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帝仍然执意不依。当年十二月,一道诏书颁布:“钦惟太皇太后,承九庙之托,启两朝之业,亲以大宝,付之眇躬。尚依拥佑之慈,恪遵仁让之训,爰极尊崇之典,以昭报本之忱。庸上徽称,宣告中外。”卜答失里就此晋升为“赞天开圣徽懿宣昭贞文慈佑储善衍庆福元太皇太后”,坐地起价地升了一辈。
当上太皇太后的卜答失里眼看侄儿惟命是从,亲子正位储君,不但心情大佳,地位也达到了一个顶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人生的一次回光返照而已。
自燕贴木儿家族败亡之后,蔑儿乞氏伯颜在元顺帝的放纵下,逐渐成为又一代拥有绝对权力的权臣。元顺帝甚至下旨取消了左丞相一职,由伯颜一人独掌朝政,还使他成为燕贴木儿所有官位的接收者,势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迅速膨胀起来。
据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记载,伯颜的封号官衔最终竟达二百四十六字之多(元德上辅广忠宣义正节振式佐运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秦王、答剌罕、中书右丞相、上柱国录军国军事、监修国史、兼徽政院侍正、昭功万户府都总使、虎符威武阿速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忠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奎章阁大学士、领学士院知经筵事、太史院、宣政院事、也可千户哈必陈千户达鲁花赤、宣忠干罗思扈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提调回回汉人司天监、群牧监、广惠司、内史府、左都威卫使司事、钦察亲军都指挥使司事、宫相都总管府、领太禧宗礼院、兼都典制、神御殿事、中政院事、宣镇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提调宗人蒙古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事、提调哈剌赤也不干察儿、领隆祥使司事。)
在这样极度的权力中,伯颜的跋扈程度迅速达到了连燕贴木儿都望尘莫及的程度。所有的朝政大事几乎都由他一手把持,天下人只知伯颜而不知皇帝。伯颜出行时所领的诸卫精兵都紧随在周围,“导从之盛,填溢街衢”,正宗皇帝身边的仪卫数量反倒寥若晨星。伯颜一面罢止科举,一面又大力扶持自己的亲信势力,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的官员都出自他的门下,上朝之时放眼看去尽是伯颜的门生党羽,退朝之时众人也不管皇帝就跟着他一拥而出,朝堂立刻空空荡荡。
对于伯颜的飞扬跋扈,元顺帝也束手无策,只能任其发展。至元四年(公元1338),元顺帝甚至还下诏在涿州、汴梁为伯颜建生祠,在南口立纪功碑。总之是伯颜想要什么,皇帝就给什么。这倒也不足为奇,因为在伯颜的眼里,小皇帝本人都算不了什么,天下的贡赋也得要他先装够了,才轮得到皇帝。
皇帝都不算什么,其它的人就更不用说。伯颜虽然出身蒙古远支卑部,收拾起宗室子弟来眼都不眨一下。郯王彻彻突是蒙哥后裔,按照规矩,伯颜所属部落本是蒙哥的奴隶,世世代代都得在蒙哥后人面前恭恭敬敬。伯颜却对彻彻突妒恨交加,至元五年(公元1339),他捏造谎言要元顺帝处死郯王。元顺帝不肯应允,伯颜就假诏杀掉了郯王。随后伯颜又要元顺帝贬谪宣让王贴木儿不花、威顺王宽彻普化,元顺帝也不肯应允,伯颜竟当着皇帝的面就自行颁下了处置两人的命令。元顺帝对伯颜的愤恨不满越来越强烈。
伯颜如此妄为,当然也有顾忌,每逢元顺帝外出时,他就让自己直属的禁卫军队在元顺帝周围巡行,禁止他接触大臣。伯颜还让自己的侄儿脱脱担当元顺帝的宿卫,随时监控皇帝的起居生活。
然而伯颜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自己的亲侄儿将自己送上了末路穷途。
脱脱是伯颜哥哥马杞儿台之子,他看到伯颜已经招得天怨人怒,便向自己的老师汉人吴直方讨教。
在吴直方的启发下,脱脱先与元顺帝不多的几个心腹交上朋友,又趁着自己宿卫的机会向顺帝当面陈情示忠,取得了元顺帝的信任。元顺帝遂决定孤注一掷采信脱脱。脱脱也很快为元顺帝增加了身边警戒的卫士。
至元六年(公元1340)二月,伯颜邀顺帝出城畋猎,脱脱认为时机已到,劝顺帝装病推辞,谁知伯颜却坚持要求,顺帝不得不派皇太子、堂弟燕贴古思随伯颜出猎。
伯颜前脚刚走,脱脱便将京城各门钥匙都收在自己的手里,派亲信牢守各城门。当天晚上,脱脱将元顺帝移至玉德殿居住,召各部大臣入宫听命。又在二鼓时分派皇太子的宿卫官月可察儿率三十精骑赶往畋猎驻扎地柳林,将太子悄悄带回京城。太子平安返抵后,脱脱又命人写下贬黜伯颜为河南行省左丞相的诏书,连夜派平章政事只儿瓦夕赴伯颜营地宣读。
伯颜措手不及,便想进京问个清楚,谁知脱脱坚决不开城门,倒是在城上向下喊话:“有旨黜丞相一人,诸从官无罪,可各还本卫。”跟从伯颜出猎的兵将数量本来就不多,听了这话再一掂量,就统统都做了识时务的俊杰。
伯颜自知大势已去,只得踏上了去往河南的路途。
上路不到一个月,另一道诏书便追了上来,令伯颜转往南恩州阳春县(今广东两阳县)安置。
这一次由北向南的旅途,伯颜也没能走完。他病死于途中龙兴路驿舍。
伯颜垮台后,元顺帝在脱脱的辅佐下成功地将朝廷内外进行了一次大洗牌,终于真正地掌握了天下大权,含忍多年的他立即对婶母卜答失里进行彻底的无情报复。
六月,元顺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下一道诏书,废叔父元文宗庙主,将婶母卜答失里徙东安州安置,堂弟燕贴古思流放高丽。
诏曰:“自武宗升遐,太后惑于憸慝,皇考出封云南。英宗遇害,皇考以武宗之嫡,逃居沙漠,宗王大臣同心翊戴,以地近先迎文宗暂总机务。继知天理人伦所在,假让位之各,以宝玺来上,皇考推诚不疑,即立为皇太子,文宗当躬迓之际,乃与其臣伊噜布哈、额勒雅、明埒栋阿等谋为不轨,使我皇考饮恨上宾。归而再御宸极,又私图传子,乃构流言,嫁祸于必巴实皇后,谓朕非明宗之子,遂俾出居遐陬,内怀愧歉,则杀额勒雅以杜口;上天不佑,随降殒罚。叔婶布达实哩,怙其势焰,不立明宗之冢嗣,而立孺稚之弟伊埒哲伯,奄复不年,诸王大臣以贤以长,扶朕践位。赖天之灵,权奸屏黜,尽孝正名,不得复缓,永惟鞠育罔极之恩,忍忘不共戴天之意。既往之罪,不可胜诛,基命太常彻去图卜特穆尔在庙之主,布达实哩削太皇太后之号,徒东安州安置,雅克特克斯放诸高丽。当时贼臣布哈、额勒雅已死,其以明埒栋阿等明正典刑。”
诏书发下后,监察御史崔敬上奏说:“文宗有罪,已被拆除祀庙,卜答失里皇后有罪,也被削去了名位。皇帝为父母尽孝为自己正名,该做的也都做了。只是文宗夫妇图谋不轨时,燕贴古思还是襁褓中的幼儿,没有任何罪责,何况他与你是嫡亲堂兄弟,如何能够忍心将他流放边地?还请陛下将婶母堂弟接回身边赡养,也是一件合乎天理人情的善举。”
崔敬的话虽然说得入情入理,元顺帝的心中却怎样也忘不了自己被贬放高丽、被公开指为野种时的羞辱,他不但没有理会谏言,反而更进一步。
卜答失里到达东安州没多久,就无声无息地死去,时年三十四岁。
燕贴古思则在流放途中遇害身亡,大约十五六岁。
七、飞上枝头的奇氏
奇氏终于登上了她梦寐以求的正后宝座,她同时还改姓为索隆噶氏,真正脱离了高丽籍,成为飞上枝头的凤凰。只是她不会想到,她这后半生里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将自己变成一只落架的鸡。
伯颜死了,卜答失里废了,元顺帝终于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实权,而奇氏也等到了提高自己地位的机会。
奇氏最盼望得到的当然是正宫嫡后的宝座,然而伯颜忽都皇后循规蹈矩,元顺帝和奇氏都找不到可用于废后的把柄,于是便暗中示意大臣沙剌班,让他援引元王朝数后并立的先例,提议册立在前一年(至正五年冬)刚刚生下皇子爱猷识理达腊的奇氏为第二皇后。
沙剌班的上奏引来了很多大臣的反对,多数人都认为尊卑有别,何况一介高丽贡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封为皇后。这话当然进不了元顺帝的耳朵,奇氏终于还是当上了第二皇后。
虽然名为第二皇后,但由于正宫皇后伯颜忽都老实本份一心只求自保,奇氏的实际地位与正后一般无二。元顺帝多数时候也都是留宿在她住的兴圣西宫,难得去一次正后所居的东内。顺帝还将徽政院改称资正院,专为奇氏理财取富。
然而奇氏并不以此为满足,她毹视的是正后嫡位,如今又怎能甘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奇氏一面加紧注意正后的日常动向,一面大力栽培自己的亲信势力,一面还将自己塑造得贤明端庄。
奇氏首先想到的自己人,就是旧日情侣朴不花。她将朴不花召到自己的宫中,并将自己名下财产集中的资正院也交给朴不花管理,任命他为资正院使,也就是皇后的财务总管,又让他做了荣禄大夫。奇氏对朴不花宠爱非常,情意胶固,朴不花也对奇氏始终忠心不二,鞍前马后竭尽全力效命。奇氏收徕人心,联系朝臣,很多事情都由朴不花出面办理。除了朴不花,奇氏还大量任用高丽贡女,使得内宫中的女官大半都由高丽女子充任。她又把经过精心调教的高丽女送给朝臣,将一部分贵族大臣收为己用。
闲来无事的时候,奇氏又翻看《孝女经》及各色史书,时常向人询问历代贤德皇后的行止,说是自己要效法先贤。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四方的贡品进献到宫中,如果里面有山珍海味稀罕的吃食,奇氏就一定要先派使者送一份到太庙去祭祀上供,然后才敢自己品尝。由于手头非常宽裕,奇氏还经常各处施舍。
至正十八年,元王朝发生了严重的天灾人祸,蝗虫、饥荒、瘟疫、战乱纷纷不止,京城周围行省的灾民都避难京师,结果使得京城也不堪重负,食物奇缺闹起了饥荒。奇氏便下令属官施粥供应灾民。由于病灾四起,流民死者众多,尸体遍地狼籍。奇氏闻讯后又命朴不花出面行善。朴不花遂向元顺帝请命设立义冢。元顺帝当即答允,从国库拔出七千锭钞,在京城十一门外及南北两城抵卢沟桥一带购地置冢。七千锭钞肯定不够用,于是奇皇后便带头捐款,朴不花也捐出玉带、金带、二锭银、三十四斛米、六斛麦、青貂银鼠裘各一袭为助。看见第二皇后做出这个榜样,整个后宫妃嫔乃至皇太子、太子妃也跟着纷纷掏腰包,各省院官员也一齐跟进。这场浩浩荡荡的“善事”持续进行了两年,前后贫无葬力者十余万。事后,奇氏又命僧人在大悲寺举行三昼夜的水陆大会超度亡魂。处理了流民之事后,奇氏又向京城本地居民施舍医药棺木。
说实话,将国家治成如此局面,使百姓流离失所,这所谓善事,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举。何况一介贡女出身的第二皇后何来如此多的财物?也不过是盘剥所得。但奇氏仍然靠此举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事后还特地传下懿旨,命翰林学士张翥撰写颂文,刻“善惠之碑”为纪。
总之一来二去的,奇氏的声望远远地超过了正宫皇后弘吉剌氏。
然而所谓的慈善之名并不能掩盖奇氏弄权的狠毒自私与愚蠢的小聪明。她的高丽娘家也因此在她的纵容下,闯出了天大的祸。
高丽是元王朝的属国,虽然这个身份无法改变,但高丽仍然一直都在尽可能地维护自己的利益,时不时还有些惊人之举。从元世祖忽必烈时开始,元王朝就开始以通婚的方式笼络高丽王族。
第一个嫁入高丽王族的元王朝公主,是世祖忽必烈的女儿齐国大长公主。她嫁给了高丽王王愖,两人所生的儿子王璋继承了高丽国王位。
王璋成年后,与元显宗甘麻剌之女蓟国公主奇渥温卜答失里结婚。婚后不久,齐国大长公主去世,王愖退位为太上王,王璋与蓟国公主成为高丽王及王后。
王璋与蓟国公主的政治联姻并不美满,一直风波不断。王璋刚即位时年轻气盛,为了宠嫔而冷淡了元公主,元成宗闻讯震怒,派专使前往高丽,重新册封王愖为王,将只做了八个月高丽王的王璋撤职查办,夫妇俩一起召回大都居住管教。王愖眼见儿子因夫妻关系失去了元王朝的欢心,非常惶恐,以至于还曾经主动请求让蓟国公主改嫁自己的侄子,由侄子继位高丽王。然而王璋毕竟是齐国大长公主之子,又自幼入侍元廷,元王朝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八年后王愖去世,元王朝再次册封王璋为高丽王并将夫妻俩由大都送回高丽即位。
事情在此时却发生了令人哭笑不得的转变:王璋从做高丽世子时便入侍元廷,婚后也只在高丽呆了八个月就又回了大都城。此时的他早已经在繁华大都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住得惯了,对自己王国的冷清根本不适应。他在高丽只呆了半年,就又跑回了大都。不管元王朝如何催促、高丽臣民如何请求,他都赖着不走。拖了四年实在拖不过去了,他就干脆请求将王位传给世子王焘自己当太上王。此后,这位元朝驸马偶尔也会在元朝皇帝的逼迫下回高丽略住一段,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大都城里游戏人生,就这样打发掉了他余下的岁月。
此后的高丽世子们仍然不断地陆续入侍元廷,也不断地迎娶元朝公主。
元至正十三年(公元1351),元王朝的累世外孙王颛继承了高丽王位,尚鲁国公主。
王颛继位时,奇氏已经当上了元王朝第二皇后,奇氏的儿子也成了元王朝的太子爷,奇氏甚至还给儿子娶了个高丽太子妃——福安院君权谦之女权氏。
这一切似乎都证明奇氏一直没有忘记故乡。随着她地位的逐渐升高,高丽风情也在元廷盛行,以至于留下了这样的宫词:“宫衣新尚高丽样,方领过肩半臂裁。连夜内家争借看,为曾著过御前来。”
以常理推测,奇氏这么念着高丽家乡,怎么也会照顾高丽王一点,王颛的日子应该会比从前的历任高丽王要好过。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从奇氏当上第二皇后之后,她的祖宗三代都被元王朝追封为王爵。奇氏家族子弟顿时平步青云,目中无人,成了足尺加三的地道暴发户。
高丽国王在元王朝所得的封号,其实不过就是一个郡王而已,而且一向以来都得听元王朝的安排,元廷一个不满意,随便派个使臣就能把高丽王免爵拘押,历代高丽王都因此对元廷非常小心。奇氏家族作为高丽土著,一向卑贱无比,别说见国王了,就算看见国王的使唤奴才也不敢抬头,如今贫儿乍富,竟与国王同等尊荣,而且知道自家外孙要当未来元朝皇帝,那可是高丽王的主子。两相比较,真是当时得令更有光彩,弄得奇氏家族沾沾自喜,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手脚,纷纷挺胸突肚地横行霸道起来。别说奇氏的那些八杆子打得着的亲戚朋友,就连她妹夫的家奴都敢于占人妻女。
奇氏家族没用多少年功夫,就成功地在高丽闹得天怨人怒,高丽国王虽然心中不满,也不得不忍让三分。即使如此,奇氏家族仍然觉得不够过瘾,竟然密议要谋朝篡位,正式弄个高丽王来干干。高丽王巴颜贴木儿(即恭愍王王颛)的耐心终于达到爆发点,赶在奇氏家族动手之前先前他们一网打尽,统统杀光。就连元顺帝皇太子老丈人福安院君一家都没有逃过此劫,也被一锅烩了。
奇氏得知消息,顿时哭天喊地。她向元顺帝控诉高丽国王意图不轨,又向皇太子痛诉家族惨史说:“你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不替外祖家报仇雪恨?”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元顺帝下旨废高丽王,册封入侍元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