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沉默不语令阮振肯定了心中猜想,笑起来:“其实凭江公子的武功,胜过阮某乃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公子若再妄动一次内力,说不定断送的便是自己的命。”
五脏时而如堕冰窖,时而又如烈火焚烧,这便是冥泉毒发的感受么?
江展羿吃力地握紧手中的青龙刀,饶是眼前景象早已模糊,他也清晰地记得三九寒冬时,唐绯为他跪在唐门前的身影。
江展羿一直说自己只是个粗汉子,但他心底清明堪比贤者,一直晓得什么该放弃,什么该珍惜,什么该以命相搏。
暗沉的黑夜里,忽有一纵刀光如水,惊散月色,惊破春光。
唐绯昏沉之际,似乎看到有人劈刀斩火而来,为自己解开穴道。
这身影再熟悉不过了,这一声“狐狸仙”也再熟悉不过了。
她睁开迷蒙的眼,委屈地叫了声:“猴子。”滚烫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滑下。
江展羿把唐绯揽入怀里,轻声道:“别害怕,我在。”又问:“能走吗?”
唐绯一身都是伤,她方才不觉得疼,可此刻看到江展羿,伤口却蓦地疼了起来。她摇了摇头,说:“猴子,我疼……”
“没事,我背你。”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许是因为火光带起的热浪太过滚烫,唐绯趴在江展羿背上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他周身早已寒冷如冰,更没有意识到他向来稳健的步伐如今走得蹒跚跌撞。
她错误地以为,只要他宽厚温暖的肩膀还在,自己就可以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于是唐绯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
“猴子,方才有人要害我,我第一次……杀了人。”
“嗯。”
“可是我没法子,我是一定得活着的。刚刚在筵席上,我听人说从前的穆盟主也有腿疾,是被一个叫医老怪的神医治好的。我想陪你去找医老怪,求他为你解毒。”
“……好。”
“猴子,刚才我真地非常非常害怕,你知道我是怎么撑下来的吗?”
“怎么撑的?”
“那个时候我在想,你的毒还没解,我怎么能被别人害死呢?只要你在这个世上活一天,我便会陪着你过一天……”
火势吞卷了楼梯。此刻的深雪斋,就如凌空的阁楼,随时有可能塌陷。
而江展羿,已无力再施展轻功纵下楼阁。
唐绯又在他背上昏沉沉地睡过去,江展羿顿住脚,看着忽然出现的萧均,竭力握紧手中的青龙刀。
萧均看着眼前这张酷似萧楚的面容,叹了一声,“把背上的人留下,你走吧。”
冥泉至毒攻心,连呼吸都艰难。这一刻,江展羿想了许多。他想,还好唐绯是穆珏的骨肉,以后狐狸仙有流云庄庇护,他即便不在了,也可安心。可转而又想,狐狸仙生性好动,若她哪日溜出门玩,被萧均的人马发现了怎么办?
“江展羿——”
这个时候,苏简终于赶了过来,一身青衫浴血,是竭力拼杀过一场。
他正要纵身上楼,忽然看见江展羿朝他摇了摇头。
“苏简,接着。”
一道绯色的身影从高楼上落下,江展羿横刀拦在萧均面前。
而就在这一刻,深雪斋再也经不住烈火的焚烧,轰然塌陷……
唐绯做了一个梦。梦境很简单——
暮春的一个午后,她和江展羿坐在云过山庄前的大树下,她说着话,他就安静地听。后来她道:“猴子,我们该走了,还要去江南找医老怪给你治腿呢。”然而,江展羿听了这话,却站起身来。他揉了揉她的发,轻声说:“狐狸仙,我不去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
唐绯缓缓睁开眼,眼角莫名有一片泪渍。
屋外天光晦暗,早春的清晨,寂静如死灰。
“阿绯,你醒了?”屋内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唐绯别过头去,苏简布满血丝的双眼,大抵是因一夜未睡。
她努力撑着坐起身,望着空荡荡的房屋,心里忽然就害怕起来。
“苏简,猴子呢?”
“……”
“猴子……人呢?”
“江少侠他……”
“别、别说!”忽然间,唐绯惊慌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摸下床榻,朝昨夜深雪斋的方向跌撞跑去。
其实那时她并非全无察觉。当江展羿把她抛下楼时,凛冽的风声曾让她睁开眼,看见那一抹置身于高阁火海中的身影,看见楼阁屋梁轰然塌陷……
天方亮,火不过刚刚熄灭。深雪斋残骸遍地,一片狼藉。有人从废墟中拖出几具已烧成焦炭的尸体,早已不辨面容。
唐绯蹒跚跑来,见到姚玄,话堵在喉咙,问不出口。
“阿绯姑娘,”姚玄面色灰败,脸颊上有明显的泪痕,“庄主他……”
唐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忽而折返身爬到废墟之上。
苏简到来的时候,便看见唐绯一人立在废墟边上,徒手挖着昨夜残留的碎砖烂瓦,手指被扎破,渗出血来。
“阿绯,江少侠他已经——”
“不会的!”唐绯回过身来,“猴子他不会扔下我的!他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扔下我的人!”
“阿绯姑娘。”姚玄握紧拳头,“从前庄主如何对待阿绯姑娘,我安和,还有云过山庄,便会如何对阿绯姑娘……”
“不可能!”唐绯忽而惊叫,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们不明白的,这个世上,再也没人能比他对我好——”
“我爱念叨,只有他能耐着性子听;我臭美,只有他会买首饰送我;每次我累了走不动了,只有他肯背着我。天黑了他会等我回家,被欺负了他会帮我出头,使小性子的时候他就让着我,我说的每一桩小事,他都会记在心上。我去江南那半年你们知道吗?那半年我过得很苦很苦,如果不是猴子给我了一百两银子,那么冷的冬天,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后来猴子来了江南,他跟我说,如果不开心,就回来吧,所以我回来了,因为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纵然天大地大,起码还有一个人肯收留我……”
数墙之外,有一紫衣翻飞,眉目英挺飞扬的老者听了这一番话后,长叹一声。他扛起身边已半死的少年男子,一个纵身,便消失在这紫陌红尘中。
三日后,暮雪宫一劫传遍江湖。这一劫中,江南七煞门满门覆灭,岭南萧家重现江湖只昙花一瞬,曾经以一刀春意惊艳整个武林的江展羿,却在一场大火中亡故。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即便再苦再难过,也要努力撑着活下去。
这一日,姚玄打起精神,前来跟苏简道别。
苏简黯然道:“这次若非我事前没有觉察,江少侠也不会……”
“苏少宫主不必自责。岭南萧族针对阿绯姑娘,我与庄主也始料未及。倘若同样的事在云过山庄发生,庄主为救阿绯姑娘,也同样会不顾一切。”
苏简又叹一声,忽然觉得很累。
这些日子,他常有这样的感觉,荒凉无措地竟能淡去昔日仇怨。穆情的离去,江展羿的亡故,明明是想真心相待的人,可最后呢……
“苏净,你去送姚先生。”
苏净看了姚玄一眼,点头道:“姚先生,这边请。”
然而,两人还没踏出房门,便有一小徒慌张来报:“少宫主,姚先生,不好了,阿绯姑娘不见了——”
屋内三人皆是一惊,姚玄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的不知,小的在阿绯姑娘的房间找遍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愣着干什么,还不派人去找!”
可是一个人若真想要离开,哪有人能拦得住呢?
苏简的人手从暮雪宫找到平安城,再没找到唐绯的身影。
三个月后,杭州西郊的榴花开了,一簇一簇火红的色彩。一个老叟推开木扉,看着外头那个如榴花般好看的姑娘。
姑娘已跪了很多天了,执意要跟自己学医。
老叟伸了个懒腰,踱出门外,问:“你为何想要学医?”
“为给一个人治病。”
“那个人呢?”
姑娘摇了摇头,“不知道。”
“已经死了?”
姑娘静了很久,终于答道:“可能是死了吧。我在遇到他之前,一直过得不知所云,直到他来到我身边,我才有了一个生的信念,就是治好他的腿疾,从此以后,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现在他不在了,我又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了,不过幸好这个信念还留在我心底。”
老叟凝视着这姑娘,点头道:“你可以跟我学医。但我医老怪有个规矩,凡做我的弟子,三年之内,只钻医术,不问世事。且无论从前发生何事,都需换个名字,自此改头换面,作为一个医者而活。”一顿,又问,“那么姑娘,你现在的名字是?”
“我姓江,叫江绯。”
微雨的杭州初夏,一行翠竹间,几抹榴花深红。
唐绯曾经问过江展羿,为何第一回送我收拾,要送榴花样式的。彼时江展羿木讷得非常人能比,这个问题,他却答得极好。
——我曾经听爷爷提过“韶华”这个词,觉得很是喜欢。你韶华胜极,名字又是一个“绯”字,合该用点红彤彤的颜色。
如今,江湖上再也没有了唐绯这个人,而那般灿烂的韶华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原来年华不单单会随着时光变老,有时候一个人的离开,也会让我们的一生沧海桑田。
第34章
两年多后的深冬,江南落雪。西塘村一夜之间银装素裹。严寒的季节,只有红梅傲雪凌霜。
西塘村是杭州以西一个临海的小渔村。破晓时分,海天一线,一个姑娘从村东的木屋中走出,对里头的人道:“只要不再受寒,等到开春,冯伯的腿疾就好了。”
冯天游是西塘村的村长,因年少时摔断过右腿骨,跛了大半辈子。经年累月落下的毛病,本是医无可医,谁料前几天村里来了一位姑娘,竟帮他把腿疾治好了。
“江大夫,我老冯跛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丢开拐杖的一天。”说着,又唤儿子拎了几条海鱼,“一点心意,江大夫笑纳。”
“不必了。”姑娘笑道,“为人治腿疾,我是不要报酬的。”
她的下巴尖尖的,面色如雪洁净,一双眼生得极好,可眸子却无半点神采。
“冯伯,麻烦你帮我把木杖拿过来好吗?”
冯天游应了,姑娘接过木杖,摸索着离开了西塘村。
看着雪地上蜿蜒的脚印,冯天游不由长叹一声。
“多好的一个姑娘,只可惜……”
“爹,阿绯姑娘不是说了吗?她的眼睛是试毒的时候弄瞎的,等到毒散了,就能复明了。”
冯天游回过头,笑骂道:“臭小子,我话都没说完,就你急着帮她辩解!”
这话正中冯舟的心事。一时间,冯舟脸上浮起一团红晕,被堵得哑口无言。
却说这位江大夫,便是当年跪在翠竹斋前的唐绯。
学医两年余,不问世事,唐绯的医术突飞猛进。去年夏天,医老怪破天荒地允许她离开翠竹斋,为邻近几个村落的村民看病。
只是,唐绯虽有华佗之手,却不能如扁鹊望闻问切——她的眼与耳,在去年一次试毒的时候弄伤了,如今耳朵虽渐渐复原,双眼仍旧盲着。
江南之地,人才辈出,其中不乏妙手回春的医者。昔日名噪一时的医老怪,柳先生暂且不提,如今名扬四海的华商,更是当世第一名医。
只是近年来,江湖上忽然没了华商的消息。有心人若想算算华神医消失的时间,那便要推到当年的暮雪宫之劫了……
三个月后,江南开春,桃花坞。
乌篷船泊岸,一个紫衣身影刚下船,便发出一声惊天哀嚎。
“苍天啊——”
穆衍风抖着手腕,捧起岸边一只淹得半死的鸡仔,义愤填膺地往桃林深处走去。
桃花刚开,林子里一片淡淡的烟霞色。林深处,立着一白衣身影。
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小于!”穆衍风暴喝一声,将鸡仔拎到他面前,“小黄是怎么回事?!”
于桓之的目光在那鸡仔身上淡淡一扫。
“大概是清早吃撑了,去岸边遛弯了吧。”
“遛弯能遛到水里去?!”
“土壤滑坡了。”
“……”
于桓之剪下一段桃花枝,又朝精舍走去。穆衍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跟在他后头。
“我之前不是让你照顾小黄吗?!”
“嗯。”
“那怎么还——”
“你这几年,什么都往我桃花坞里带。”于桓之回过身,“前两年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便不说了,之后又把梓沉找回来,再后来又养起鸡仔。穆大盟主,你可是觉得天底下都是你流云庄的地盘,尽管的为所欲为?”
“苍天啊,小于,你不能六亲不认啊!”穆衍风一时语塞,“好歹梓沉也叫你一声爷爷,是你看着长大的。”
“跟医老怪学医,改名更姓,不是我逼他的。”
“再说了,前两年也是你让我找点事做,培养情操的。”
“你培养情操就是养鸡?”
“小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穆衍风即刻正色道,“所谓众生平等,你可以种桃花,我也可以养鸡嘛……”
于桓之看穆衍风一眼,见他已彻底跑题,但笑不语。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青竹屋。华商推开木扉,笑道:“江公子,时辰到了。”
江展羿一个打挺从榻上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喝罢。
“怎么样?”华商问道。
“大周天一整圈,小周天两圈。”
“应当是没事了。”华商点头,“如今江公子的感官和真气都已恢复,只差记忆了。”
江展羿沉默。他方才运气时,恍然入了梦境。
梦里头,得见一抹绯色身影,有个小丫头像是在唤他的名儿。他每听她唤一次,心口便会疼上一疼。
“华大夫,我从前……”
“江公子还是莫要问的好。”华商笑道,“从前的记忆,最好能自然而然地想起来,若是记得太急了,反成累赘,影响心绪倒是其次,耽误病情便不好了。”
江展羿犹疑片刻,点了下头。
“展羿——”
随着一声喊,穆衍风推门而入,一巴掌拍在江展羿的肩头:“怎么样?好多了吧?”
“好多了。”江展羿答道,又唤了声,“师傅。”
穆衍风听了这声“师傅”,受用地在桌旁坐下,又对华商道:“梓沉,你去跟你那讨人嫌的爷爷说,今儿中午,我跟我自家徒弟搭伙,让他自生自灭!”
“这……”华商犹疑,转念一想,又道,“也好,我正有事要拜托桓公子。”
华商原名于梓沉,是于家后人。他如今客套地唤于桓之一声“桓公子”,是因当年跟医老怪学医时,立誓改名华商,从此作为一个医者而活。
“试探武功?”于桓之听了华商的来由,一顿,“比武这等趣事,何不劳烦穆大盟主?想必他乐意得很。”
“穆盟主是江公子的授业恩师,若是盟主去试探江公子的武功,华商恐怕看不真切,所以想请桓公子帮忙。”
于桓之看了华商一眼,放下手里的桃花瓷瓶,“忆风最近可好?”
“爹一切都好,方才听穆盟主说,爹前几天去了流云庄一趟。”
“哦?”
“桓公子,桃花……桃花姑娘的忌日快到了,爹想回桃花坞来看一看。”
桃花姑娘,是江湖人对于桓之仙逝的夫人南霜的尊称。
于桓之听了这话,莫名安静了良久,“罢了,你让江展羿下午到桃花林来找我。”
江展羿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他从昏睡中醒来,四肢百骸如有烈火焚烧,痛入骨髓。当时他以为自己必定活不成了,谁知又一次醒来后,那种剧烈的疼痛竟奇迹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肢麻木,眼不能观,耳不能闻。
一直到这两年,江展羿的四肢五官渐渐恢复知觉,华商才道当年的他是中了一种奇毒。
而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解毒的办法。
江展羿一边思索着往事,一边来到了桃花林。
林子深处,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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