张与疫病冲突的药方子。仲某事后知道此事,亦是懊悔不已,所幸仲某阻止的及时,没造成严重后果。”
“哦,是这样?”华商挑眉道,“以我看来,这张药方子本身没甚大问题,这是多添了几味药性冲突的药材。这种疏忽,寻常大夫都不会犯,遑论东崛门的邵神医?”
言下之意,邵华扬这么做,必定是刻意为之。
“仲千乔面上的沉痛色更浓:“邵大夫这么做的缘故,仲某亦不得而知。不满诸位,仲某发现药方有误,也是因邵大夫忽然失踪,仲某派人寻找其线索下落所获。仲某得闻此事,悔之晚矣,只好将粮米千担,白银万两,捐助给当地百姓,以偿仲某之过。”
“诚如仲门主所言,斩水堂一夜灭门后,穆惟作为流云庄的少庄主,何尝未曾以黄金千两安抚逝者家属?但穆少庄主又与这桩案子有何干系呢?”华商咄咄发问,“若只是因为凶手是其亲人,他便要因此推出武林盟主的角逐,那么仲门主你作为‘邵神医’的主子,是否也该担待担待,退出武林英雄大会?”
难怪穆惟要主动退出角逐,原来他早与华商串通好,在这里等着自己。
仲千乔听了华商的话,心下不由一沉。
他到底是历练已久的老狐狸,面临这样的困局,只避重就轻地回答:“那么于宫主的意思,你才是武林盟主的最佳人选?”仲千乔笑了,“若仲某没记错,于宫主幼时无名,数年前跟着隐于山林的医老怪学医,故此更名为华商。你一直只是个大夫,半路出家来武林英雄会,便是顶着暮雪宫的名号,怕是也难服众。或者于宫主能不吝赐教,告诉诸位,其实如今的暮雪宫并非一个空壳子,而是一个有数人,数百人,或者成千上万人的江湖大派?”
仲千乔此言不无道理。
流云庄之所以能坐镇江湖百年,并非因为每一任庄主都如穆衍风一般出众,而是因其在江湖的势力盘根错节,无一个门派能与之抗衡。
如今,两个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一个是背了个空壳子的宫主,一个是亏钱了千百灾民的门主。
这可叫人如何择选?
决胜台外,坐下诸人面面相觑,唯一一个主持大局的章巡又是个镇不住场子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愈来愈多的人沉不住气了。
而看得清在场局势的人都明白,在座数门派,有一部分站在流云庄一边,另有一部分早被东崛门收买。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做抉择,应当是出于自保的心态观望局势。
可是,如果武林盟主之位一直悬而未决,这两方拔刀相向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章巡自也明白这个道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愈发着急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身上的绵衫汗湿了一片。
已是未时时分。上午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到了下午便阴了下来,空中层云翻动,秋风猎猎茫茫。
也许是雨水降至了。
正在此时,忽见一扈跌跌撞撞地从外院跑来。他凑到章巡身边微一耳语,章巡浑身一颤,即刻面露惊讶之色。
“快、快有请!”也不顾着身份体面,章巡即刻跃下决胜台,随那扈从往外院而去。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章巡虽老实,到底也是一方阁主,见过大场面,也不知来者为何人,竟能让他如此失态。
然而,当看清来者,所有人心头的疑虑顿消。
来人一袭紫衣飞扬,眉眼看不出年纪,却英挺非凡。
这个人,饶是诸多江湖小辈没有见过,却也如雷贯耳。
他是穆衍风。
当年叱咤风云的穆衍风,所有江湖人心中,永远的武林盟主。
章巡一路将穆衍风引到上座,路过之处,无一人不躬身恭敬唤一声“盟主”。
待到坐定,章巡将现下的状况与穆衍风略略一说,又问:“依盟主的意思,此事当如何定夺?”
穆衍风将手一挥,大笑道:“我如今也不是什么盟主。既然这次武林英雄会在你飞鹰阁举办,此事便由你决定吧。”
穆衍风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在心里头想,若非前几天,江展羿那小子带着他的小孙女跑来桃花坞,央求他来武林英雄会镇一镇场子,避免一场干戈,他穆衍风如今逍遥自在,如何会揽这个麻烦。
仲千乔看到穆衍风,心头倒也不惧不怕。
虽说穆衍风是流云庄的前庄主,但他除了能镇住场子,哪怕多帮流云庄说一句话,对他个人声誉,多流云庄百年的清誉而言,也毫无裨益。
而对于章巡来说,此刻有穆衍风在场,无疑让他有了底气。过了半刻,他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既然诸位无法在仲门主和于宫主之间做出抉择,那……不如二位比试一场,以武论高下?”
听了这话,众人先是讶异,但转念一想,这个办法,又不失为一个公平公正的好办法。
“好!就比试一场!”仲千乔即刻答应。
“那于宫主的意思呢?”章巡又问华商。
“在下也愿与仲门主较量较量。”双刃毕现于掌心,华商迎风而立。
江湖武功日新月异,推陈出新。昔年人人对暮雪七式趋之若鹜,到了如今,却有更多的人希望自家门派的武功能超越暮雪七式。
东崛门的“断骨爪”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若能将暮雪七式最后一式“凝水为刃”练到极致,几乎任务武功招式都能被其化为无形。
可惜,于梓沉毕竟不是于桓之。
如桓公子那般的奇才,天上人间,只得一人。
对于华商而言,便是练了暮雪七式的全式,也并非游刃有余,需有兵械在手,才能好生发挥。
而仲千乔正是抓住这个弱点,起手一招“以身犯险”,顶着刃气只抓华商的手腕,迫使他用不出杀招。华商以“落雪无声”闪避,仲千乔便万变不离其中,步步紧逼,稳扎稳打。
十数招拆下来,竟是“暮雪七式”被“断骨爪”压制,施展不得。
他们拆招的速度并不快,可招招都精妙到极致,令人目不暇给。
转眼又拆数招,华商心头隐隐有了计较。如此下去无疑一场持久战,故此他与仲千乔比试的是毅力而非武功,谁胜谁败,全在一念之间。
若想必胜,只能以巧制敌。
而这个“巧”,又从何而来呢?
凉风扬起他的衣衫,微寒带着一丝水汽,怕是一场秋雨降至了。
是了,秋雨!
华商脑中灵光一现,忽然忆起从前一场微不足道,却又令他铭记至今的比试。
只见决胜台上,华商忽然丢弃了手中双刃,扬臂向后掠去,展开着衣袂如白鸟翔空。
有人见状,惊呼出声,亦有人在摇头叹息,于梓沉武功奇好,但毅力不佳
华商却充耳不闻,他闭上双目,像是在聆听,又像是在浅尝秋雨的味道。
然而他的身姿,早已与这苍茫秋意融为一体。
只有一人明白他要做什么。
江展羿。
因为华商忆起的那一场比试,也正是他这一生最为深刻的比试之一。
那是他重伤刚愈,离开桃花坞之前的事了。
彼时华商为了试探江展羿的内息恢复的程度,便请求于桓之与他比一场。
“你以枯枝为刀,我徒手。”于桓之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对江展羿说,然后他白袍一展向后掠去,正如现下的华商一般。
真正高强的武功,也许不需要杀多少人,流多少血,却能在瞬息之间无孔不入,游刃有余之下,又不多伤及一分一毫。
这是江展羿与于桓之对决后,最深的体会。
当时的桃花林里,粉色桃瓣纷飞如雨,于桓之的脚步在一片花叶上微微借力,扬手便打落江展羿手中的枯枝。
这是暮雪七式练到极致的功夫——哪怕空中的一丝春气,叶尖的一滴水露,也可被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
仲千乔只觉一袭密不透风的气力朝自己扑来。
这股气力,无法形容,细细去想,却像是凝结了整个秋天的秋意,凛冽的,微湿的,寒凉的。
他的动作被制住。下一刻,只见华商忽然毕竟,抬手一扬。
仲千乔的手腕忽然尖锐地痛起来——枯枝穿筋脉而过,“断骨爪”已破。
第59章
华商胜了。胜得精彩,胜得毫无悬念。
看到华商博得头彩,众人心中虽有错愕,但转念一想,却没有异议。
虽说现如今的暮雪宫是个空壳子门派,但江湖上,人人都晓得暮雪宫和流云庄相扶相持的关系。
华商作为暮雪宫之主坐上武林盟主之位,意味着他的身后,非但有暮雪宫,还有威赫江湖百年的流云庄。
经过方才的比试,仲千乔虽对华商的武艺由衷折服,但败给江湖小辈,他的心中仍有不甘,冷笑了一声道:“于梓沉,你可要在盟主的位子上坐稳了。”
华商闻言也是一笑,答了他两个字:“放心。”
于是这一年的英雄大会纵有千般波折,武林盟主的归属终是尘埃落定。
众人拜过华商之后,正预备散场。这时候,仲千乔忽然朗声道:“诸位请留步!”
他回过身,定定地看向华商,忽而一笑:“既然于宫主已是武林盟主,那么仲某不禁要恳请盟主当着众武林英豪的面,为我斩水堂死去的笛子主持公道!”
华商闻言面色一凛。
他并非惧了仲千乔,但斩水堂的灭门,归根究底是苏简做的,他与苏简素有芥蒂,此刻无论站在哪一边,都觉为难。
正在这个时候,决胜台西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音色琅琅,有戏谑之意。
“斩水堂灭门,是我苏简与岭南萧家的纠葛,与你两个外人有何干系?”苏简说着,又朗声问道,“还是萧世山萧长老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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