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下船的官兵足有三千人之多,他们远射近刺,强悍无比。还有那捧火会剽悍之徒能躲过利箭,试图冲过来一战,可不等到近前,就被阵中掷出的标枪短斧砍成肉酱。
那三千人的大阵虽不可能同时在前,但阵中的每个人,无疑都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就算强悍的天策卫,见到这种阵形,见到那些官兵的冷酷干练、铁血刚硬,也不由得悚然变色。
忍者诡异、捧火会离奇、叶欢神秘,可无论如何诡异、离奇和神秘的手段,在这种堂堂正正的官兵的面前,都如雪遇三伏,转瞬即融。
汉王在高冈上见到那队官兵如潮水般的漫过,漫过处,捧火会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不由得轻叹一声。
他并未再让手下出击,因为他知道,郑和的宝船一来,就再不用他出手。
这时,夕阳入海,残红如血,似乎这荒岛上残酷的屠杀的血气,已染到了天边。那最后一分余晖落在了高高在上的汉王身上,却有些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海岸上走来一人,径直到了高冈之下。众天策卫见到那人前来,居然并不阻拦,放那人到了汉王面前。
那人面黑无须,容颜普通,不普通的却是从容之意。
见到居高冷傲的汉王,那人不卑不亢,只是深施一礼道:“侯显见过汉王殿下。”那人叫做侯显,平平常常的一个名字,但那人却是郑和的副手。
郑和的一干事务,通常都是交给侯显来处理,因此天策卫很多人都认识此人。反倒是郑和其人,素来低调,很少有人见到庐山真面目。
汉王淡漠道:“免礼。郑……大人呢?”他其实想问为何郑和会出现。他也知道郑和又下西洋许久,如今已在归途,却不想正好在此遇见。
汉王厌恶郑和,并非因为郑和的功绩,而是因为郑和素来与太子关系不错。
侯显微笑道:“郑大人吩咐,请汉王上船。”
汉王冷冷笑道:“郑和知道本王在此,居然让本王去见他?他真是好大的面子。”
侯显还是笑容不减,只是道:“郑大人不在船上。”汉王一怔,皱了下眉头,就听侯显道:“郑大人现在在观海……请汉王也去。”
云梦公主和叶雨荷其实都想看看这闻名天下的奇人,突然听说郑和竟在观海,忍不住地失望。她们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的眼中闪过分古怪。
汉王淡淡道:“他认为本王一定会去吗?”
听汉王口气不善,侯显居然还能平静道:“郑大人说汉王若在,就一定会去。”顿了下,缓缓道:“因为圣上如今也在观海!”
汉王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父皇也到了观海?”霍然站起道:“好,本王这就去观海,有劳侯副使了。”
侯显含笑道:“职责所在,汉王客气了。捧火会的事情,就交给卑职解决好了。”捧火会虽强悍,可显然还不被侯显放在眼中。剩下的残局看起来还惨烈,但对侯显来说,显然是家常便饭。
汉王脸色一沉,却不多言,径直带人向巨舰行去。
云梦公主听到朱棣前来,也是又惊又喜,立即道:“我也去。”她还未放开秋长风的手,就那么拉着秋长风,向那巨舰行去。
叶雨荷见状,本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悄然跟在秋长风的身后。
秋长风一定要见朱棣,这点叶雨荷当然知道。秋长风就算中了青夜心,生命一天天地减少,可他终究还是锦衣卫,就算死,也是锦衣卫。他既然是锦衣卫,如今见朱棣一事,远比搜寻叶欢还要重要。
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甚至可将生死置之度外。
叶雨荷当然早知道秋长风的性格,因此她没有劝。可她也知道叶欢在这荒岛上,而且是可以挽救秋长风的唯一希望。她为何也要离开这里,跟随秋长风前往观海?
曙光乍起的时候,众人到了观海。
观海隶属宁波府,近定海、普陀,临海而立。人在观海,远望大海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海水接天、壮阔非常。
海天辽阔下,更壮阔的却是天子的军营。
朱棣到了观海,就在临海处立下军营。
众人到了观海,一入天子的军营,不由得都是暗自心惊。叶雨荷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更是凛然。
到了军营前,只能见到军营气象肃然、肃杀横空。入了军营后,到处见沟壑壁垒,军容鼎盛,气象森然。
虽不见敌,但所有的明军均是如临大敌般警惕,而军营规模连绵广阔,更是让人一望心寒。
就算汉王见到这种阵势,都是暗自心惊。他知道捧火会、东瀛如今隐成大明沿海的边患,可朱棣如此阵仗,看起来竟要持久而战。本来朱棣一直不把东瀛、捧火会放在眼中,难道说姚广孝之死,终于激怒了朱棣,让朱棣立下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汉王心中困惑,却被军士引到军营中的一个金顶牛皮大帐前,未等入帐,一胖子就气喘吁吁地迎过来,笑道:“二弟,你辛苦了。”
汉王一见那胖子,就忍不住皱眉。
胖子居然是太子朱高炽。朱高炽怎么也会到了定海?汉王心中困惑,只是冷哼一声。云梦公主却是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太子,喜道:“大哥……”
她历尽艰险,甚至都已绝望,从未想到过还能再见到大哥。那一刻,她蓦地感觉到,原来见到亲人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
这种感觉,她多久未曾有过?
太子显然也知道云梦公主的事情,虽知云梦公主无事,可也忍不住地热泪盈眶,拍了拍云梦公主的背,担忧地道:“妹妹,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没事就好,显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汉王一旁脸色冰冷道:“父皇在帐中吗?”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不错,三弟和父皇都在。父皇让你、云梦、秋长风哪个来了,都立即去见。好在……你们都来了。”
云梦公主早就忍不住冲入大帐,叶雨荷才待举步,太子一旁为难道:“叶姑娘,圣上并没有要见你。”
叶雨荷止步,脸色清冷。太子神色尴尬,圆场道:“那面是我的营帐,叶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去那里等候。”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一眼,摇摇头道:“我去军营外等待就好。这里……本不是我来的地方。”她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寒风中,那纤弱的背影带着分萧索。
秋长风望着那纤弱的背影,神色陡然有了分激动。可见太子望过来,终于恢复平静,扭过头去,缓步走入了营帐。
营帐宽敞如同宫殿,朱棣坐在其中,威严中亦带分落寞。天子也好,英雄也罢,均有迟暮的时候。他的鬓角已有华发,他的眼角早有皱纹,他虽是天子,可终究躲不过光阴之箭。
云梦公主早就依偎在朱棣的身边,哽咽泪下。
朱棣神色中也有分激动,还有分感怀。云梦公主毕竟是他的女儿——最疼爱的女儿。他虽是帝王,但见到子女无恙,心中亦是宽慰。
可见到汉王进来时,朱棣脸上的些许柔情蓦地不见,森然问道:“高煦,你可知错?”
牛皮大帐中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呼吸可闻,众人表情各异。谁都没料到,朱棣见到汉王的第一句话,就是追责。
汉王立在那里,本待施礼,闻言身形一凝,神色中陡然现出讥诮之意。他缓缓抬头,凝望着那有几许陌生的父亲,反问道:“我有什么错?”
他愤然,他不满,他在荒岛上可说是死里逃生,他本有万千话语要对朱棣叙说,但他从没有想到,父亲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没有错?
他有什么错?
汉王心中升起怒火,瞳孔早就收缩。他咄咄地望着朱棣,并不退缩。
朱棣眼中蓦地闪过怒火,一拍桌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以汉王之尊,竟轻身犯险,还敢说没错?”
汉王微怔,不待多说,就听朱棣继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让人做事,可反复无常,还说无错?”
汉王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朱棣望见,冷笑道:“你不用看秋长风,他还无暇对我说你的事情。可你真的以为,你的所为我会不清楚?你不明敌情,竟然以身犯险,若不是高炽早早地联系到郑和,郑和又早对捧火会留意,知道你前往险地,立即派侯显前往支援,你昨日就已死在海上。你还敢说自己没错?”
汉王脸沉似水,看了太子一眼,紧咬牙关。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侯显等人出现,并非凑巧。
太子见状,忙道:“父皇,二弟其实也想为父皇分忧……”
“你住口!”汉王陡然断喝,怒望太子,眼欲喷火。
太子错愕,吃吃道:“二弟……你……”
汉王素来沉着的脸上,陡然现出少有的愤怒之意。他盯着太子,一字一顿道:“朱高炽,我告诉你,无论我如何,都不需要你为我讨好求情!”
朱棣喝道:“你就这么和你大哥说话?”
汉王倏然扭头,望向朱棣道:“我为何不能这么说话?就算没有郑和的舰队出现,我一样可以等到我的属下前来剿灭捧火会,我为什么要领他的情?”
朱棣脸色铁青,双拳紧握道:“你……难道真的死不悔改?”
汉王神色激愤,放肆笑道:“我悔改?我为什么要悔改?我悔改什么?难道说,在家的三弟没错,不做事的太子没错,反倒是我这个舍生忘死、为你平定叛逆的人错了?父皇,你这样断罚,让我怎能心服?”
云梦公主见汉王双目红赤,几欲滴血,心中骇然。她悄然扯了下朱棣的衣袖,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真的很苦,你不要怪他。”
朱棣微怔,亦没想到云梦公主居然会为汉王求情。望着那激愤的脸,朱棣长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心境,缓缓道:“煦儿,我知道你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我不怪你。”他蓦地有些心酸,望着那悲愤的脸,神色竟有些恍惚。
那张脸,他依稀曾见。
往事如烟又如刻,消散的是泪,刻出的是血。
众人见朱棣如此,都是轻舒了口气。本以为汉王会就坡下驴,不想汉王冷笑道:“父皇,你真的知道我拼命是为了什么?”
朱棣错愕,不待开口,汉王就嘶声道:“你不知道,你绝不知道!你若知道,今天就不会这么说!”他环望众人,脸色愤然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要夺太子的位置,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这么拼命,不过是在你面前讨功,希望你废了太子,立我为太子。现在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太子神色异样,朱棣却只是沉默。
汉王双眸喷火,凝望着朱棣道:“可你错了。我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当年浦子口时,你曾对我说过,朱高煦最像父皇你、最像朱家的子孙,朱高煦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父皇你的厚望。因此,朱高煦一直在努力,努力地不想让父皇失望。不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父皇当年若不是愤然冒险一击,又如何会有今日的帝位?朱高煦当年在浦子口可为父皇身披九箭,从未后悔。今日能为父皇铲除叛逆,就算身死,亦是无悔无怨!”他眼中晶莹,却昂头不让泪水滑落。
他是汉王,他素来是只流血,不会流泪。从前如此,今天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昂着头,不屈地望着朱棣。
谁都认为太子无辜,可谁知道他心中的委屈?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帮着太子,只有他汉王要孤军奋战?
朱棣默默望着那倔强的儿子,不知许久,这才轻叹一声道:“煦儿,你并没有让为父失望……”
“可父皇让高煦很是失望。”汉王目光如火,一字字道,“父皇早忘记了当年在浦子口曾经对孩儿说过了什么。”
朱棣变了脸色,太子亦是神色尴尬。
谁都没有忘记,朱棣当初在浦子口对身中九箭的汉王曾经说过:“吾儿当继为父衣钵,立位太子!”
这句话,朱棣亲口说过。当年他望着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朱高煦,曾经泪流满面,亲口说过。时过境迁,往事难追,但有些事永远和刀刻斧凿般,让人永世不忘。
朱棣沉默许久,一时间似不知如何开口。朱高煦却再次开口,他不再愤然、不再悲愤,只是恢复到往日的沉冷,甚至比朱棣还要沉冷:“好了,既然父皇忘了,那……有错,都算在孩儿身上好了。高煦从未忘记父皇的期望,孩儿自觉得,已做到了父皇期望的一切……”他没有说完,就缓缓地转身,走出了军帐。
可他的言下之意,朱棣怎能不明?
朱高煦一直按照他朱棣的要求做人,现在失信的不是朱高煦……
那失信的是谁?
朱棣望着那萧索、倔强的背影,开口想要召唤,却是头一次感觉到疲惫无力。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神色恍惚。
朱高煦的这些话,他依稀熟悉,只因为当年,他亦是对太祖咆哮过。当年朱元璋的儿子中,“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朱元璋亦曾经说过,诸子中,以燕王最肖似于他。
可后来继位的却是朱允炆,朱棣何尝服过?这也导致了靖难之役……
朱棣想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地战栗。
云梦公主头一次见到冷静的二哥如此愤怒咆哮,心惊胆战。又见朱棣如此,轻轻地握住朱棣的手掌,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是冲动些,可他……”她本想说二哥没错,可见到太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心道二哥没错,难道大哥就有错吗?
可二哥、大哥若都是没错,那错的是谁?
云梦公主想到这里,见到朱棣望过来,几乎急得要哭起来。
朱棣望着她眼中的泪光,本是惘然森冷的眼眸中,突然现出分暖意。他反握住女儿的柔荑,微笑道:“云梦……你长大了。”他蓦地发现,原来不过些许的光景,那个曾经任性的女儿,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也少了些泼辣。
云梦公主秀眸中泪水滑落,哽咽道:“可是……可是……父皇你不要着急,总有办法的。”她心中着急,实在不知道如何调解大哥、二哥之间的纠纷。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泣,她只觉得莫名的伤心。若在以前,她不会理解二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她只同情略带懦弱却很善良的大哥。她什么时候有这种转变,她为何会有这种转变?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眸却在偷偷望着秋长风,心中轻怨秋长风为何不挺身而出,为她解决所有的纠葛?
只有轻怨……并不如以往般的愤然。
朱棣望着那落泪的女儿,心中微酸。他轻抚女儿的秀发,突然笑道:“云梦再回到朕的身边,总是喜事,值得祝贺。”他心中却想说,苍天有眼,云梦你可知道,朕知道你出事时,夙夜难眠?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君主。可他也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好父亲。
好的君主,从来都不是好父亲的。
因为天下子民有太多让他劳心劳力的事,让他只能舍弃本该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见云梦公主还是哽咽抽泣,朱棣一阵心软,暂时忘记了眼下的烦忧,说道:“女儿长大了,居然能为为父着想,为父当然要有所奖赏。你想要什么,说出来,为父替你做到。”顿了下,打趣道:“云梦,你若再哭,错过了机会,为父可就不赏了。”
云梦公主突然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未落的泪花,如晨露轻花般的楚楚可怜。她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的游戏,那时候,她只要哭泣、只要伤心,父亲就会想办法逗她开心,而父亲最常用的就是这招。
一晃多年,朱棣再用以往的口气,让云梦公主又是心暖、又是心酸。
望着女儿明媚的一张脸,有如往昔那不变的容颜,朱棣心中轻叹,为女儿擦去泪水,笑道:“好,我数到三……你若不说的话……一……”
云梦公主脱口道:“我想要父皇和大哥、二哥再回到从前。”
朱棣的笑脸陡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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