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长风似乎早料到汉王会问,沉声道:“来信想必是说,朱允炆向殿下宣战,决定明晨在羊山一战?不知汉王可否将信给卑职一观?”他根本没有看到那封信,但只凭汉王、赵王间的只言片语,汉王的命令,就将信中内容推测得清楚。
汉王闻言,眼中闪过奇异之意,点头示意霜降将信交给秋长风。
秋长风接过书信,看了许久。那封信不过数十字,可说一览无遗,众人实在不解秋长风为何会看那么长的时间,多少有些不耐。
秋长风终于放下了书信,说道:“信纸是南京形意斋产的宣纸,纸上用的墨是徽州产的临池墨,均是富贵人家所用。信上的字体是飞白体。”
众人才知道秋长风方才看的不是字,而是信的来历。
汉王略带讶然,剑眉扬了下,问道:“然后呢……”
秋长风道:“卑职知道,朱允炆当年用的就是飞白体……”
汉王眼中露出憎恶之意,对于那个所谓的堂兄,他显然也没什么好感。但他只是平淡道:“看来他日子过得还不错。”能用得起形意斋的宣纸、徽州的临池墨,这当然说明朱允炆如今不再是颠沛流离,这点汉王也懂。
秋长风目光中有分异样,沉默片刻道:“这封信内容简单,但可说一腔战意。”
汉王冷冷笑笑,却不言语,可含义别人都明白,汉王无惧。孟贤暗骂秋长风又在故弄玄虚,但无论如何,偏偏猜不出秋长风究竟要说什么。
秋长风目光闪动道:“但我看这封信上的字却是笔法工致,一笔一画可说是极为沉稳,显然是写信之人在写这封挑战书时,极为冷静。他的冷静,甚至掩盖了他的战意。”
汉王沉默许久,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秋长风道:“写信的人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的这封信……”顿了片刻才道:“如此深思熟虑之人,有什么理由约汉王进行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不等汉王插嘴,秋长风接下去道:“朱允炆虽流亡十数年,可显然不会忘记大明水军的强悍。他就算借助捧火会、东瀛的力量,但自珍羽翼,所出计谋均是深谋远虑,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又如何会贸然和汉王硬拼,折损实力?”
说了这么多,秋长风停顿片刻,终于下了结论道:“因此卑职觉得,此战有诈。”
汉王长叹一口气道:“你只凭一封书信,算出这么多,本王也有些佩服你了。”
秋长风突然一笑:“可卑职其实还是佩服殿下的。”
汉王皱了下眉头,似不解道:“本王一时冲动,若非你提醒,几乎中了他们的圈套。这样你还佩服本王?”
秋长风凝望汉王,缓缓道:“其实汉王早知道这些的……”见汉王目光一闪,秋长风道:“汉王身经百战,如何看不出此信大有问题?汉王故作中计,想必不过是要麻痹敌人,另施妙手,卑职说出此事,倒是多此一举了。”
汉王目光一凝,定在秋长风身上良久,陡然大笑道:“好,很好。”他长笑不绝,有如雷霆般惊心动魄。等笑声止歇,他却又叹口气道:“你真的不错。”
他忽笑忽叹,倒是喜怒无常。他笑的是,秋长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可他叹的却是,这种人才始终不为他所用。
秋长风淡淡一笑道:“既然殿下不会中计,卑职职责已到,先请告退。”他转身要走,汉王突然道:“且住。”
汉王凝望秋长风背影,表情复杂,半晌后才道:“毁去夕照、击败捧火会,其实本是合二为一的事情。本王有意借助秋千户之力,在完成上师遗愿的同时,保天下百姓安宁。不知秋千户可肯帮助本王?”
孟贤一听,眼中透出嫉恨的神色,就算纪纲脸上也有些异样。
秋长风沉默片刻,缓缓转身道:“殿下但请吩咐。”
汉王道:“秋千户,你既然看出来信有诈,可知道朱允炆用意究竟何在?”
秋长风沉吟道:“军情之事,卑职不敢擅断。不过他们既然想调虎离山,难免会有所图谋……只要汉王安之如山,他们绝不会有机可乘。”
汉王一拍桌案,赞许道:“不错,他们多半是想借羊山决战之名,行偷袭之事。如果我倾兵而出,东霍空虚,很可能被他们偷袭得手。”
纪纲立即道:“所以汉王假意出兵,却准备在东霍安排重兵,守株待兔?果然好计。”他早就猜出汉王的用意,但这刻才说出,一方面不想抢了汉王的风头,一方面也不想让汉王小窥。
汉王目光闪烁道:“不错,守株待兔的确好计,可他们若是不来呢?”纪纲怔住,倒没想到此事。汉王虽问纪纲,可眼眸只望秋长风,显然有考究之意。
秋长风反问道:“殿下这般问,难道是早有张良之计?”
汉王心中一叹,暗想这个秋长风倒真是深藏不露。他能猜出本王用诈,多半也早就想到本王的计策。但秋长风素来只说该说的话,做事可谓滴水不漏。不想再浪费光阴,汉王哈哈大笑道:“朱允炆自以为深谋远虑,却不知道本王亦作战多年,如何看不穿他的把戏?海战、陆战的确很是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运兵作战,必须要有一个根。大明实力雄厚,本王移兵东霍,但后有观海、定海两卫支撑,根基牢固,不怕久战。他们漂泊海上,若无补给,如何能长期和本王对战?”
秋长风动容道:“殿下莫非已找到了他们的根基所在?”
汉王摇头道:“未曾。”见秋长风失望,汉王又笑道:“但本王已有八成的把握。他们多半是在岱山东北几百里外无名荒岛之中……”
秋长风喃喃道:“八成的把握?”
汉王见秋长风困惑,解释道:“其实本王这些日子以来,明里让纪指挥使巡视,控制海域船只出没,暗中却派了不少人手,征用渔船出海,找寻朱允炆海上根基所在。前往别处的船只,尽数回转,可前往那荒岛的船只,却一只也没有回来。”
秋长风暗自心惊道:“因此,殿下认为那里必定是朱允炆巢穴所在?”
汉王沉声道:“不错。朱允炆要和本王堂堂正正一战也好,偷袭也罢,他巢穴必定空虚。本王准备兵分三路,一路如约去羊山迎敌,一路守株待兔,另外一路却准备轻舟快进,趁他们出兵之际,袭击他们的老巢,争取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秋长风迟疑道:“先后有渔船在那儿失事,固可证明那里很有问题。但无论朱允炆还是捧火会宗主或叶欢,都非等闲之辈,此事说不定已引起他们的警觉!”
汉王目光森冷道:“你认为本王的手下,会泄漏本王的目的?”
秋长风沉默起来,似乎在想着什么。纪纲一旁问道:“那汉王准备派谁带人前去剿灭敌手的巢穴呢?”
汉王目光一转道:“纪指挥使,不知道你可有人选?”
孟贤一颗心颤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是个机会。若能带兵剿灭朱允炆的老巢,当是大功一件,他若能领军,以后可能就会高秋长风一筹。但转念一想,茫茫海上,吉凶未卜,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朱允炆一腔怨恨,再加上神秘捧火会、诡异的忍者,若去荒岛,只怕功劳没有,命反倒丢在那里。
他既然这么想,当然不想纪纲选上他,可他更不想让秋长风领军。那一刻,心中可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见纪纲沉吟不语,孟贤转念一想,又差点笑出声来。他知道纪纲绝不会让秋长风领军,只因为最近秋长风实在锋芒太盛,纪纲也对秋长风有了忌惮之心。
孟贤才想到这里,就听纪纲道:“汉王,我倒觉得……秋千户智勇双全,是领军的最佳人选。”
孟贤大惊,想不明白纪纲为何如此。
纪纲当然知道自己为何这么选。他本来的确对秋长风很有戒备之心,但听到上师身死,暗想秋长风如何做都无法弥补这过错。既然如此,他就不怕秋长风抢了他的指挥使之位。又想此行险恶,秋长风若是死在那里,自然无话可说。可秋长风就算立了功劳,也不能弥补过错,反倒是他这个指挥使坐领功劳,何乐而不为?
汉王目光闪动,微笑道:“指挥使果然知人善任,倒和本王所想不谋而合。”转望秋长风道:“就是不知道,秋千户可有这胆量吗?”
秋长风环望众人,又看了眼左手,终于点头道:“既然殿下、指挥使器重,卑职当竭尽心力,怎会推辞?”
汉王一拍桌案,喝道:“好,是条汉子。本王就派秋千户为正,霜降为副手。你们带两百天策卫高手即刻出发,轻舟前往那叛逆岛屿,务必要将逆党一网打尽!”
秋长风才出船舱,叶雨荷就迎了上来,略带焦急道:“现在怎么办?”她立在船舱之外看似冷漠,心中却早就焦灼不已。
日头一分分地上升,她却在想着秋长风生死之限一日日地临近。她实在搞不懂,秋长风这种关头,为何还来见汉王,为何好像对生死一事漠不关心。
听秋长风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叶雨荷不由得焦急,嘶声道:“你可知你剩下不到九十日的性命?”
秋长风远望大船尽头处,霜降正在点兵,苦涩道:“我当然知道。”他望了眼左手,好像一夜的工夫,中指那道青线逼近掌心几分。
叶雨荷见状,霍然抓住了秋长风的手,激动道:“那你怎么还要管这些无用的闲事?”捧火会笑傲海上,行踪不定。叶雨荷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绝不能找到捧火会,更无法见到捧火会宗主。她关心则乱,只想秋长风能再施才智去救自身,眼见秋长风又要剿灭乱党,浪费光阴,忍不住地心焦。
秋长风远望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他的手,似乎也有些僵硬。
叶雨荷从未见秋长风如斯表情,期期艾艾道:“长风,我说错了什么?”
秋长风转头看着叶雨荷,眼眸中有着说不出的坚定:“我管的不是闲事。”见叶雨荷不解,秋长风轻叹口气,缓缓道:“雨荷,我是个锦衣卫,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做。”
叶雨荷听秋长风突然换了称呼,娇躯微颤,可蓦地明白了秋长风用意,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朱允炆复辟,勾结前朝叛逆捧火会、东瀛忍者为乱海域,甚至天下可能因此陷入大乱。这件事极为紧迫,耽搁不得。秋长风是锦衣卫,锦衣卫虽在很多人眼中看似不堪,但关键之时,还要肩负维护大明安危的重任。
因此,秋长风虽不听命汉王,但遇大明危机关头,还是要和汉王携手铲除叛逆。
叶雨荷明白了秋长风的用意,也知道秋长风为何对她换了称呼。秋长风已把她当作最亲近的人,因此希望她能够理解。
秋波盈盈,泪眼蒙眬,叶雨荷哽咽道:“我明白……我理解,可你终究时日无多。”
秋长风望着那梨花带雨的脸庞,心中绞痛。终于伸手,轻轻地擦去那伤情的泪水,微笑道:“人怎能不死呢?我们这些人本来走的就是不归路,早死晚死有什么两样。更何况……”顿了下才低声道:“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说不定就是捧火会的巢穴所在。”
叶雨荷一震,喜极而泣,才待追问,就见到霜降大踏步走过来,立即收声。霜降冷漠道:“秋千户,人手准备齐全了,不知你是否可以出发了?”
秋长风看了叶雨荷一眼,道:“现在即可。但我准备带叶捕头前往,不知霜降兄是否反对?若是不妥的话……”
霜降冷冷截断道:“汉王已吩咐,一切听秋千户的吩咐。”
秋长风点头,当下和叶雨荷、霜降等人上船出港。这次海上奇袭,亦求兵贵神速,所用行舟均是船身狭窄,比起秋长风来时所用大船都小了很多,天策卫两百人,分十艘船只装载,首尾相衔。
船一出港,秋长风立即吩咐:“船向南行驶二十里。”
霜降和秋长风同船,闻言一怔,冰冷道:“秋千户,我们要去的岛屿是东北。”他虽听汉王的命令,但对秋长风一直没什么好感。这次身为副手,见秋长风大战之际,还带个女人婆婆妈妈,心中难免轻视,见秋长风一说就错,更是不满。
秋长风神色不动,反问道:“不知道汉王让霜降兄指挥呢,还是让霜降兄听我的吩咐?”
霜降脸色冷然,凝望秋长风半晌,这才传令道:“转舵南行!”
群船转向张帆,立即向南驶去,等日到正午时,秋长风下令,让船只东行。霜降这次居然没有反对,只听秋长风命令行事。
天高海阔,阳光洒在碧海上,泛着天蓝光芒。
叶雨荷见船东行,心中微动,突然对秋长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见秋长风凝望着天际不语,叶雨荷略带振奋道:“那无名荒岛既然是叛逆的巢穴所在,想来必定有戒备。尤其是面对东霍的方向,更会在叛逆的留意范围中。我们若从这径直前往东北,不等近岛,说不定就会被他们发现行踪。你准备兜个圈子反绕到那岛的西北。那些叛逆对那个方向自然不甚留意,我们成功的希望也就大了许多。”
她说到最后,声调提高,却是要说给霜降去听,因为她不想别人误会秋长风。霜降闻言,眼中果然有分异样,斜睨了秋长风一眼,脸色虽还阴冷,但多少和缓了些。
秋长风还是望着远方,喃喃道:“此行生死攸关,我们必须谨慎行事。茫茫海上,若错一分,只怕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叶雨荷目光清澈,如同那海面的清波:“你既然知道此行生死攸关,为何还要带上我呢?我一直以为,你会借故不让我上船的。”
秋长风缓缓转头,直视叶雨荷如梦的眼眸,突然笑道:“我眼看要死的人,拖一个垫背也是好的。”
叶雨荷微微一颤,却不像往昔般恼怒,只是轻声道:“你不用再这样了,因为我早就明白了你这个人。你看似刻薄,可从来只会为他人着想。你知道就算不带上我,我也会拼命跟你出海。既然如此,你和我一起,还能照顾我几分。”
秋长风眨眨眼睛,望向海面,故作哂笑道:“你总是把我看得太好了,你怎知我不是要你帮我拼命……”不待说完,身躯微震。
只因叶雨荷伸出柔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掌道:“你为何到了如今,还不想让人看穿心思?其实相守百年也罢,只活百天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秋长风手微微颤抖,反问道:“那什么才算重要?”
叶雨荷温柔地望着秋长风,缓缓道:“重要的是,我明白你的心。我希望你也能明白!”她不想说什么同生共死。她知道,秋长风若死了,她肯定也活不下去。她只希望秋长风明白,在她的心中,只要爱……哪怕一天也好。
可秋长风究竟明不明白?
有海鸥划过蔚蓝的天空,带出一道亮白的银线。
秋长风眼中好像也有闪亮,好像不懂,又好像早已明白。他不再说什么,他也知道,此刻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他只是握住了叶雨荷的柔荑——紧紧地,如同此生的守候,温柔,可寂寞如夜。
入夜时分,快船折而北行。霜降对航海一事颇有经验,明白秋长风的用意后,甚至不等秋长风吩咐,就开始掉头转舵。
子夜,繁星漫天时,就算叶雨荷都知道,那无名的荒岛已经不远,他们兜了个圈子,终于近了叛逆的巢穴所在。
不多时,前方暗夜中已现黑影一点。
随着船只前行,那黑影渐渐变大,如同一个怪兽盘在海面。叶雨荷已看清,那是个蜿蜒数里长的海岛。岛上怪石嶙峋,树木低矮,很多地方,看起来竟寸草不生。
那荒岛上半点光亮都没有。叶雨荷见了,心中错愕,暗想这里若真是叛逆巢穴所在,为何无半点人迹,难道说消息有误?
霜降低声道:“秋千户,那里就是汉王说的无名荒岛,我们接下来如何去做?”
秋长风凝眉道:“你我前头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