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阿黄的身影混入放牧的人群里,黑子无可奈何的抠了抠脑袋,慢吞吞的走在队尾。
阿黄肯定是把他做的梦的当成了笑话,然后添油加醋的讲给了其他的牧童。等到了放牧的草坡上,黑子坐在一旁看书时,其他牧童都在指着他的后背低声偷笑。
其中犹以阿黄最为过分。他哼哼唧唧的笑着,笑声里满是报复的恶毒味道。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又刚好能让黑子听见。
黑子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低着头,死死的盯着书卷,小脸涨得黑里透红。他的心里既失落又烦躁,迷惘的目光像是一头忘记归路的小山羊,在书页上毫无目的的乱逛着。看着书页上的字里行间,他真恨不得自己能直接钻进去,好摆脱这个窘迫的境地。
就这样枯坐了半天。眼见周围的笑声越来越刺耳,黑子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双手紧握书卷,低着头,弓着背,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像是一只受惊的麻雀,逃也似的就往附近的树林里钻去。
树林里有座年久失修的山神庙,因为僻静,他以前倒是常去那里看书。
“呼……”钻进树林里,终于避开了那些牛皮糖一样的目光,黑子长长的舒了口气,紧绷着的小脸也垮了下来,露出了掩盖的苦涩和沮丧。
他无力的拖着步子,慢慢向山神庙挪去。林地上的枯枝烂叶积了一层又一层,黑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上面,脚下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他叹了口气,觉得若是自己的心事也能这般轻易踩碎,那便真是太好了。
黑子只顾唉声叹气,却是没发现一角青色衣摆已经悄然映入了自己低垂的眼眸。待到反应过来,黑子一怔,随即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人,头戴浩然巾,腰悬白玉佩,身穿一件宽大的青色儒袍。他花白的眉毛细长如剑,斜飞入鬓,眼角皱纹密布,满是岁月划过的痕迹。
看到黑子望向自己,他眼中的精光迅速隐去。淡淡的笑了笑,他温和的看向黑子:“这位后生,看你垂头丧气的独自跑到树林里来,怎么,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是不是。”黑子慌忙摆手。这个老人身上所散发的儒雅气质,就连自己的夫子史义挽也要逊色三分,估计是个皓首穷经的老书生了。自己这种笨学生,是最怕遇到这类人的。
“哦。”老人轻轻点了点头。但他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眼前的黑脸少年,又接连问道:“那,你是为何如此沮丧?小小年纪,难道会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因为,因为我做了一个怪梦,所以,他们都笑话我……”黑子低下头去,有气无力地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
“怪梦……”老人哑然,随即颇有深意的笑了起来。
看来的确有些意思。或许,自己今天不会白跑一趟了。
“反正左右无事,不如你就讲讲那个怪梦吧。说不定,老夫还能开导你一二。”也不怕脏,老人就这么洒然的坐到了一截枯树上。注意到了黑子略微惶恐起来,他的声音越发温和。
老人那饱经风霜的嗓音里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力,莫名的就让黑子感觉他十分的可靠。他低着头,结结巴巴的把梦境重新描述了一遍。但是怕被老人笑话,他直接把“枕头里出来的小狐妖”换成了是“飞天遁地的仙女”。
说完之后,那个处处透着儒雅的老人却是沉默了。黑子忐忑不安的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怕自己会被狠狠的训斥一顿。
“呵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也不要太过纠结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老人站了起来,随意掸了掸衣袍,然后笑着安慰了黑子一句。他那苍老的双目之中,失望之色微不可察。
听完这个黑脸少年的描述,他在心头快速的梳理了一番,却是发现与自己所寻之事毫无瓜葛。失望之极,他也不想再多费口舌,转身就欲离开。
但他停下脚步,又缓缓转过身来了。
就在转身的刹那间,他无意瞥到了黑子的腰间,看到了一截露在衣角外的破旧书卷。那书卷的封面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泡过一般。
“相见即是有缘,老夫倒是忘记问你的名字了,呵呵。”老人仍是淡然的笑着,可心底那强烈的期许却是不小心从眼眸里蔓延了出来。
看到老人饱含期待的望着自己,黑子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他只不过是一个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笨学生,何曾被人如此慎重的问过名字?
他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嘴角的笑意却是出卖了他那小小得意的内心。“我叫张希凡……‘希’是‘希望’的‘希’,‘凡’是‘平凡’……”
“啪!”
老人脚下那根婴儿手臂粗细的树枝,猛然断作了两截。
第十八章、秋闱之约()
居然真的是他!
老人心里暗喜,脚下却是没有收住真元,直接将树枝给踩断了。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他不得不暗自运转道法来迅速平复心绪。心底的灼热被强制扑灭,他的目光又变得淡然起来,像是两口万年无波的古井。
见到老人只是平静的笑着,黑子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自己报出名字来后,老人会有点其他的神色呢。黑子朝老人鞠了一躬,然后拱着手,就欲告辞离去。
就在这时,老人突然开口说道:“老夫是公孙玄。”
黑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老人在自报名号。他没有回头,只是朝后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记下了,然后又迈步往前走去。
“咳咳……老夫是庐州城里天鸿书院的山长。”眼见自己报出名号后,居然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子给无视了,饶是公孙玄修身养性多年,这时也不由得有些微怒。他本想立即拂袖离去,可是又放不下心底的那桩秘密,无可奈何,他只好再为这个年幼无知的小家伙多解释一句。
黑子的脚步又是一顿。这个什么“天鸿书院”他隐隐有些印象,好像去年的时候听到史义挽夫子提起过一句。他回过身来,想要再细细询问,可是却只望到了老人那挺拔的背影,他苍老的嗓音远远的传来:“今年若是秋闱可中,到时候记得来天鸿书院找我。”
黑子呆若木鸡。
乡试?可是……可是我现在连《三字经》都背不全…。。
他苦着一张黑乎乎的小脸,想要追上去向公孙玄解释,脚步甫一动,他又泻了气,觉得这样追上去毫无意义。
反正,我是肯定考不上乡试的啦……
他就这样在心底暗暗“安慰”自己,感到既自卑却又莫名的心安理得,理所当然。
经过这番光景之后,黑子也没了看书的心思。他抄了小路,直接从树林的另一边走回了家。
傍晚吃饭的时候,父母絮絮叨叨的说着乡野琐事,黑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扒着饭粒,脑海里全是今天遇到公孙玄的场景。他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将遇到“天鸿书院院长”这件“大事”说给父母听,毕竟除了这个,他也不知自己还有何事可在父母面前炫耀凡。
“哈,差点忘记了。”说得正起劲的黑子父亲突然一拍脑袋,转头看向了黑子:“黑子啊,村头你王大叔在上午的时候来了一趟,说是镇上私塾里的史夫子回老家养病去了,不过新来了一位许夫子顶替他,明天就可以重新开课了。”
“哦,我知道了。”黑子低头应着,也没注意到父亲最后说的“重新开课”到底是何含义。他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望向父母,颇为紧张的说道:“我,我今天遇到庐州城里天鸿书院的山长了。”
“天鸿书院啊……天……”黑子父亲随意点了点头。他伸手抓过一只馒头,正要往嘴里塞去,就在这时,他猛然瞪大了双眼,急忙转头望向黑子:“啥?你说的是庐州城里的天鸿书院?就是那个叫公孙玄的人?!”
“嗯,他的确说自己叫公孙玄……”看到父亲如此激动,黑子有些害怕起来。他低着头,小声的回答道。
莫非,莫非这老头不是好人?想到这里,他开始有些后悔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哗啦!”黑子父亲手中的馒头直接滑落到了汤晚里。滚滚热汤四溅开来,惹得一旁的黑子母亲忙不迭的擦着脸上的汤水,嘴里还不住的埋怨着。
可他惘若未闻,双眼仍是死死的盯着黑子:“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比如……比如让你去天鸿书院读书?”
“有……有的……”黑子哭丧着小脸,看到父亲这般在意这个什么“天鸿书院”,心里对于这次心血来潮的“炫耀”更是后悔不已。他结结巴巴的说道:“那个老头,他,他说我若是乡试中举,就,就,就去天鸿书院找他……”
“乡试中举……”黑子父亲呆若木鸡。
自己儿子有几斤几两,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是一清二楚。原本送黑子去私塾的时候,他还抱着望子成龙的心态,可惜自从黑子那个“顽石”的名号传出来以后,他算是死了这条心。他准备让黑子再读两年,能识字算账便可以回来帮自己打理家中的佃租。
不过今天黑子的遭遇,却又是让他紧紧压在心底的盼望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那个父亲不想自己的孩子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是以,他刚听到黑子说公孙玄有意招其入天鸿书院时,他激动仿佛快要窒息,感觉黑子这个呆头呆脑的傻孩子,有生以来终于走了一遭大运了!
要知道,那可是庐州城里的天鸿书院啊!在乡野坊间的传闻中,天鸿书院招收学生极其严格,首要条件便是秋闱上榜,因为这一条规矩,天鸿书院又被人美誉为“折桂园”;其次便是年纪不可太大,最多收录到及冠之年便止;最后一条,也是最为霸道的一条:须得有当地官府的亲笔推荐!
前两条便已是苛刻到了极点,最后一条简直就是深渊天堑了。若是家里没有一点背景门道,那些个当官的凭什么要给你写推荐信?所以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多少青年才俊被拦在这三条规矩之外,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天鸿书院的大门唉声叹气。
这么多人挤破脑袋也想进去的天鸿书院,自然也不是一间普普通通的书院。听说自天鸿书院开院以来,从里面结业的年青士子,最后俱都是考得了功名,而无一人落榜!只这一条小道消息,天鸿书院之名,便已传遍五湖四海,被无数人视为鱼跃龙门的最好去处。
听到黑子说今天遇到了天鸿书院的山长,黑子父亲怎么能不欣喜若狂?他还以为是祖宗终于要显灵了呢。可惜人家那个唯一的要求,却又是直接把黑子给拦在了门外。
乡试中举!
若是别人看来,这乡试中举也不是什么难以登天的大事。可是对于自己这个傻儿子来说,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啊!
你见过背了两年《三字经》,至今都不能完全背诵的学童吗?黑子,就是这个“万中无一”的人……
连《三字经》都没背好,你还指望他能考过乡试?这就好比是握着一只牙签,想要去撬动泰山一样。
“哈,没事没事,也许是公孙玄老先生和你说笑呐……”看到自己儿子满脸的沮丧不安,黑子父亲急忙出言安慰。他却是没发现,自己那强作欢声的嗓音里是有多么的苦涩。
“是啊是啊,肯定是那位老先生路过此地,无聊了才和你说说笑而已。”黑子母亲也急忙附和。
“哦,原来是这样。。”看到父亲双目中掩盖住的失望之色,黑子低下头去,心里一痛。虽然自己蠢笨不堪,“顽石”之名更是响彻张家村乃至整个小镇,可是父母对此都是一笑置之,对着乡邻解释自己是“年幼无知”,也从未借此来责骂过自己。现在一个大好机缘摆在面前,自己无法抓到,父亲反而却是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黑子眼眶一红,泪水在眼眸里慢慢浮了出来。他不得不使劲刨了几口饭,用来堵住自己的喉咙,不让其发出哽咽的声音。
我要报考乡试!黑子在心里大声的向自己呐喊。
哪怕这样会被人耻笑,被人嘲讽,我也绝不退缩!
第十九章、踪迹再现()
“呵呵,虽然张希凡以前是比较懒惰,可是并不能说他就是蠢笨呀。”许琅尴尬的朝黑子笑了笑,随即望向柳种远:“你是柳种远吧,果然是生的聪慧异常,史夫子离开时还特意向我提起了你呢。”
看到新夫子如此称赞自己,柳种远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他心里暗自得意,觉得夫子肯定是记住自己刚才所说的了,至于替张希凡开脱,也不过只是顾忌他的身份罢了。
看来我还得再替夫子打压张希凡几句,好让这笨小子趁早自觉滚蛋!
自作聪明的打定了主意,柳种远转头望向黑子的目光变得更加厌恶了。他恶狠狠的盯着黑子,仍是冷冷的问道:“张希凡,《三字经》还不会背么?你都背这么久了,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等到及冠之年吗?哈哈哈!”说到最后,他装腔作势的大笑起来,可惜笑了半天,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声音,他不得不悻悻然的闭上了嘴。
“我……”黑子支支吾吾,有口难辩。背不到《三字经》一直是他的软肋,只要别人提起这个把柄,他就只能认栽。低头沉默了片刻,他只得黯然的点头承认:“是,我还,还不会背……”
许琅已经准备转过头去,不忍在看下去了。他有心想再替张希凡辩解几句,可惜对于柳种远的“实话实说”,他又毫无办法。他只得打着哈哈,温和的看向张希凡:“张希凡,虽然你背不全《三字经》,但是夫子相信,经过了你的刻苦努力,你应该能背诵大部分了吧?”
“嗯,我能背八百多字了。”看到夫子在暗暗鼓励自己,黑子不由得心底一暖。许夫子不仅人长得是玉树临风,就连心肠也是这般好啊。他暗暗告诫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温习功课,千万不能辜负夫子的谆谆教诲。
这位面容黝黑,心思单纯的小小少年却是忘记了,曾近的史夫子所布置的背诵《三字经》这一简单功课,他已经拖了两年没有完成了——事实上,他这两年来,都是在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完成这两年前的“家庭作业”……
“哈哈,能背八百多字,啧啧,你还差得远呐。”柳种远不屑的冷笑着。“现在我们都在上《论语》了,等你背完,功课不知道要被我们拉到哪里去了。”他上下打量了黑子一眼,突地换上一种狐疑的神色,好像一只怀疑狗不能咬住老鼠的猫:“你说你能背八百多字,我看你也是在撒谎吧。”
他转过头来,恭敬的朝许琅一拱手:“许夫子,我想请您让张希凡现在就背一背《三字经》,好证明他是说了慌的!”说完之后,柳种远长长的一揖及地,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这样不太好吧。”许琅淡淡的说道。他的内心对柳种远这种一逼再逼的态度已经极度厌恶了,看到他现在这番动作,他的嗓音里不由得夹杂着些许怒意。
“对于这种蠢笨还要撒谎之人,夫子万不可姑息啊。”柳种远的腰,弯的更低了,显然是没有听出许琅话中的意味。
“好,好,好……”许琅怒极反笑,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的望向柳种远:“你先起来吧,既然你这么肯定张希凡撒了慌,那就让他背一背也无妨。”说完之后,他盯着柳种远的眼睛,双眸却是渐渐罩上寒意:“不过,若是他背了出来又怎么办?”
说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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