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弄好,减了收成;有些早熟的庄稼没收上来,白扔到地里。这还是幸运的。赶上倒霉的,房子打着了火,枪子儿嗖嗖地飞,没人敢去救火,最后烧个精光;有的牲口被“借”去驮军用物资,一借不还;有的门板、木料被“借”去修工事,被打个稀巴烂;有的人被抓去当脚夫,伤了胳膊伤了腿。
战争一起,最吃亏最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老百姓,什么苦水都得喝,什么苦果都得咽。那些当兵的,绝大部分也都是从农民中招来的或者是抓来的。在前线挡枪眼的,吃枪子儿的多数都是农民子弟。中国的战争,历朝历代都是把农民驱赶到前线打仗。打仗的地方受损失最大的也是农民,是苦难老百姓。天下千条理万条理,老百姓没有一条理。
两个多月的战争,西新庄的老百姓破了财,伤了人,都只好忍了。虽然伤了一些人,但是全庄居然没个一个人被打死,真是天大的幸运。有的庄死了好多人。有送军用物资被打死的,房子着火烧死的。还有的被抓去后就没了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打仗的时候,正是水果成熟的季节。梁万全的水果被直鲁军队要去不少。一要就是几挑子。有时候他们自己用骡子马来驮,有时候让梁万全给送到住处。他们也说买。可是挑走不给钱,谁敢到军营去要?命还要不要了?这年秋天,梁万全的水果园子亏了不少。
十月,战争打完了。直鲁和奉军都撤离了山区。山村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
梁万禄与俘虏
奉军有一些散兵当了俘虏。偏德庆铁路警察还抓住几个奉军散兵俘虏。有一天轮到梁万禄看押这个俘虏。在俘虏上便所的时候,梁万禄离这个俘虏很近,看清了俘虏的脸。梁万禄发现这个人很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俘虏上完便所,要送回关押的房间,梁万禄看看附近没别人,突然命令俘虏:“你站住。”
俘虏被这突然而低沉的命令语声吓了一跳,立刻站住了。
“你姓什么?”梁万禄厉声问道。
“姓张。”俘虏答道。
“叫什么?”
“叫张来顺。”俘虏又答道。
梁万禄稍停了一下,接着问:“你是哪儿人?”
“法库的。”
“法库的。当兵几年了?”
“当兵三年了。”
“三年。三年还是个兵?真没出息。”
“惭愧。”张来顺说着,用眼睛飘了一下梁万禄。
“过来,过来。咱们到屋说去。”梁万禄小声说着,把张来顺领到一个小屋里。梁万禄说:“法库八十三营许营长,你应当听说。”
“八十三营许营长,我当然认识。现在是我们的团长了。”张来顺反问,“你怎么认识我们团长?”
“你小声点。夜深人静,说话声听的远。”梁万禄边说,边用手示意,“不要怕,以前我也在法库八十三营当差。我不会害你的。”
“请问贵姓大名?”张来顺,口气也不那么害怕和抵触了。
“我叫梁万禄。”
“八十三营梁副官。我们见过面。我是八十四营做饭的小顺子。你忘了?”张来顺,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有些激动。
梁万禄说:“小顺子。记得,记得。你们营长请我们营长吃饭,是你做的菜。你的菜做的不错,我们营长还夸奖过你呢。”
“那时,你可真威武。”张来顺紧接着问道,“你们营长挺器重你,好好的副官你不干,怎么跑这当这个警察来了?”
“嗨,一言难尽。前年,我父亲病重,让我回来。我只好告长假回家。现在我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在关里混吧。”梁万禄口气中表现一种无可奈何,“再说,我当时也不是什么副官,只是同许营长关系不错,在营部当个参谋混碗饭吃。”梁万禄又问:“现在局势这么混乱,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干点啥?”
“还什么以后哇。现在被你们抓住,当了俘虏,眼前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张来顺说到这里,情绪又低落下去。
“现在的事好办。我把你偷着放了就是了。昨天和前天都有俘虏逃跑的事。多留你一个也不多,再跑你一个也不少。这么乱,谁还管那么多。你说吧,如果我放了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还回去当奉军?”梁万禄说。
“我想回法库找个买卖和饭馆当厨子,不想当兵了。以前当兵想挣钱。现在这么打仗,说不定哪天就把小命搭上了。就是不打仗,现在军饷也经常不发。既不能挣钱,又这么担惊受怕的,这个兵还有啥当头。”张来顺说。
“那你回法库,你们营知道了,还不把你抓去?”梁万禄问。
“不能。我们团同新民县的团换防。熟悉我的人都到新民县去了。我回到法库找个地方一蹲,没人找到我。当厨子,挣点钱,养活我爸爸妈妈。也免得二位老人家日夜担惊受怕。”
“要走,今夜就走。事不宜迟。我从后门把你送出去。”梁万禄让张来顺快走。
“那就让我叫你一声大哥吧。如果行,我现在就走。”张来顺说。
“那你没有啥东西要收拾收拾了?”
“没有。就是被抓的时候,兜里有两块大洋被搜出去了。我现在连一点盘缠也没有。”张来顺还想着他的那两个现大洋。
“两块大洋就别想要了。吃进谁肚子里的东西还能吐出来?”梁万禄说,“这样吧,我们刚开了半个月的饷,你拿去作为路上盘缠。肯定不够。可是我也帮不了许多了。”梁万禄说着,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到张来顺手里。
“大哥,这怎么行。你把我放了,对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永世不忘,我怎么还能拿您的钱呢?”张来顺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好兄弟,别这么说。快走吧。”梁万禄说着,往后院推张来顺,悄悄走出屋。
到了院子的后门,梁万禄悄悄把小角门打开,两个人来到院外。张来顺突然转过身来要下跪,梁万禄一把拉住张来顺的胳膊,示意他快走。
张来顺双手一抱拳,几乎在嗓子眼中说:“大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梁万禄也几乎在嗓子眼中说出四个字。
张来顺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梁万禄回到自己的屋中,如释负重,又帮了一个穷苦弟兄,心里觉得很自在。从张来顺不愿意再当奉军联想到自己,这个铁路警察干的也不是滋味。他原以为铁路警察不同于其他警察那么坏,只是维持铁路治安,因此,开始心里还有几分得意。后来,看见一些警察对旅客敲诈勒索,对穷人随意欺负,上司们贪污腐败,胡作非为,心里便产生几分无奈,这无奈慢慢滋长,渐渐变成讨厌。最后得出结论,如今不管什么警察,没有好的,至少在老百姓的眼睛里是这样,各种警察都没给老百姓干什么好事,总是欺负老百姓。
第二天,梁万禄把张来顺偷着逃跑的事向上司做了报告。这几天已经跑了好几个俘虏了。上司怕上边知道了责怪他,也就把这事压下了。反正在一片混乱中,上边也不清楚他们这里究竟有几个俘虏。再说,俘虏不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干嘛那么死心眼呢。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晨子起名梁凯的愿望
尽管梁万禄在偏德庆当铁路警察,有些收入,可是自从直奉战争以来,薪奉经常不按时发。有时发了上半月的,下半月的就没了;有时干脆一点也不发,一拖就是一两个月。发薪俸时还常常扣掉一些,而物价却飞涨。这样,梁万禄对家里接济的就没多少了,家里的日子又困难起来。
梁万禄平时不在家。农田的活,家里活主要都落到妻子身上。妻子身子单薄,又是两只小脚,干起活来特别吃力。
梁万禄到偏德庆初期,还经常往家里送点钱。也拿出一些钱或买一些东西孝敬哥嫂。因此兄弟和妯娌的关系还不错。后来,梁万禄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了,孝敬哥嫂的也就少了。再后来,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更没有余力对哥嫂表示孝敬了。渐渐的,妯娌之间开始不和,力气活再也得不到哥嫂的帮助了。地里的活,大忙季节全靠前小寨陈家弟弟们帮忙。平时家里的活,只有靠自己了。最累的活,一件是挑水,一件是拾柴火。挑水要到坎下边的井里打水往回挑。井深十多丈,根本看不见水面。往井里扔一个石头,要过一会儿才能听到咚一声。打水要用辘轳摇上来。一柳罐水晃晃悠悠摇上来,就只剩下半柳罐了。一挑子水要打这么七八次。一个身子骨单薄又是小脚的妇道人家要用这样的辘轳打水,可真让人觉得心都吊到嗓子眼了。站在这么深的井边打水,累不说,还特别危险。没见过这么深井的人,往井边站一站就都不敢,更不用说还要摇这么大的辘轳打水。挑水,从井沿到家里,从坎下到坎上,几十丈远,一步比一步高,那份累,就是男子汉也打怵。梁万禄妻子要天天挑水做饭,洗衣服,可真难为她了。
晨子十一岁,大珠五岁。两个孩子听话,不让妈妈操心。
快过年了。爸爸妈妈答应给晨子和珠子每人做一件新衣服。晨子特别高兴。跟一起玩的孩子说:“我妈妈正给我做新衣服呢。过年我和妹妹都有新衣服穿了。”一个孩子说:“我的新衣服已经做好。我妈给我试试,穿上可好看了。我爸爸说,大年三十那天就让我穿。”一个小女孩说:“我爸爸给我买红头绳了。过年就给我扎上。”每个孩子都说出自己将要得到的新东西。一个叫狗子的孩子躲在一边不说话。那个小女孩过去问他:“狗子,你过年有啥新东西呀?”狗子想了想,蔫蔫地说:“我爸爸还没有给我买呢。”一个孩子说:“你爸爸不好,过年没给孩子买新东西。”狗子立刻睁大了眼睛,争辩说:“你爸爸才不好呢。我爸爸好。我爸爸是最好的爸爸。”那个孩子说:“那你说,去年过年,你爸爸给你啥了?”这下子把狗子问住了。家里太穷,去年过年,爸爸妈妈啥新东西也没有给,但他还是争辩说:“去年过年,我爸爸给我剃了一个新头。”那个孩子笑起来,说:“新头算啥呀。”狗子更不好意思了。把头低下。晨子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要做新衣服了,不应当显摆,让更穷的小朋友难堪。走到狗子跟前说:“能剃个新头就不错了。那年过年,我们家是在半路上过的。谁也没有心思想新东西。只想找个暖和屋子暖和暖和,吃顿饭。”
春天来了,到了孩子上学的季节。再苦再累,也得让孩子上学。耽误孩子念书,就耽误孩子将来一辈子。过了年,晨子十二岁了,可以帮助妈妈做不少家务事。可是妈妈还是都自己承担下来。让晨子去读书。
晨子是小名,上学得起大名。梁万禄早就想好了晨子的大名,一个凯字。一方面,晨子这辈的名字必须是一个字,另一方面,梁万禄希望儿子将来应当比自己更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努力去做,期望他一帆风顺,奏凯而归。晨子上学报名那天,梁万禄就告诉他,用梁凯的大名报名,不要用晨子。晨子知道了自己的大名,还听爸爸说了名字的意义和寄托的希望,特别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幼小的心灵中就想着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努力去做,件件都要做得满意,奏凯而归。
晨子上的学虽是新学,可是除了算数语文新课程之外还有百家姓和三字经这些私塾的课程。
晨子上学特别用心,下学就帮助妈妈干活,教妹妹识字。做饭的时候,大珠也会给妈妈烧火了。冬天,晨子刨草皮要供家里烧的;春天晨子领着妹妹去剜野菜,嫩的人吃,老的喂鸡喂猪。
冬天是拾柴最困难的季节。山坡上高一点的草早被割光了,零零星星不高的草也被羊吃光了。这个季节拾柴只能刨草皮。孩子们背着笆拉①,带一把小镐,去刨贴着地面的草皮。草皮不禁烧,火又不硬。一笆拉草皮省着烧也才够做一顿饭的。刨草皮可不容易,满山坡转游,东刨一个西刨一个,刨半天,笆拉也装不满。七八岁,十多岁的孩子在一起,边刨草皮边玩。草皮本来不多,贪玩的孩子到回家的时候,刨的草皮也装不满笆拉。草皮不多,回家又怕挨说,孩子就用手把笆拉里的草皮翻腾翻腾,嘴里还叨咕着“虚浮虚浮多,到家不挨说”。刨满笆拉的孩子准接着说,“虚浮虚浮少,到家挨两脚。”,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笆拉里抓几把草皮放到草皮刨得最少的孩子笆拉里。说完,几个孩子笑个没完。穷孩子有穷孩子的欢乐,也有表达友谊的独特方式。说完,笑完,大家高高兴兴背着笆拉回家。
晨子刨草皮总是比其他般般大的孩子刨的草皮多。妈妈看见儿子脚被划破了,肩被背笆拉的绳子勒红了,心疼得很,一边给儿子揉肩膀,一边说着“疼吧,晨子”,眼泪早已经流了下来。晨子说,“妈妈,儿子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吃这点苦算啥。明天我要刨更多的草皮,不仅够做饭的,还够烧炕的,把屋子烧得暖暖的。”因为没有足够的烧柴,屋子总是冷冷的。晚上晨子要在灯下看看书,练习练习字,总要围着被,手还要时不时地搓一搓。连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冰。
到春天,晨子放学后要领着小妹妹去剜野菜。剜回的苣荬菜、苦茉菜,嫩的蘸酱生吃;稍稍老一些的用水炸一下蘸酱吃,再老的喂鸡喂猪。最受欢迎的是小根菜,也叫野栽蒜。小根菜下边有个小蒜头,味道辣辣的,很像大蒜的味道;上边的蒜苗可以生吃,也可以做馅吃。春季,这三样野菜是穷人家的主菜,甚至也作为一半主食了。这里的穷人,半年糠菜半年粮。半年粮是秋季和冬季,半年糠菜就是指春季和夏季。糠和着这些野菜充饥是穷人家经常的事。梁万禄家,虽然没有到完全没有粮食的地步,但是晨子领着小妹在春天剜来的野菜既是餐桌上菜碗中的全部菜肴,也是主食的重要补充。妈妈经常把晨子和珠子剜回来的苦茉菜用水煮后攥成团,放到自己碗里吃。让孩子们尽量多吃点饭,并告诉孩子,你们正长身体,要多吃些饭,妈妈说自己爱吃苦茉菜,苦茉菜也顶三分粮。
梁万禄家的日子过得是够困难的。穷日子从来没有压垮过梁万禄夫妇。梁万禄妻子经常告诉孩子:“咱们是穷人。穷人不怕吃苦。穷人要有穷志气,人再穷,凭干活吃饭,不偷不摸。院子里有一根柴草,捡回来烧火,因为那是自己的;大门外有一个金蛋,连踢都不踢,因为那是人家的。”在梁万禄夫妇的教诲下,孩子们各个都有志气。
二珠出生带来丰收年
常言说,穷家人丁旺,富家人口稀。兴旺的人丁又加重了生活的困苦。一九二五年正月初四,梁万禄夫妇的第二个女儿来到人间。梁万禄夫妇看着心爱的二女儿分外高兴,起名二珠。
二女儿给父母带来更多的欢乐,但也多了一个吃饭穿衣的,因而也就多了一份负担。梁万禄不打算在偏德庆继续当铁路警察了。他看着妻子带三个孩子过日子,实在太苦了。
可是在偏德庆铁路上尽管薪俸经常不按时按数发放,终究还是能发放一些。在家种地,就连这点收入也没有了。梁万禄妻子说,“还是到偏德庆去吧,地里的活让前小寨晨子的三个舅舅来帮助料理。”二女儿刚过满月,梁万禄无可奈何地到偏德庆上班去了。家里的一切活又都由梁万禄妻子承担起来。地里庄稼全靠前小寨陈家三弟兄帮忙。前小寨到西新庄十五里地。陈家三弟兄来帮助料理庄稼活,从来都是早来晚走,从不住在西新庄梁万禄家。梁万禄家也没有地方能让三弟兄住下。梁万禄对三个内弟的帮助,感激不尽。经常抽时间到前小寨去看望岳父岳母,同时表示对三个内弟的感谢。
二珠是个有福的人,一来到人间就带来了好年景。这一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秋天,全家投入到劳累而欢乐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