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弘肇还有个特点,就是毫无来由地讨厌读书人,在这方面管财政的王章与他志同道合,认为读书人不晓世事毫无用处,下令拿不堪军用的敝败物资充当文官的俸禄。负责办理此事的官吏已经揣摩上司的意思将这些物资提高估价下发,王章还觉得便宜了文官们。又编派出许多新的收税花样,而且对于违反规定的老百姓不分轻重统统处死。
同样反感文官的辅政大臣还有杨邠。他脑子里的“治理国家”,只限于兵多将广钱粮充裕即可,诗书礼乐乃至处事之道都统统忽略不计。
在对待皇帝太后方面,这几位辅政大臣的态度也令人叹为观止。
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承祐母子既然当了皇帝太后,自然也想让自己的故旧亲朋沾些光彩,自己也培养些亲信。然而这些任命几乎都被杨邠史弘肇给拦了下来:太后的弟弟李业想当宣徽使,太后和皇帝亲自向执政大臣说情,也得不到通融。皇帝的亲信如聂文进、郭允明、后匡赞等人的晋升也被一压再压。众人因此对执政大臣们满腹怨恨。——其实他们应该庆幸才是,因为太后有位故人之子,只不过想谋个军职,居然就被史弘肇给杀了。有这位倒霉蛋比着,还有啥可说的。
辅政大臣们权势熏天,该管不该管的闲事也都统统管起来,连刘承祐的后宫之事都横加干涉。
刘承祐曾经赏赐锦袍玉带给伶人。该伶人倒也醒事,知道史弘肇才是管事的老大,反倒主动跑去向他道谢。谁知史弘肇并不领情,大骂道:“士卒守边苦战,犹未有以赐之,汝曹何功而得此!”将皇帝的赏物统统没收。
刘承祐在登基之前早已婚娶,但他爱的并不是父母之命的妻子,而是一位耿氏夫人。称帝之后他便想径自将耿夫人册立为皇后,并煞费苦心地找了一大堆原配并不封后的先例出来。可惜全是白忙活,杨邠压根不买皇帝的帐。让皇帝雪上加霜的是耿夫人红颜薄命,没多久就一病而亡。刘承祐心想,执政大臣不肯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活着封后,如今她死了,总该会手下留情了吧?便壮着胆子提出要为耿夫人以后礼下葬。结果还是被不识风情的老粗杨邠顶上了南墙。
光是在办事时管束皇帝也就罢了,可执政大臣们就连表面上的礼节都懒得给皇帝。有一次君臣议事,刘承祐好心提醒道:“事情就依你们办了,但要处理妥当,别让人事后说三道四。”这不过就是寻常话而已,稍通些人情世故的臣子就算不买帐,也大可不做反应,就当他是耳旁风。杨邠却立即反唇相讥:“陛下但禁声,有臣在!”语气态度之狂妄令人大汗。
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刘承祐终于受不住了,认为执政大臣们目无君上,跋扈蛮横,简直孰不可忍。
那么文官苏逢吉就是个面慈心善的人物吗?非也。他这个“文”字只是高挂的羊头,其实也是个粗鄙无识的半桶水,杀起人来比武将还下得去手。当年后汉高祖刘知远为给自己生日积福,派苏逢吉处理多年积狱。谁知这位读书人一到狱中,就把所有在押的人无论罪行轻重曲直都一古脑儿杀光,回报刘知远说:“狱静矣。” 苏逢吉的理家之道也绝非圣贤书能教得出来的。他继母死了,他不服丧,老婆武氏死了,他就逼着京中百官及各州镇都送绫绢做丧服。武氏丧期未过,他就把儿子们都统统升官,省了三年母丧的繁文缛节。他有个异母哥哥大老远地赶来京里,不知为什么缘故私下里见了苏逢吉的儿子,苏逢吉也勃然大怒,竟编了个罪名将哥哥活活杖杀了。不过他比史弘肇杨邠王章还是有略胜一筹之处:知道要对皇帝太后做些表面文章。
执政大臣们将国家治得乱七八糟,又与皇帝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郭威多数都没有正面参与。这倒不是他超然物外,而是因为革命分工不同。当时后汉初建政权不稳烽烟四起,郭威总是领兵征战在外,就算有心想弄弄权也没那个闲工夫呆在京里。
然而,无论郭威有没有掺合过朝政,他的武将身份却不由自己分说,即使他想执中立态度,都已经足够让人将他视为史弘肇杨邠一派成员。
乾祐三年四月,刚刚北伐匈奴还京不到两个月的郭威被任命为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派驻邺都防守契丹。郭威离京时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证明在派系斗争中他所处的位置是本人左右为难、却被旁人不由分说地划了派别,并按派别不同对其或争取或打压的。
按照惯例,节度使不能同时身兼枢密重任,加上皇帝恐怕也有心想借郭威出镇之机削弱他的权力,宰相苏逢吉便提出此议。史弘肇大怒,当廷就与苏逢吉发生争执。最终还是史弘肇胜了,于是郭威顺利地以枢密使身份出发到了邺都,河北诸州都须听他节制。
郭威虽然在史弘肇的争取下得到了重大的权力,却忧心忡忡,临走时专程去向刘承祐道别,还特地以中立的态度说了一番话,希望自己走后皇帝能对苏逢吉和史弘肇态度均衡。但是这话恐怕他自己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白费了吧!
五、功臣内讧的结局:不想死的只能篡位
后汉王朝的辅政大臣之间虽然勾心斗角,总算还能维持表面的来往,但郭威走后没多久,他们的关系却终于演变到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原因是有一次众人齐聚王章家中宴饮,席间史弘肇不懂如何行酒令,频频被灌酒,文官阎晋卿正坐在史弘肇身边,看不过意便时时指点他如何应对。苏逢吉取笑道:“座有姓阎人,老史不用怕罚酒了!”他本意所指原是阎晋卿,却不知这话捅了马蜂窝。原来史弘肇的妻子也姓阎,而且是酒家倡女从良嫁他的。史弘肇认为苏逢吉是在借机嘲笑于他,顿时大骂起来。苏逢吉知道醉汉不好惹,赶紧溜之大吉,史弘肇却不依不饶,拎着剑就要追出去喊打喊杀。总算杨邠喝得比较少脑子还清楚,赶紧拦住:“你是杀人杀多了手太溜,宰相也能这样杀得的?”直将满口胡柴的史弘肇送回府里才放心而去。(同是碰上此事,贾宝玉采取了温柔斯文态度,可惜史弘肇不是善解温柔的宝哥哥,苏逢吉更不是风情万种的蒋玉函)从此,无论刘承祐怎样居中调停,后汉王朝的戏台上《将相和》的戏码也再不可能重演了。
正式翻脸之后,苏逢吉便时时在国舅爷李业等人面前下点史弘肇的烂药。李业这时正为谋官不成之事对史杨等人怀恨在心,再被这么一刺激,更想将史杨诸人杀之而后快,向刘承祐进言说史弘肇威震人主,若不除去必为后患。刘承祐听了正中下怀,很快就和李业等亲信定下了擒杀史弘肇等人的计划。
刘承祐的母亲李太后得知消息,立即加以劝阻,认为权臣虽可除,但兹事体大,须得与宰相从长计议。李业却急不可待地反驳:“先帝曾经说过,朝廷大事,不需问及书生。” 刘承祐早被舅舅忽悠得满腹杀机,回报给老娘一个大白眼:“朝廷大事,你一个女人家也配过问?!”计较已定,就待执政大臣来投罗网了。
史弘肇等人原本还能有机会翻盘的:在预定下手的前一天,李业将消息告诉给了阎晋卿。阎晋卿认为此事不一定能成,不想陪李业淌混水,打算向史弘肇告密。谁知史弘肇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摆起了执政大臣的架子,拒不见这个自己没看在眼里的文官儿。阎晋卿只能望门兴叹。
第二天,也就是乾祐三年十月十三日,史弘肇、杨邠、王章准时入朝上班,才进广政殿东室,早已埋伏下的甲士就一拥而上,不容分说便把几位顾命大臣立毙当场。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刘承祐满心欢喜,以为自己从此将做真皇帝了,立即在崇元殿召见百官,又在万岁殿前向军将们训话。
刘承祐贸然斩杀权臣,立即在后汉王朝内部掀起大浪,就连与史弘肇结仇的苏逢吉也大为惊愕,曾经私下叹息说:“事太匆匆,主上倘以一言见问,不至于此。”只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与刘承祐这条破船共浮沉了。
刘承祐却正在兴头上,他做了一系列的官员调动,更没忘记斩草除根,又派人杀光史弘肇三人的族属及亲信,郭威也名列其中。
刘承祐万万没料到自己的谋划坏在了另一个舅舅李弘义身上。这位老舅竟将皇帝外甥给自己下的密诏连同送诏人一起交到原本要被杀掉的人手里。郭威因此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血海中征战出来的人确实与寻常人不同,虽然事实令他有如五雷轰顶,他的行事却仍然很镇定,采纳亲信魏仁浦的计谋造了一份皇帝诛杀众将校的诏书。于是群情激愤,大队人马打着诛杀奸臣以自保的旗号就此杀奔汴梁。
郭威又向刘承祐上书,申辩自己出兵绝无他意,只要皇帝将李业等人送入军人处治即可。李业哪里愿意把自己送上砧板?何况事实摆在眼前,郭威就算是被逼起兵,君臣间一旦兵戎相见,也就只有你死我活这一种收场方式。到了这步田地,刘承祐也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诛杀史弘肇之事做得太莽撞了。但他这头还没后悔完,那头又做了另一个错误的决定:杀光郭威的家属以儆效尤。
照说郭威并未直接参与权臣之争,没做过什么对皇帝不敬之事,又正带兵在外御敌,哪里能够说杀便杀?即使真要杀,也大可不必牵连他们的家人,且不说仁义与否,留下来做个人质也好过就此杀却。然而刘承祐舅甥俩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不但要杀掉郭威的家人,还特意派史弘肇的死对头刘铢去办理此事。
结果可想而知。郭家在京的人口,包括襁褓中的婴儿在内,无一幸免。
郭威尚在幼年的儿子青哥、意哥,未成年的侄子守筠、奉超、定哥,郭威养子柴荣的大儿子宜哥、连同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的次子都在眨眼间变成了刀下冤魂。郭威的第三任妻子张氏原本是夫荣妻贵被封为吴国夫人,此时也因夫遭祸,同样命运的还有柴荣原配之妻彭城县君刘氏。而郭府数十位婢仆也在刘铢的一声令下成了主人们的殉葬品。
妻儿尽丧,对于郭威和柴荣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然而也使他们再无后顾之忧,而属下将士们更因此念及各自老小而同仇敌忾,郭威为激励士气,还许诺获胜后允许兵士抢掠。果然没几天工夫,郭威的军队就直逼汴梁城下,朝中管用的将领却一个也没有,逼得刘承祐要亲自领兵迎战。
眼见儿子闯下如此大祸,李太后痛心疾首,她一面念叨着当初该及早削去郭威与杨邠的军政大权,一面劝儿子亡羊补牢:“郭威本吾家人,非其危疑,何肯至此!今若按兵无动,以诏谕威,威必有说,则君臣之际,庶几尚全。”
当初做杀掉权臣决定的时候,刘承祐就已经认定老娘是个女人,看事情没自己那么英明,如今当然更是死鸭子嘴硬不肯认输,李太后越是劝,他就越是固执己见,非要去打这仗不可。
事实证明李太后的眼光是正确的。京中禁军纷纷阵前倒戈溃逃,刘承祐不得不仓皇逃归,在汴梁城西北赵村被亲信郭允明所杀,苏逢吉、阎晋卿、聂文进相继自尽。李业也在出逃途中被杀。郭威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进入了汴梁城。
对于北汉皇权来说,君臣决斗终久不免,但是刘承祐却选择了一个太不合适的时机动手。刘知远将自己一生风里来雨里去,在杀戮和机诈里提着脑袋打下的江山,交到了儿子手里。可惜的是造化造化,有造必有化,这个宝贝儿子终于闯下大祸,最终葬送了刘知远辛苦一生的成果。
六、郭威的皇帝生涯
(郭威以斯文的“兵变”方式,取得了后汉王朝的统治权,建立了周朝,史称后周。只是他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他此时的某个部将,会将这兵变依样葫芦地重演一遍。)
刘承祐死时年仅二十岁,还没有儿女,以当时的局面来看,人们都认为郭威会立刻自己坐上皇位去。但是郭威并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自己此时局面未稳,自己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反倒把自己起兵时正大光明的形象给抹杀了。于是他聪明地让李太后临朝听政,又选定刘知远的养子刘赟为皇位继承人,派人前去迎接。
刘赟是刘知远堂弟河东节度使刘崇的儿子。当初听说郭威进京的消息,刘崇原是打算立即发兵讨伐的,如今听说郭威选了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立即怒气全无,欢欢喜喜地返回自己的封地去了。
然而对于郭威的这个决定,随从他起兵的将士们却一百个不同意。因为当初郭威答允他们攻下京城便可屠掠一日,他们都欢呼雀跃地照此办理了,每个人都因此犯下了屠陷京城之罪。假如皇位不易主,刘家人日后追究起来大家都只能是个死字。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拥戴郭威当皇帝。
郭威想要的恐怕也是这个结果。事实上临朝听政的李太后只是个摆设,郭威早已经借她之手发下了多道诏书,在关键位置上都安排了与自己亲近或与后汉王朝势不两立的人为主官。
对于郭威的真实用意,宰相冯道心知肚明,晓得自己只不过是陪郭威做秀的小角色。在被郭威派去迎请刘赟的时候,他叹息说:“想我一生不说谎言,如今却要去撒一个弥天大谎!”
冯道出发不久,忽然传来了契丹入侵的边报。郭威也带上军队浩浩荡荡地出发北上了。朝廷接到的军情虽然告急,这支大军却走得不慌不忙,一路上该吃的吃该歇的歇,来到澶州(今河南濮阳南)的时候,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一大早正要出发的时候,忽然将士们都齐声鼓噪起来。奇怪的是向有治军严谨之称的郭威非但没有 立刻查问究竟,反倒似乎胸有成竹地关上房门躲了起来。于是诸将士纷纷翻墙进屋,非要将黄旗披到郭威身上,说:“天子须侍中自为之,将士已与刘氏为仇,不可立也!”
众人既然如此热情,郭威也就只好“顺来顺受”,也不再提契丹战报,而是拔转马头南返汴梁。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斯文戏码了:
郭威向李太后上书,说自己被诸军所迫不得不称帝,请求太后徇众要求批准,自己一定奉太后为母,传承后汉皇家的香火。郭威的亲信王峻也传来消息,正和冯道一起在进京路上的刘赟早已经被他所派的七百骁骑缴了械,关在了宋州城馆舍里。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深知丈夫这位老兄弟本事的李太后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能眼泪鼻涕地怪自己没能生个好儿子,发下了一道诏书:“侍中功烈崇高,德声昭著,剪除祸乱,安定邦家,讴歌有归,历数攸属,所以军民推戴,亿兆同欢。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载省来笺,如母见待,感认深意,涕泗横流。”
有了李太后的诏书,郭威的回程仍然走得慢条斯理。懂事的后汉群臣立即领会大义,宰相窦贞固、苏禹珪率领文武百官郊迎,以君臣之礼相见,并再次上表劝进,请郭威给大家一个面子做皇帝去。郭威还是不着急,干脆在汴梁城外皋门村安营扎寨住了下来。第二天,汴梁城里的李太后下诏,将连皇冠影子都没见着的刘赟废为“湘阴公”。再过了一天,李太后又封郭威为“监国”,各地藩镇劝进的奏章也陆续有来。戏都唱齐了,郭威也终于在大家的苦苦哀求下答应当监国了。
不久,新的一年开始了。
正月初五,李太后派人将后汉皇帝玺绶送到郭威设在皋门村的营地里,将他迎入皇宫,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天顺”。郭威是为后周太祖皇帝。
这也是李太后在历史上最后一次露面,对于后周君臣来说,她也不再有出现的必要,两天后她被封为“昭圣皇太后”,迁居太平宫,从此归于寂静。总算郭威信守诺言,当然也因为这个老嫂子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他没有再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