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衣知他心意,便过去床下暗格取回“龙睛沙参”,眼见床上血迹斑斑,谷秀夫惨死之状,也不觉怵目心惊。暗忖:这孩子亲手杀了人,只怕对他心灵会造成难以磨灭之影响,心中暗叹一声。
回首只见赖药儿银发都湿着汗水粘在脸颊上,蓝袍也像给泼了一盘水似的湿透了,他心中一凛,想警劝赖药儿不适宜如此耗神过劳,却听赖药儿这时开口说话了:
“谷秀夫的‘点石成金’指劲。端的是厉害!
嫣夜来几乎要哭出来:“小牛……怎样了?
赖药儿道:“无碍。我已用定穴法把指劲逼出原穴,等这两天再行针得气,将沉潜暗劲导出十五络穴,便不会有害。”
嫣夜来的两颗泪珠,这才挂落下来。
赖药儿轻舒了口气道:“幸亏她扑救得快,谷秀夫的指风没有正中小牛的穴位。
嫣夜来仍是忧心怔忡:“小牛……会不会……”
赖药儿沉声道:“你放心。纵舍去性命,我也会把小牛医好的。
嫣夜来和着泪眼抬头。瞥见赖药儿深刻的脸容和银亮的白发,那白发像茫茫雪地上的狗尾草,跟那英伟的脸容何其不对衬。嫣夜来也不知是因为喜。见小牛无恙还是心中感动,忽然生起一种凄绝的感觉。
她丈夫过世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她也有这种感觉。
众人知道小牛大致无碍,都放了心头大石,从傅晚飞和唐果等计划以飞石击破赖药儿窗口,引他到嫣夜来房间,后来点倒了“桐城四鬼”却中了谷秀夫之计,发生了一大堆事情到现在,也折腾了大半夜了,李布衣道:“这只不过是第一关。”
众人心头又沉重了起来。
要找到“七大恨”最后一“恨”:燃脂头陀,就得到‘“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是“天欲宫”副官主哥舒天的行官。
要到“海市蜃楼”.必须经梅山。桧谷。大关山三大重地。
傅晚飞、唐果、飞鸟不约而同地想到:桧谷是什么地方。?
——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等他们的是雾。
不是清晨,也不是深暮,雾气已把山壁悬崖遮掩得像一幅云深不知处的画,只添上几苇,那就是若隐若现;奇形怪状湿了水似的松桧,在各处不可能的峭壁上展示它们峥嵘的姿态。
李布衣走过许多名山大川,但觉雾气都不如此处深寒,有时候,云朵激烈地移动起来,形成兵刃攻伐的卷涌,人在其中,觉得天移地动的惊心。
他和李布衣商议过,不宜在黄昏越过雾墙。而在桧谷山庄落脚。
桧谷山庄有庄而没有人。
山庄里一切齐备,包括没有毒的饭菜。但就是没有人。
李布衣、赖药儿等也“既来之,则安之”,仔细地检查过山庄前后上下左右周遭一遍后,便分派房间,互道小心:在这等浸在乳河一般的雾影里,随时可现敌踪,防范又有何用?只有各自警惕了。
闵小牛的伤势,有显著的好转。
赖药儿还在为他摩穴导经,李布衣见唐果和傅晚飞、飞鸟一个眼色瞟来一个眼色送去似的,便道:”去,去,去,大伙儿回房里去,别碍着神医治病。
傅晚飞、唐果、飞鸟都给李布农赶出房门.三人吱吱咕咕,好不愿意,待回到自己房中,喀喇一声,李布衣也开门走了进来,眼睛一扫诸人不情愿的脸色,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想做系铃人。可是你们在场,硬要系铃,反而坏事,大家走了,有风吹来,铃声自然叮当响,这不是更好吗?”
三人这寸知道李布衣也想撮合这件享,登时大乐,李布衣也跳上炕去,四人聚首一起,像四只啄食的小雀,快乐地讨论起来。
然而赖药儿和嫣夜来却是恬静的。
房里仿佛只剩下小孩低微的呼吸声。
赖药儿把金针放在艾绒上烘热,用手指按摩小孩嫩柔的皮肤。缓缓注入,再轻轻捻转。
嫣夜来在灯下静静的坐着,她长长睫毛在一段平静的时间后轻眨一下,已剪落了许多烛光,剪弃了许多时间。
过了好久,屋外传来山鸟喳喳叫了两声。
嫣夜来似被惊醒,一刹那迷茫间有幸福被惊碎了山意更沁寒的感觉。
赖药儿徐徐站起,道:“小孩快好了。
嫣夜来不知说什么好,又不知拣哪一句先说好,也站了起来。
赖药儿徐步向系闩的木门走去,一面低沉他说:“总希望能快些治好小牛,才耽搁了些时候……你也该睡了。
婿夜来忽然感到害怕。
她害怕那门打开来的时候,那悲惨的雾色,以及那凄凉的寒意。
她的岁月里,曾长伴这种深心的寂寒。
她终于说:“你……”赖药儿回身,就看见她雪白的脸颊。紧咬着淡色的唇。
“……替你缝……袖子……”
赖药儿看了自己左袖,笑道:“不必了。
嫣夜来道:“你给了钱,要缝的。
赖药儿静了一会,这片刻,嫣夜来从手里冷到心里。
赖药儿终于道:“我去换了给你。血液一下子好像又从凝结成冰的心房里绽放出来似的,嫣夜来坚持道:“就这样缝好了,很快的。
于是两人又坐了下来。
赖药儿的袖子很长。
他坐在嫣夜来的对面,隔着烛火,他的袖子递过去,嫣夜来用手掌细巧地捧着,穿了针,引了线,皓雪般贝齿轻轻一咬,绷地断了线,嫣夜来专心地缝起来。
庄外有些夜枭在叫.幽谷必然根深,赖药儿想。
嫣夜来雪玉似的肌肤,和动人的风姿,映着蓝色的袍子,就像山上的积雪。令人有一种不可迟视的柔美。
两入都没有说话,只有孩子平静细柔的呼吸。
嫣夜来低垂着头,那慧黠的嘴角微微漾开……赖药儿不禁问:“你笑什么。
嫣夜来把线尾放到口里一含,绷地又咬断了,道:“缝好了。声音令人想起无由的快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些微声响。
赖药儿白眉一扬。
他用一种平稳的声调道:“你护着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他起身,信步走到门前,手未碰触到门闩,就感觉到门外的杀气。
这杀气像寒冬的雨,落下袒裸的皮肤上,掠起一阵颤栗。
他在门前稍停了一停,才开门.昂然走出去。
嫣夜来看着他走出去,回头走到床上,用臂护着小牛,心里头,全力赖药儿走出去前的那句话占据:“你护着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这句话就像夫妇的平常话。嫣夜来只觉一阵温柔,泪籁簌而下,她赶快用衣袖抹去,怕滴落在孩子熟睡的甜脸上。
赖药儿一走出去,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雾何等之浓,以致有点像在昏冥之间,既不是白天,也不像晚上。
前面有一个人。
凭赖药儿锐利的眼力,如果那人不是穿着一件金色的衣服。根本就难以分辨那是一个人。
那就像一个幽魂、或浮游无定的东西。
那人背断崖而立。
他背后有数株在危崖上迎风而立的老松,反衬出壮丽的山容。
赖药儿先看见了那人,再看了山,然后回头来看那人,杀气已经不存在了。
赖药儿双手揣在袖中,神态从容如常。
那人也立即感觉到了。
对方不为自己杀气所慑——这感觉使那人感到失败的耻辱。
他亮出钩犬戈。
钩戈戈是一种奇门兵器,他身上的服饰无疑也很奇异,赖药儿用一种平常的语调道:
“金衣巡使’孙虎波?
金衣人点头。
他只说了一句:“我杀你结谷老二抵命。
他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再也没有说后,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大欲宫”的“五方巡使”以“金衣巡使”武功最高。其次是黑、白,再次为红、绿。
孙虎波就要出手的时候,赖药儿瞥见雾中李布衣人影一闪:他也正跟几个来犯者动手。
世上任何动手,轻则定胜负,重则分生死,问题只是:谁死?谁生?
嫣夜来半倚在床上,护着问小牛,耳朵敏感如白兔倾听逼近的步声,她在细聆外面的声音。
山枭在远处哭叫,像一些没埋葬的幽魂在哭自己的遗骸。
她就这样等了好久。
外面有雾。
她心好冷。
突然,门“咦呀”推了开来,门外的沁寒,一下了全涌入室内,门旋又被关上,被孤立的寒意只有扑击向最暖的烛火。烛光。闪一晃的。
嫣夜来看见赖药儿的银发,看见赖药儿的蓝袍,觉得像丈夫死去三天里同样做一个他带者风霜回来的梦,然而这分明不是梦。
赖药儿回来了。
他还笑着说:“我右边袖子,也扯破了。“他说的时候,有些腼腆,他希望能再跟她相对一阵子。最好的借口就是缝衣服。
没料这一句话,触动了嫣夜来所有的情绪,她缺堤的水,一下子,她的脸容是哭的,然后流着泪,扑人赖药儿怀中,把脸首埋在他襟在里,赖药儿感觉到她双肩一起一伏抽动着,一股温香,袭入鼻端;她一直来来回回在说着一个字:“啊。”赖药儿不知那是一句呻吟还是一声悲叹,可是这哀弱的呼唤,让他觉得怀里是一朵脆弱的花,大力,会捏碎,不撷,会凋谢。
一股强烈的怜惜使他拥紧了她。
第五章兵不血刃
赖药儿决战孙虎波的时候,李布衣也跟人在交手。
来的人是“勾漏三鬼”。
这次三鬼再来,可是为雪前耻的。
他们指明要我的是傅晚飞。
他们找傅晚飞的原因很简单,在天祥上,他们给傅晚飞没头没脑的抢截了他们的话头,以致阵容大乱,不战自败;昨晚在梅山上,变本加厉,既在傅晚飞胡言妄语中变得个鬼打鬼,又让傅晚飞的乱砍乱劈中捣翻了阵脚,挂彩而逃,三人聚首商议,心怀不忿。决定这次先把那臭小子抓下再说。
于是这番三人决定遇上傅晚飞,再不听这小子胡诌,一拥而上,把他宰了再说,而且决不再临阵倒戈,免得日后遭江湖中人讥刺,说他们三人各怀异心而落败。
他们三人兴致勃勃,决定要好好教训那臭小子一番再说。
这三人脾气古怪透顶,但武功本有过人之能,这次指名向傅晚飞叫阵,傅晚飞当然不是他们之敌。
李布衣当然不让傅晚飞出战。
他要傅晚飞和飞鸟留在房内照顾唐果,他顺手取了竹竿。走出门外,就看见大雾弥漫,以及门前瘦、肥、矮三个怪人。
李布衣道:“你们回去吧。
胖鬼道:“我们不回。
瘦鬼道:“叫那个大眼小子出来!
矮鬼道:“我们要好好揍他一顿!
李布衣耐心地等他们说完之后,才道:“你们三个人。童年时候过得很苦,少年情形也坏,性格难免怪一点,不过,只要多行善,以后的日子,倒挺有福气的。
瘦鬼道:“怎么他知道我们的事?
矮鬼道:“不对!不对!他一定是我们的亲友!
李布衣笑道:“我不是你们的亲戚朋友,也不知道你们的过往,只是你们面相告诉了我这些罢了。
他笑矢道:“你们三人,耳小歪斜,下尖无珠,轮紧缩露骨,是谓‘鼠耳’,耳相主一至十四岁运,这段时候,三位只怕流离颠簸,额相卞十五至三十岁运程。三位额窄而陷,印堂天中都有伤疤,这十五年运也不会好。所幸三位虽说大恶。时亦行善,及长中年,反而有福。
三鬼脸色阵青阵白,直听到最后,才露喜意,胖鬼道:“你的相准不准的呀?”
瘦鬼道:“他讲我们过去的,倒挺准的。
矮鬼道:“管他,过去我们怀才不遇,只是知道以后好,信他总比不信好!
李布衣笑道:“三位虽然形状……这个嘛……特别一点,但你们三人,一个五短,一个五长,另一水形人格,日后自有富贵荣华,不过三位五行带克,若不检点,只柏福祸未卜.还是多行好事吧。
胖鬼突然一副受骗的样子道:“你说我们耳相不好。尖削无垂珠,这样怎会有好报?”
李布衣道:“但你们耳朵紧贴脑侧,正面望去,几乎不见耳朵,算是十荡一清,仍有福气。
瘦鬼道:“但是……我法令纹入口,很多相师都说我定必饿死。这一一一”
李布衣笑道:“你少担忧,我见你说话时舌上有一颗红痣,法令人口,分必饿穷,但舌尖有痞,反成‘二龙争珠’之局,怎会有饿死的事!饿不死的、饿不死的……“矮鬼蹑懦道:“可是……人家说南人北相,才有出头,我又那么矮……”
李布衣哈哈笑谊:“曹孟德不矮么?相学最忌以偏概全,以讹传讹,眉毛少的便没有兄弟么?嘴巴小便无权么?如以管窥全豹、盲人摸象,不整个地看,全个地相,是作不得准的。
胖鬼终于喜形于色地道:“看来咱们兄弟还大有希望!这“勾漏三鬼”本性不坏,只是因为幼年际遇太坏,少年受尽欺凌,三人吃过请般苦头,练就了一身好本领,行事也邪妄偏激了起来,就像给狗咬过的人一转而成见狗就踢打,他们倒先欺负起别人来了,最后还投入了“天欲宫”,成为“十二都天神煞”中其中三名…
瘦鬼也大为奋悦,可是迟疑道:“我们今天是来……总不能矮鬼接道:“相师,我们不杀你,但那小子,我们非得要教训不可。
李布衣淡淡地道:“三位如果一定要教训,那就教训我吧!
胖鬼首道:“多蒙大师点醒,我们不想伤你。’李布衣道:“那请高抬贵手,也不找那小兄弟的麻烦。
瘦鬼执意道:“不行,你是你,他是他……何况,我们负‘天欲宫’之命,执赖神医回去。
李布衣道:“赖神医这不是去找哥舒天的道上吗?天欲宫多行不义,你们也别粘上了,我这里代小兄弟接你们三招,我不避、不躲、不闪,若接不下,只好怨自己技未精纯,若接得下,就请三位退三尺地,放过小兄弟,退出天欲宫。多为善天下。
矮鬼断然说了一个字:“好!
李布衣缓缓吸进了一口气:“请。
矮鬼道:“你若接不下,不要勉强接。说着扬起了一手掌。
李布衣神色凝重,只点了点头。
矮鬼大喝一声,一掌击在李布衣胸膛上。
李布衣微微一晃,矮鬼一张脸,涨得赤红,沉声道:“好……内力!
李布衣道:“多谢。
这次由于矮鬼先说了一句后,所以次序倒反,由瘦鬼问:“谢什么?”
李布衣道:“陶三哥适才那一掌,留了五成功力。他用手指在衣襟轻轻一弹,胸襟一片衣衫,碎如蝶衣,纷飞飘落。
胖鬼问:“你……没有事吧?
李布衣微微笑道:“还挺得住/
瘦鬼挥了挥拳头,道:“到我了,小心着。
李布衣点头,又长吸了一口气,神定气足的屹立在雾中。
这一拳正正中中的打在李布衣脸门上。
李布衣连动都没有动。
只是他身边的雾气,好像突然遇上热气一般,幽魂雪衣般散开,好久都不曾围绕在李布衣身衅。
李布衣又缓缓睁开双眼。
矮鬼问:“怎样了?”
李布衣道:“还受得了。
胖鬼道:“佩服。
李布衣道:“席二哥也留了四分力。
瘦鬼叹道:“就算用十成功力又如何?我当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李布衣笑道:“这世间本就一山还比一山高,我这不算什么。
矮鬼关切地道:“小心,我大哥武功可不比我们。
李布衣承情地微笑,望向胖鬼。
胖鬼考虑了很久,好像要剁掉他一只手指那未负担地道:“我知道你内力高深。但我们不能虚晃了事,总要尽力而为,无惭于心。我用兵器了。
李布衣道:“你若留情,我反而不要。
胖鬼挺起了长量,曼尖对准李布衣右肩。
李布衣忽道:“你著不用全力,对一切都不好交代,刺这里吧。他用手指一指自己的心房。
辟鬼肥厚的脸肌突然绷紧,露出一种大义灭亲,毗眶欲裂的表情,大喝一声:“得罪了!一量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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