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明白秋长风的意思,缓缓点头道:“不错,我用人之前,当然也要明白,这个人能否为我所用。我一直不明白……我怎么会败?”
叶雨荷心中微凛,才知道秋长风一路来真的是步步惊心。汉王这么说,当然是怀疑事败和秋长风有关,因此言语试探,秋长风若是一个应对不好,这里的四个人,只怕立即要剑拔弩张。
秋长风轻轻叹息道:“汉王这计策虽看似临时起意,但真可说是环环相扣。我亦是事后才想得明白,因此真的也不明白……汉王为何会败。”
叶雨荷的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郑和平凡平静的面容。她与郑和不过只见过一面,但郑和留给她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张定边。因为张定边最少还能让人看到心意,但郑和究竟想着什么,就和海一样让人难以琢磨。
如瑶明月在一旁道:“我们恐怕是低估了郑和。”其实开始时,她并没有感觉到看轻郑和,她甚至在伏牛山故布疑阵吸引郑和前去。可很显然,郑和将计就计,让他们一着错、满盘输。最可怕的是,他们到如今都不知郑和如何抢占了先手,洞悉了一切。
输不可怕,可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输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汉王满是惆怅,半晌才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我为何会败——因为郑和吗?郑和这个人,显然深不可测,他一定早在留意我,因此知道了什么。”停顿了片刻,他缓缓摇头,突然愤然道:“不是的,我不是败给了郑和……我败了,是因为我的命!”
叶雨荷错愕中带分恍惚,一时间感觉汉王突然变得凄厉迷离,难以捉摸。
“汉王不信命的。”秋长风一旁突然道。
朱高煦愤愤道:“不错,当初我是不信。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每个人都有命!我是败在郑和手下,可郑和为何要帮助大哥,因为大哥是太子!我若是太子,郑和当然会帮我,这就是我的命。可我晚出生几年,难道是我的错?你秋长风本是锦衣卫个中一时翘楚,只因为是蓝玉的后人,就不得不反叛逃亡。这难道是你的错?”
叶雨荷一时茫然,只感觉汉王说的愤然中又带着无尽的遐想之意。
不错,朱高煦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朱高煦若比朱高炽早出生,他根本不用抗争,他只要坐享太子之位就好,但命运偏偏开了个玩笑。朱棣如此,朱高煦亦是如此。命运甚至对秋长风也开了玩笑,秋长风背叛朝廷,固然是因为一定要救叶雨荷,但谁说又不是因为他身份泄露的缘故?
“这何其不公?我不服!”朱高煦的高亢声中,看着在场众人道,“我虽信有命,但不会任由命运来摆布。”朱高煦霍然握手成拳,凝望自己的拳头,咬牙道:“我必须改命!”
改命!
叶雨荷一听,精神陡然一振,她到现在,终于听到想听的关键。
改命?何其荒谬不羁?何其匪夷所思?若是一年前,叶雨荷听到这话的时候,多半哂然笑笑,置之不理。但经过这多波折,经过如斯风雨,她也开始相信改命一说。
改命,看似遥远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们已经触摸到了关键所在……
秋长风依旧平静地道:“因此汉王找我前来,想让我帮助寻找金龙诀改命?”
朱高煦抬头,凝视着秋长风道:“不错,本王找你前来,就是让你帮忙破解金龙诀的秘密,一改命运。这不但可改本王的命,还能改你必死之命!”
叶雨荷已热血沸腾。她本来感觉希望渺茫,但见朱高煦如此言之凿凿、大有把握的样子,不由得升起了希望。
秋长风竟没有半分振奋之意,涩然道:“汉王实在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虽由始至终参与到日月歌、金龙诀一事内,但我根本不知金龙诀在何处。更何况,就算有金龙诀在手,听说亦要配合夕照、离火、艮土才能运用,而夕照、离火、艮土又在排教、捧火会和青帮之手,在下只怕有心找,却没命用的。”
叶雨荷的心中再次失落,她当然知道秋长风的意思。眼下屈指算算,秋长风不过剩下三十日性命,而夕照、离火、艮土均是流散不知下落。当初只是一个夕照,就掀起了滔天波浪,引发排教教主陈自狂身死。秋长风就算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齐这些事物?
朱高煦凝望着秋长风,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缓缓道:“我既然找你相助,自然有极大的把握启动金龙诀……眼下,只看你会不会帮我。”
秋长风面现错愕,实在不能相信汉王会有什么把握,许久才道:“那汉王觉得,在下会不会和汉王一路呢?”
朱高煦神色突变落寞,喃喃道:“秋长风,我知道你这人很怪,亦有原则。任何事情,强求不得。眼下我众叛亲离,性命甚至旦夕难保,实在难给你什么承诺。但你眼下身中必死之毒,又亡命天涯……”瞥了叶雨荷一眼,又道:“叶捕头情深义重,陪你浪迹天涯,你就算不想想自身,难道从未考虑过,改命之后,可与叶捕头比翼双飞、相守一生吗?”
叶雨荷的身躯晃了晃,不知是喜是悲,心中只想,我哪有那种命数?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许久才移开目光,缓缓道:“在下曾对汉王说过,在下本是个锦衣卫。”
汉王的目光闪烁,一时间不理解秋长风要说什么。
秋长风神色怅然兼疲惫,又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锦衣卫,也只想做好这个锦衣卫。可不想……我以后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汉王志向远大,但在下一直不过想要随遇而安。金龙诀改命后,汉王或者还想君临天下,但在下已经很累……”
汉王明白过来,缓缓道:“你想说,目前我们可以精诚合作,但金龙诀改命后,你我两不相干?”
秋长风点点头,半晌才道:“在下眼下这般处境,本没有和汉王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在下不想失去最后的准则……”
如瑶明月一直沉默,见秋长风如此,心中竟升起一种钦佩之意。
命运之前,有人抗争、有人妥协,还能坚持自己的,实在寥寥可数。
汉王眼中带分赞赏之意,截断道:“秋长风,本王一定要找你帮忙,就是因为你有这个准则。好,本王答应你的要求,只要你帮助本王启动金龙诀后,你想做本王的开国功臣也好,随叶捕头退隐厮守也罢,本王绝不拦阻。”
秋长风憔悴的脸上终于带了分欣慰,缓缓道:“那……一言为定。”他停顿了片刻,问道:“汉王如此自信,显然胸中早有了张良之计,在下不论为汉王还是为自己,都会竭尽全力帮助汉王行事。可是不知眼下如何来做?”
朱高煦见秋长风如此,精神一振道:“眼下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
叶雨荷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下来,大急道:“等什么?”她见事情一波三折,眼看秋长风有了希望,可光阴如金,只想立即行动,不想汉王还要等待,这算什么主意?
朱高煦缓缓地坐下来,并不言语。
秋长风向叶雨荷使了个眼色,盘膝坐了下来。叶雨荷虽是不耐,但终究不再追问。她已明白,很多时候她只能选择等待。如瑶明月在秋波流转中,竟也缓缓坐下来。
秋长风闭目倚着帐篷坐着,看似疲惫休息,可心中一刻也未停止思索。从此情形来看,如瑶明月和朱高煦并没有什么情爱因素,如瑶明月先和叶欢结盟,突然中途转向帮助汉王,不知为了哪般?看如瑶明月行事毫无顾忌,叶欢又有什么本事让如瑶明月做事?如瑶明月和汉王均坐下等待,显然是觉得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得到消息。看一路行来,到如今这地段,应是鞑靼和瓦剌的交界,汉王到此,难道是派人出去联系什么人,坐等消息?如果盘算行程的话,难道说汉王联系的是……
他闭目思索,却感觉有道目光始终徘徊在他身上,他知道叶雨荷在看他,心中暗自叹息,他其实并不想叶雨荷跟随,他当然远比他说的知道得更多,他亦明白,剩下的日子,只会更加险恶狰狞,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既然如此,他如何会希望叶雨荷卷入其中?
但这场局如漩涡,卷进来的再也难以逃脱。
这也是命,难以更改的命!
秋长风想到这里,嘴角的笑容里满是苦涩。叶雨荷见到那淡若柳丝的苦涩,感觉心如刀割。
四人沉默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马蹄声响,直奔这方向而来。
朱高煦眉头一挑,神色中多少带着期待之意。马蹄声到了帐前,戛然而止,帘帐挑开,一人夹杂风雪冲进来,屈膝跪倒,双手呈给朱高煦一封书信。
叶雨荷不认识那人,心中微喟。她暗想,朱高煦当初手下有二十四节,现在不知去了哪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走茶凉?不知书信说的是什么?
朱高煦接过书信,展开看了良久,神色木然,也不知是喜是忧。许久,他缓缓地起身向帐外行去:“走。”
秋长风竟问也不问,也不看叶雨荷一眼,立即起身跟了出去。叶雨荷见状,心中微有茫然,却听如瑶明月笑道:“叶姑娘,你不觉得秋大人突然对你冷淡了吗?你可知为何?”
叶雨荷早有这感觉,被如瑶明月说出,微有酸楚,便冷冷道:“如瑶小姐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
如瑶明月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番好心,怕叶姑娘误会。既然叶姑娘不想听,当我没说好了。”她举步和叶雨荷擦肩而过,竟真的不说了。
叶雨荷皱起眉,想要询问,却又不甘。不想如瑶明月走到帐前,突然又止住了脚步,轻声道:“你和他生死患难,他为救你甚至不惜背叛朝廷,他对你的情感无可置疑。他突然对你开始冷淡却是为你着想,只因为他知道,和他越亲近的人只会更危险,不知道叶姑娘明白了没有?”
叶雨荷闻言,心头一震,愣在当场,眼泪忍不住又浮到眼眶。她那一刻,只是在想,我这些天究竟怎么了,竟如着了魔一样患得患失。如瑶明月说得没错,秋长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笑的是我竟看不出来。她心情激荡,却没有想到过一点,如瑶明月为何平白无故和她说了这些,这其中难道也有她看不出的秘密?
众人启程,一路逶迤向西。朱高煦逃得匆忙,身边不过只跟着十数个手下,而那十数个手下,均是陌生的面孔,谷雨、秋分等人均不在朱高煦的身边。
秋长风见了,回想起汉王昔日的风光,心中也有些感慨,见众人西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在风雪中又行了两日,等到第三日天明时,雪收日出,阳光洒下,照得天地间苍茫茫的一片。
远方有山脉连绵,山势如龙腾天际。
朱高煦沉默地当先而行。近山脉时,突然有呼哨声大作,一队骑兵从山岭中冲了出来,挡在朱高煦一帮人之前。为首的一人喝道:“哪里来的?”
那队骑兵虽不似天策卫般肃穆肃杀,但自有剽悍凶蛮之意。
叶雨荷一见,心中凛然。她虽不知道眼下具体是何方位,但却知道如今这地方应该是瓦剌之境。她知道如今的大明除了沿海倭患外,还有北方大敌,不然日月歌也不会开头就说什么“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大明北方之地有北元、瓦剌两股势力耸立,一直对大明威胁极大。
北元亦被中原人称作鞑靼。前些年北元势大,朱棣忧心,数次北伐,均是少有功绩。倒非北元勇猛,而是因为这些人颇为狡猾,一听朱棣征伐,就会远远北遁,待朱棣大军回返,他们又故态复萌,时不时地掳掠北疆百姓,远比东瀛倭寇还要让百姓痛恨。
不过,朱棣数次征伐,毕竟削减了北元的力量。可是到了如今,北元之西的瓦剌却借机兴起,隐约有赶超北元之势。
如今朱高煦远遁北疆,深入瓦剌之境,难道说朱高煦竟和瓦剌也有联系?
叶雨荷一念及此,心中发冷,忍不住向秋长风看去。来骑虽是剽悍,但秋长风却神色如旧,并不去看叶雨荷,只是在看着山势。
若是以往,叶雨荷多半感觉灰心。可她终于去了患得患失,见秋长风如此举止,心中一动,忍不住想,难道说……秋长风早猜到这一点了?
朱高煦见来骑凶悍,却不慌张,只是沉声道:“大明汉王朱高煦,请见太师脱欢。”
叶雨荷的脑中轰的一声响,她亦知道,如今瓦剌的国主虽是额森虎,但真正掌权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太师脱欢!
朱高煦怎么会认识脱欢?朱高煦见脱欢做什么?
为首那骑见朱高煦这般请求,并不诧异,只是上下打量了朱高煦几眼,喝道:“跟我来。”
说罢调转马头,向山中行去。
朱高煦在大明时威风无限,任凭谁都不敢小窥,可到了这里,就算个寻常的兵士看起来都不把他放在眼中。朱高煦居然并未动怒,只是策马跟了过去。
秋长风却心中发冷,暗想道,汉王素来狂傲,他这般忍辱,不用问,定是下定决心要成就一件事情了。
众人跟随那队骑兵进入了群山中,左拐右绕又行了许久,叶雨荷感觉迎面隐约有热气传来,不由得大奇。待再行进盏茶的工夫,那热气愈发强烈,地上本是厚厚的积雪居然都消融不见了。
当众人再转过一个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竟有花香袭来。
叶雨荷、如瑶明月见到眼前的情景,饶是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眼前竟有个大湖,大湖旁绿草萋萋、花树婆娑,她们闻的香气,赫然是这里传来。湖面碧波荡漾,隐约还有热气冒出。湖中倒影,映着天蓝无边如梦、雪峰数点似幻,此情此景,直如天上人间。
秋长风的目光只是一转,早落到湖水那面的营帐处。他见多识广,知道很多时候,因地势之故,山中分四季,但像这地方温暖如春,恐怕是因为有地热的缘故。他关心的并非眼前的迷人景色,而是脱欢究竟在何处。
看着那如林的营帐中有金帐一顶,阳光照过,耀目生光。秋长风的心中微动,暗想,看那金顶营帐气势不凡,莫非就是脱欢的所在?
领路的士兵带众人绕过如镜的大湖,将他们领到了金帐之前。除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如瑶明月四人,朱高煦其余的手下早就被拦在了谷外。
秋长风来时,见到山谷山峰险要处兵锋泛寒,知道有重兵防范。他们看似行走顺利,不过是因为跟随汉王之故。
金帐前立有十六名银甲武士,身形剽悍、佩刀背弓,见朱高煦等人前来,却是视而不见。帘帐未掀,有丝竹管乐声起。等掀开了帘帐,四人迈步而入,都是微吸了一口凉气。
那金顶帐篷内竟如宫殿般宏伟壮阔,内中饰物更是金碧辉煌、豪奢非常。
帐篷内,竟还列站着十数个金甲武士,成两列而站,手持巨斧。
金甲武士那面,又有几个人垂手低头而立,让人看不清面容。
但谁都顾不得去看那几个人的面容,只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帐内尽头处、虎踞龙盘般的一个人吸引。
帐内尽处,有一个人大马金刀而坐,身边跪着两个绝色少女,一个斟酒,一个捶腿。那两个绝色美女虽明艳无方,但却无法吸引秋长风等人的目光,只因大马金刀坐着那人实在夺人眼目,让人难望他处。
那人身材极为魁梧,坐在那里,竟如寻常人站着一般高矮。那人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了全部脸庞,乍一看,简直分不清鼻子和嘴巴的位置。那人相貌凶恶,一双眼更是精光四射,有种睥睨天下的威猛。他见朱高煦、秋长风等人前来,哈哈一笑,声如洪钟般道:“朱高煦,见了本太师,还不跪下?”
朱高煦蓦地变了脸色,叶雨荷也是心中震颤,从未想到过,瓦剌国师脱欢竟是如此凶悍,而脱欢一开口就是气势汹汹,显然用意不善,他们置身其中,实在是如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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