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兵 锋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往日如泪如烟……
朱高煦本是冷酷、孤傲又疯狂的,可眼中突然有了泪,那泪如雾如烟,转瞬破散,他立在那里,神色木然,摇头道:“你骗我的。”
他话语中少了几分坚决,带了几分软弱,但那软弱转瞬就被压到了无底深渊。
沈密藏道:“当初在脱欢面前我说了谎。实际上圣上并没有忘记汉王。圣上在汉王北行之时就已对郑大人下令,要他务必想方设法带汉王回去。圣上对臣说过,无论汉王做错了什么,始终是圣上的亲生骨肉,他不想汉王一错再错!”
他的声调中并无太多的情感,但传达的父子深情,就算如瑶明月听了都为之动容,原来朱棣一直没有忘记朱高煦。
秋长风却变了脸色,他知道沈密藏说错了一句话——尽管沈密藏是在复述朱棣的话。
朱高煦也是变了脸色,他本是有了那么几分的软弱、那么一点的期待,但不等沈密藏说完,就嘿然冷笑道:“可本王何须你救?”
沈密藏皱眉且略带错愕之际,朱高煦放声长笑道:“本王手握夕照就是最好的救命之物,本王何须你救?”大笑声中,霍然转身,不顾而去。
沈密藏微惊,就要去拦,朱高煦厉喝道:“你敢挡本王?”沈密藏一怔之际,朱高煦已出了洞口。
众人见朱高煦笑声中的疯狂,心中凛然,均未再出手拦阻,只是呆呆地望着朱高煦离去,就像带走了最后一个活命的希望。
叶雨荷罕见地沉寂,良久,幽幽问了一句道:“长风,这金龙诀,终究无法启动了,是不是?”
秋长风微微一震,扭头望去,就见到那平静却绝望的一双眼。
朱高煦大踏步地走到了也先的面前。
暗影处,树后石旁均有寒光闪动,瓦剌军早将石洞里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当初秋长风独斗狼豹双骑众高手却能脱险而出,也先当然不会让旧事重演。
自从勒令朱高煦一个时辰给出答案后,也先就在火堆旁枯树一般立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谁也不敢去问他在想什么。
只有沉静——死一般的静。
火光闪烁,望见朱高煦走来,也先依旧儒雅。他静静地看着朱高煦前来,静静地问道:“汉王决定出来了?”对于朱高煦手上的夕照,他竟看都不看一眼。
朱高煦虽见识过也先的疯狂,也早下定决心,但不知为何,见也先这般,一颗心竟如影子般地颤。
“本王还会信守承诺,也先王子当然也会守诺了?”朱高煦微吸一口气,火光中,脸色明暗难定。
也先嘴角浮出几分微笑,目光中却藏着针般盯了朱高煦良久,并不回答朱高煦所问,突然问道:“沈密藏还活着?”
“是。”朱高煦毫不犹豫道。
大火熊熊,黑烟冲天,遮得天边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也先笑笑,叹口气道:“他还活着,这倒有趣。”拍拍手,有瓦剌军上前,长矛攒动,已把朱高煦围了起来。
朱高煦动也不动,只是道:“也先,你要做什么?”
也先也不动,微笑道:“汉王就这么出来,又这么痛快地将他们全部出卖,我很喜欢。”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带着几分幽蓝——如荒野的恶狼。
朱高煦见了,五指紧握,骨节咯咯作响。“你喜欢就这么对我?”[WWW。Zei8。]
也先轻叹一口气道:“汉王以为我会杀你?”带了几分被冤枉的表情,“我怎么会杀你?我立誓了,金龙诀启动前不会对你如何的,我不会破誓的,我不会的。我怕他们恨你,不顾一切伤了你,因此才派人先把你保护起来,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他现在每说一个字口气都是极为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中的疯狂傻子都能听出来。
朱高煦望着那泛着幽蓝的双眸,虽是阅人无数,一时间也是心底泛寒,竟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曾经在迭噶前立誓的——也先若在金龙诀改命前对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三人有所伤害的话,天诛地灭,死后和家父脱欢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说到这里也先突然狂笑起来,“这个誓言实在有趣,是不是?”
他笑得涕泪俱流,似乎真的感觉特别有趣。
朱高煦冷漠道:“本王倒不觉得有什么有趣……”
“你不知道的,你若知道的话,怎么还能出来?我是疯的,你是傻的。”也先边笑边说道,“可这么有趣的事情若少了秋长风,[·]不是太无趣了。秋长风,你出来,我要见见你!”
那声音如雪狼对月夜嚎,激荡在山腰,秋长风当然听得到,他的脸色又开始变白,举步就要出洞口,却被叶雨荷一把拉住。
秋长风顿了下,扭头望向了叶雨荷。
叶雨荷的眼中带着几分担忧和不舍,凝望只是瞬间,终于松开了手道:“要小心。”她知道挡不住秋长风的步伐,也知道说的话并没有意义,但还是要说。
秋长风点点头,不待再次举步,就听也先叫道:“你不出来吗?汉王,他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朱高煦冷冷道:“本王不知道。”
也先又笑,满是狂意道:“他不出来,这辈子就不要出来了。汉王,你看到洞口堆满了什么东西吗?”
朱高煦这才留意,原来山洞口处竟多了很多包黑黝黝的东西,眼中掠过几分凛然。
也先笑道:“那是火药——可将这山都炸平小半的火药。只要点燃,轰的一声,会如火树银花般美丽绚烂,秋长风,我准备与你共赏,你不出来看看岂不遗憾?”
人影一闪,秋长风现在洞口处,沉声道:“也先,你准备当着你的瓦剌部下自毁诺言?”
有瓦剌军就要上前,也先突然一挥手,有长剑破空,直如电闪。
秋长风并无稍动,因为那剑飞出,却不是对付他的。
有瓦剌兵士惨叫,竟被那一剑从前胸贯穿过后背,钉在地上。瓦剌兵士立即退后,脸色惊惧,就听也先怒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秋长风,你们可是眼中没我了吗?”
火光乱跳,所有人的心也俱是乱跳不止。
秋长风立在那里,淡淡道:“也先王子果然一诺千金,在下佩服。”
也先转怒为笑道:“我当然会守诺。我若在金龙诀启动前杀了你,实在不妥。但我真的蠢,好蠢的……”举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懊丧的样子。
秋长风见也先已近疯狂,暗自警惕,平静道:“王子何必谦虚……”
也先不待他说完就截断道:“不是谦虚,是真的蠢。我竟然蠢到以为金龙诀肯定能启动。可是,金龙诀若不启动,我不是一辈子都奈何不了你了?”
山风轻吹,吹得火星四射。
秋长风的眼中也有火星闪了下,远见也先望着他的眼眸竟有说不出的清醒,心中微凛,淡淡道:“王子何出此言呢?眼下万事俱备,只等明日再出太阳,金龙诀说不定就启动了。汉王就是因为还有这个念头,这才弃我们而去的。”
朱高煦眼角跳了下,突然向南方望去。
天苍苍,山路阻挡;人茫茫,心路漫长。再远再高的山,也有翻越的时候,但心中的裂缝,还会有弥补的可能吗?
也先看也不看朱高煦,含笑道:“要不我刚才说他是傻的,傻的到了现在还有着这个希望。不过这不能怪他,他为了这个希望在活着,他宁可现在还信的……可是我,却开始怀疑了。”
秋长风轻微吸气。“王子怀疑什么?”
也先突然剧烈地咳,咳了很久才停,喘息道:“我知道中原有句话,叫做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秋长风目光闪动,点头道:“王子真的见识渊博。”
也先越是疯狂,秋长风反倒越发冷静,二人看似说着废话,但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空气仿佛都在一点点地抽紧!
“盖楼,当然要从地基盖起。”也先居然好整以暇地说道,“地基若不牢固,楼阁就是个笑话,镜花水月亦是如此,所以说什么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均是笑话。秋千户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秋长风还有闲暇看了眼天色,见明月早升,却躲在山头后偷偷地窥人,赞道:“王子妙理,发人深省。”
也先那一刻竟如妙解的高僧,轻问道:“金龙诀是楼阁,《日月歌》就是地基,毕竟大伙信金龙诀能够启动,很大原因是由于《日月歌》展现了它的神奇。这句话,秋大人觉得对不对呢?”
秋长风沉默许久,道:“好像是这样。”他轻轻地舒了口气,但看起来是叹息,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多言无益。
也先反倒笑了。“不是好像这样,是根本就是这样。”顿了片刻,“我信金龙诀,是因为有《日月歌》,可是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问题,如果《日月歌》本来就是假的呢?”
他说得声音虽轻,但洞内的叶雨荷却听得明白,心中狂震。
《日月歌》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均是从众人南下寻找《日月歌》一事引发的,所有人的命运,也因为《日月歌》而改变,可也先突然说《日月歌》是假的?
《日月歌》本是刘伯温所做,预言大明江山的走向,为何是假的?
叶雨荷本以为明白了很多,如今才发现,还有更多的不明白。
朱高煦还在望着南方,那一刻的眼中突然露出深邃的痛苦之意。
秋长风扬了下眉头,诧异道:“假的?这个……”本待还说什么,见到也先咄咄逼人的眼色,好像把一些话语又咽了回去,“愿闻王子高见。”心中却叹,也先终于全部知道了,其实就算汉王不告诉他沈密藏在洞中,他这么聪明的人也应该想到了。事到如今,图穷匕见,难以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尽力而为。看了眼朱高煦,见他神驰遐想,好像根本没有把危机放在心上,心中暗叹。
也先笑道:“高见不敢当,当初去青田前我就早知道《日月歌》的内容……《日月歌》的内容,却是别人告诉我的。”
秋长风点头道:“哦……然后王子就信了?”
也先目光一凝。“你为何不问我,是谁告诉了我《日月歌》和金龙诀的事情?是不是你早知道那人是谁?你刻意不问,是不是还想为那人隐瞒什么?”
秋长风皱眉道:“当然是三戒大师告诉你的,难道还有别人?”
也先死死地望着秋长风,良久,狰狞地笑道:“你再也骗不了我什么了,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挖出来,一个不剩。方才你们在洞中,我在洞外,已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清清楚楚了。”
秋长风喃喃道:“你原来是方才的一个时辰内才把事情想清楚的?”他这话好像是简单地重复也先所言,但那一刻,他悄然地松了口气。心中暗想,事态恶劣,但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也先并没有发现秋长风的变化,冷笑道:“不错,我发现的虽迟了,但还不晚。我还有时间将你们一网打尽。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秋长风附和道:“你也的确是个聪明人,你让《日月歌》完全按照你的意思来走,《日月歌》预言命运,但你却改了《日月歌》的命运。”
也先有了那么一刻的茫然,但转瞬便坚定地摇头道:“你到现在还想诱导我?不行了,你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了。开始时我的确很自负,自负得以为可以控制《日月歌》的走势,但我现在认定,《日月歌》绝非刘伯温写的!”
秋长风的眼角微跳。“难道大明还有另外的神人可做出这种神作?”
也先道:“当然有……”顿了许久,这才带了几分诡异的笑,“姚广孝岂不就是其中的一个?”
众人震颤。
《日月歌》竟是姚广孝写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皱眉道:“王子说得越来越高深莫测,让人想不明白。”
也先一直留意秋长风的表情,见状又是放声大笑起来。“秋长风,直到现在你还在演戏?你真的不懂?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懂的!姚广孝选你执行这个任务,实在是太聪明了。”
秋长风笑笑,带分轻淡,“什么任务?”
也先凝望着秋长风,叹口气道:“对付我父子的任务!”
秋长风干脆道:“我不懂。”他冷静如初,但目光流转,看着周围的环境。
也先留意到了,淡淡道:“你懂的。你这么说无非是想拖延时间,你留意地形,可想逃吗?你放心,我不会让旧事重演的!”他说得越平淡,但其中的坚决就越让人心寒。“但你不用拖延了,我一定来得及补救犯的错误。”顿了下,“但在这之前,你我之前的事情显然要做个了断了,是不是?不然我以后岂不寝食难安?”
秋长风亦微笑道:“你终于想结束这场游戏了?可你不要忘记了你立下的誓言,金龙诀启动前,你不能伤我的。”
也先又大笑起来,癫狂地指着秋长风道:“汉王,你说秋千户是不是很有趣的一个人,他当然早知道金龙诀无法启动,这才让我立下这么个誓言。你说他是不是有趣得可怕?”
朱高煦收回了目光,却谁也不看,也不言语,那一刻,眼中藏着深深的绝望。
他是不是也早明白了什么?
也先不闻回答,也不介意,他本来就不需要别人再给答案了,又道:“我当然不能违背诺言的……秋长风,你真的让我头疼。”
秋长风淡淡道:“我听说把头砍下来就不会疼了。”
也先又是大笑。“这时候,也就只有秋长风还敢这么说话了。可头疼也有个好处,就是逼我想出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听?”
秋长风反问道:“我不听你就不说了吗?”到了这时候他知道和也先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言辞也变得尖锐起来。
也先抚掌笑道:“你一定要听的,你没有选择!我的好主意就是——我虽不能杀你,但你若自己杀了自己,肯定和我无关了?”
秋长风冷冷地看了也先许久,道:“我只是中了毒,但没病,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自杀。”
“是吗?”也先又笑,笑得撕心裂肺般,等直起腰来,一摆手,身后已有瓦剌兵弯弓搭箭——搭的是火箭。
火箭燃起,数排点点错落,如烽火狂歌!
“你会想出理由的。”也先带着几分狂热,“你若不死,转眼间这山洞外堆放的火药就要爆裂,我敢肯定,那样的话山洞里的人绝对出不来了。你也不用想着杀我,你眼下没有这个本事,再说你就算杀了我,所有的人也要陪葬。”
秋长风的脸色微变,洞中众人亦是脸色大变。
如瑶明月更是闪身就要出山洞,可见沈密藏等人均还留在洞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动。
叶雨荷也想冲出去,她不是要逃,只是想帮秋长风。可知道此时此刻,也先无论如何都要对付秋长风。她蓦地出现,于事无补,只能徒乱秋长风的心绪。
“因此……你打算让我用一条命换取他们所有人的性命?”秋长风叹口气道。
也先爆笑道:“你太聪明了,终于想到了这点。这很伟大,是不是?我一直把你看得很伟大,你这么伟大的人,当然会为别人去死的,对不对?”
他手一摆,瓦剌兵缓缓地拉弓,火箭明耀,但却冷了所有人的心弦。
空气中带着难言的肃杀,也先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嫣红的颜色,眼中幽蓝之意更盛,他等了这么久,就在等待着这一刻,怎不激动?
“我没有功夫等太久。”也先切齿道,“秋长风,我数到三,你不选择去死,我就放箭!一……”
有风吹,有凤鸣,倏然之间,锦瑟刀到了秋长风的手上。
锦瑟无端,相思千年,终究抵不过一缕飞烟。
不见金戈铁马、不见明月关山,那如梦如幻的锦瑟刀,虽仍让人看不清究竟,但再没有以往的慷慨悲歌,它唱的只是一首挽歌——秋长风自己的挽歌。
刀如雾,泛着微薄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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