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的部下与士兵都跟着他来到这苦寒之地。他们是相信他的,但依然有些许失落,毕竟他们都是些土生土长的卡拉德人或者说斯瓦迪亚人。离开家乡总是令人不好受的。而雷翁终于开始说话,他们那样耐心地倾听,仿佛在一望无际渺无人烟的雪原上疲惫颤抖冻的直哆嗦的旅人终于发现了一堆尚在旺盛燃烧的篝火。他们不说话,沉默而又安静,仿佛拥有永恒的肃穆与庄严,听着雷翁说着话。而雷翁,在马奇科的印象里,从未有一天像在那天那样说话,那样富于情绪,那样充满冲动。他跟他们说着艾索娜夫人的传奇故事,说着卡拉德王国的悠久历史,甚至追溯到奥古斯与赫洛林的友情开端。其实马奇科对这些一直都是怀疑的,他从没有从心底里相信这些,事实上他所见到的永恒或者说悠久的历史永远都是那些不知疲倦地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们,那些拿着简陋的耙子保卫着家乡与家人的所谓国王的子民,他也见过那些沉默寡言身上布满伤疤的看起来永远疲惫苦痛的老兵们,而如今他也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但他听着雷翁的话语,却不想去质疑,于是只能成为一种逃避了。他听着雷翁讲述着艾索娜的正义,内心最深处他自己也不曾洞悉的地方却在问自己:雷翁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要这样为一个他自己也不熟悉只是因为那些虚幻的高高在上的实则空无一物的历史啦传说啦传统啦仿佛也只是因为这些才出现的一个人说话呢?但他看着雷翁的眼睛,却把这些都隐没了。艾雷恩已经在一旁鼓掌了,为那些所谓贵族的传统,所谓他心底的正义使劲地拍打自己手掌了,好像非要把那对粗糙的生茧的满是伤疤的手打掉他才甘心。马奇科不明白这些,他只是看着雷翁,听着他的声音。
“是个好人吧。”沉默良久,费尔扬斯终于听见了马奇科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疲惫沙哑。他也不再说话,巴斯卡觉得这种情形难堪,只默默地在后面骑着马,于是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在城门前马奇科大声通报自己的名字,那粗犷嘹亮的声音才令费尔扬斯与巴斯卡意识到,其实这个老大叔的身体里还是积蓄着力量的,默默地不为人知地积蓄着。沉重的闸门缓缓升起,发出好一阵吱呀声,似乎这声音也是穿越了百年的岁月而来到此地的。
大厅里封闭炎热死气沉沉,似乎它在积蓄了数十年的愤怒之后已经再没有气力来愤怒了。那些座椅桌子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中也缓缓游荡着许多的灰尘,在明亮的阳光中一副懒洋洋的姿态。艾雷恩命令士兵去开窗通风,他是厌恶这种沉闷令人窒息的环境的。但他懒得让士兵再去擦擦灰尘,把这个大厅再弄得干净敞亮,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不在乎这些了,他把厚重的盔甲卸下,侍从已经打来了一盆凉水,他吩咐让他们都出去。他拧着毛巾,而思绪还陷在回忆之中。他的脸部感到一阵清凉,这让他感到很放松,他陷在座椅里,想起了乌幕答,那个雷翁的好友,但他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成为那样要好的朋友的,正如他不知道格雷恩沃德,法尔塞弗,戴尔威廉他们是怎样成为雷翁的好友一样。在这时他的思绪一下子清晰明朗了起来,他想起来在雷翁在让艾索娜夫人加入军队的那个晚上他们就出发了,在他最初的印象里,艾索娜夫人跟雷翁是那样的相似:耐心诚恳坚毅而沉默。他们在那个晴朗无云的夜晚出发,抬眼望去在远处可以看见微微倾泻出来的天光,柔和而广阔,四周的夜露映出晶莹的光芒。他们的军队其实人数不多,九十来人在茫无垠际的大地上行进着,渺小寂寥,但他们这些年轻人是知道自己充满着活力的。艾雷恩记得他们连夜行军到了特瓦林堡,这个终于被斯瓦迪亚王国从罗多克手中夺回来静默而孤独地矗立在海角边际的城堡,可以说是斯瓦迪亚王国最难攻克的堡垒了。而如今城堡里大概有两百多守军,凭着雷翁那区区九十来人的部队,若是强攻恐怕都得要长眠于那城墙之下了。艾雷恩当时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周身都在不断地颤抖,他不停地将视线移到雷翁身上,却没有从他身上找出一丝担忧。雷翁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佩剑。艾雷恩被这种力量所折服,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地被折服那样。他看着他身边那些身着板甲的“骑士”,他们按照艾雷恩的观点压根不能被称作骑士,是的,他们大部分都是平民,在战火中失去土地,失去家人,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了自己的意志与体魄,而雷翁对他们说,这才是他真正看重的。他用他的仪式册封他们为骑士,是的也是一套正规的令艾雷恩熟悉的仪式,只是没有土地,没有权力,而只有雷翁的意志。艾雷恩从心底里不能接受这个,但他并没有说,正像马奇科当初在那个恍然的夜晚倾听雷翁的遁词一样,他觉得自己是了解雷翁的意志的。那个令他可以与自己出生的国家为敌,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不知疲倦地奔波,在命运未卜的旅程中舍弃一切而选择相信的意志。他记得雷翁提到过的那个统一的国度,那个高于一切的传统荣光的秩序,那个从小便印刻在他脑海中的正义,是的雷翁是可以恢复这一切的,而对于这一切来说,自己所能做的除了牺牲还能有什么呢?
艾雷恩又拧了一把毛巾,使劲地擦了擦脸,似乎这样可以使自己冷静下来。之后的事情都已经再清晰不过了。其实,艾雷恩后来想到,哈劳斯放逐格雷恩沃德或许是有原因的,而这原因与他放逐瑞伊斯他们或许是相同的。他们都那样忠诚又重视名誉,因此当艾索娜夫人真正地归来的时候,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效忠她呢?艾雷恩事后无数次地想到,当雷翁一得到格雷恩沃德重新回到斯瓦迪亚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周全的准备了吧。当特瓦林堡的领主,那个年迈仁慈而又具有威严的骑士应雷翁的请求独自一人出城见面的时候,他身后的夕阳烧的正旺,那时他见到雷翁的表情还是严厉的,其中的责备显而易见,但他显然还是充满耐心,准备听听雷翁想要讲些什么。事实上,雷翁只说了一句话。
“艾索娜夫人是这片土地唯一正统而合法的统治者。”
格雷恩沃德还是沉默的,只是眼神不那么严厉了,他那布满了皱纹的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出疲惫的神态,似乎他早就知道雷翁的这句话并与之斗争很久了。终于他开口缓缓说道。
“她在哪?”
于是艾索娜夫人缓缓从人群中策马而出,夕阳那艳丽绚烂的光芒倾泻在她的身上,显得她那优雅的身姿格外动人。她摘下巨盔,面容清晰地显现在那疲惫年迈耳惊讶的骑士眼前。
“可敬的长者,忠心的封臣,格雷恩沃德,我回来了。”
那个老人迅速地跪倒在地,艾索娜令他起身。之后当时那支被称作斯瓦迪亚叛军的九十人的部队就拥有了一座两百余人的城堡,并且有一个勇敢忠诚而又富于智慧的老者的协助了。而后者在雷翁看来则更为可贵。
想到这里艾雷恩似乎还感受得到当时的兴奋,然而这种兴奋感很快地衰退下去,他很快记起,当时艾索娜真诚的话语中那个她可敬的长者,忠心的封臣,也是第一个被她流放的斯瓦迪亚领主,或者说卡拉德领主。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突然觉得绝望。
这时那厚重的大门传来沉沉的叩击声。
“我的主人,马奇科先生想要见您。”
震惊与讶异在明亮的阳光下鲜明地在艾雷恩的脸上显现出来。当他那沉稳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沉重的大门敞开,大片的光亮倾泻了进来,照出了门口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苍老瘦削的人的身影。
“马奇科。”艾雷恩一下从座位上站起,然后直挺挺地站立着,像是刚刚那个起身的动作已经花去了他全身的力气,需要时间来缓缓劲。他睁大着眼睛,带着尚未消退的震惊与讶异,紧紧的注视着马奇科,随后他的眼中渐渐漫出了欣喜,像是在沉入大海多年的航船中又发现了幸存者,“真的是你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马奇科看着他,心里却一片平静,更多的则是疲惫,这种境况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事实上当他看到艾雷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不过是说明自己当初那本来就不抱指望的找寻彻底归于湮灭,印证了这多年来时间流逝的空虚。他疲惫沉重却又没有目的。他似乎是依凭着本能要来见艾雷恩的,仿佛这已然是他最后的使命与归宿。
第252章:助攻()
“非常抱歉,我没能找到他。”马奇科走到艾雷恩的面前,终于苦笑着说了出来,声音还是那样沙哑粗糙。
艾雷恩还是那样注视着马奇科,这回答是他在这多年来苦苦逃避却早已料到的。他看着马奇科,拍了拍他的肩,像是要拂去时间带给他的难以置信的衰老。“没关系了。”艾雷恩也苦笑着回答他,“至少你回来了。”
“其实不只我。”马奇科看向门外,那里还照射着炽热的阳光。他转回头看着艾雷恩,“知道吗,你有儿子了。”
“你可不像个会开玩笑的人啊。”艾雷恩笑起来。
“是雅米拉的。”在马奇科深邃的目光中显露出艾雷恩那惊讶的神情,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炎热的空气似乎凝结起来,使人窒息。
“你们两个可以进去了。”守卫依旧铁青着脸,费尔扬斯紧张的思绪被他那平静威严的沉重话音打断,他只觉头脑中一片空白,感到茫然而不知所措。他怯生生地望向巴斯卡,那个天真率直的大男孩只是一味笑着给他鼓劲,虽然费尔扬斯觉得他无法理解自己,却也由衷地感谢他。他俩小步地走了进去,步履轻的几乎难以听清。
艾雷恩认为自己已经收敛好了心情,然而当他看到那个迎面走来的羞怯沉默的少年时,他的心灵还是被他那惊人相似的容貌震撼到了。是的他长得跟他实在是太相似了,除了那双眼睛,那双犹如秋天的温科德河般平静温柔的眼睛,则与雅米拉别无二致。那个少女的面容再次在他眼前浮现,回忆的星火点点地闪现,又相继地在这现实的闷热空气中被无情扑灭。他只是看着费尔扬斯入了神,直到马奇科提醒他该说话了。
“你叫什么,我的孩子。”
“费尔扬斯,先生。”
那轻柔明亮的声音,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同样的清澈,同样的轻灵。
“孩子,不会有错的,不可能有错的,我是你的父亲啊!”艾雷恩周身都颤抖起来,他一把抱住费尔扬斯,让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费尔扬斯只感觉那力道使自己喘不过气来,但他却也觉得头一回感到这样温暖而安全,仿佛这样就可以得到永恒的休憩。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打湿了。他听到了马奇科那干巴巴的嗓音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还听见巴斯卡的哽咽声,他只是一味地说真好啊,真好啊这样的话语。他感觉这样很好但是却没有自己之前预想的那样幸福,他只感觉父亲对于他来说还是个陌生的词汇。眼前这个与自己这样相似的军人,就是他所谓的父亲吗?
“父亲,父亲。”费尔扬斯喃喃自语着。
“怎么了,孩子。”艾雷恩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柔和许多。
“当初我们是怎么分开的?”
艾雷恩稍稍松了些力气,费尔扬斯不知道这预兆着什么,他只觉得这个似乎他从来没有意识到的问题终于从幕后跳上了台前,而且那种想要得到答案的欲望竟然如此强烈。
“你母亲,现在还好吗?”父亲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怯懦,费尔扬斯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一身戎装的父亲,远不像看上去那样坚不可摧。
“我也有两年没有见到妈妈了。”费尔扬斯突然想起了那个熔铸在熹微晨光中虔诚祈祷的渺小人影,只觉得心中一酸。
“嗯,男人要成长起来必须要先挣脱母亲的怀抱啊。”艾雷恩松开了手臂,神情像是在努力地回忆起来了什么,但那神情转瞬即逝。他看着费尔扬斯,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慈祥还有些许难以令人察觉的羞愧。“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费尔扬斯看着父亲,心中却依旧感到疑惑,父亲似乎并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在强烈的想要得到答案的欲望与害怕父亲为难的矛盾中,他感到煎熬与痛苦。
“这些事不是一时说的完的,等这次战争结束后,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母亲,然后把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好吗?”艾雷恩突然开口了,他轻抚费尔扬斯的额头,似乎这样他能看的更加清晰。
“我明白了,父亲。”费尔扬斯点了点头,眼中满怀着憧憬与期望。艾雷恩终于又微笑了起来,似乎所有记忆的断层又重新连接了起来,雅米拉仿佛即刻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巴斯卡冲向费尔扬斯,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笑,仿佛亲兄弟一般。
马奇科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他看着从高耸的顶端倾泻进来的阳光,觉得炽热而真实,他疲惫的心灵再一次有了那或许短暂,但却无比真实的激情。
这都是干啥呢?什巴穆哈丁有些犯困,眼神变得迷迷糊糊的,城外的荒漠隐埋在无垠的黑暗中,低沉呼啸的风声仿若黑暗痛苦的呼吸,风中摇曳的灯火显得温暖又有些虚幻,他有些累了。但他仍然站在城墙上,即使站的不那么笔直,不那么有精神,依然给人一种肃穆而永恒的感觉。他们说明天又要打仗了,穆哈丁在心里嘀咕了一阵子,好不容易过了段安生日子。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眼巴巴地瞅着这片黄沙漫漫的土地,按理说这里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大风与沙尘总是容易让人避退,日间毒辣的阳光与夜间寒冷的空气总是令人难熬,他总是跟自己抱怨为什么会降生在这个鬼地方,这种牢骚在他有生命以来的将近四十年的岁月里不曾中断,然而这个常常满面风尘,神情疲惫的中年男人从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是离不开这里的。
他出生在什巴祖默村,在他的印象里那的棕榈树安静宁谧,仿佛就永远在那给人们乘凉似的,而村里的椰枣也总是很多,在他的回忆里小时候唯一的零食就是椰枣了,而到现在也是这样。即使在他当兵后,有事没事也总会揣两颗椰枣在怀里,嘴上则絮叨着怎么只有这种东西解馋。他出生就没赶上好时候,按照他的说法,他成长起来的那个年代,要活下去不是当匪就是当兵。穆哈丁的父亲在他母亲还怀着他的时候就被领主抽去当兵了,之后就没再回来。村子里这样的孩子很多,父亲在他们尚未成熟时就已离去,战乱成了他们新的父亲,只是这父亲更加不通人情,却更能教会他们生存。女孩常常早嫁,而男孩则总要早早承担重任。以一种被迫的方式渐渐成熟起来的他们尚未能体味到成熟带来的好处,带来的家庭的滋味,就又要面临新一轮的分别,男人常常被领主带走,而女人则在间或的怀念中衰老下去,再看着他们的子女走上相同的道路。穆哈丁小时候就与这些与他经历相似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一同体会苦涩的命运以及其中偶然发现的欢乐。他们在一起捡拾椰枣,在田间耕作,在难得的闲暇时刻坐在巨大的棕榈树下闲聊,他在那时养成了絮叨的爱好,念叨着生活中经历的零零碎碎的事情,大部分是不经意的抱怨,那口吻就像他早已习惯一样。
他们都长得很快,体格都在劳作中变得健壮,手上生出了厚厚的茧,显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