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柏舟望着二人遁走的光影,挥手遣散还剩下的鹰门弟子,神情愈发地落寞了。
【花非花】1、楼前()
天机楼前,曾经半嵌在山壁中的高楼好似被一把火干干净净地烧成灰烬,然后一点不拉地将灰烬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原处,均匀地堆了半尺厚的一层黑灰。轻盈的山风吹起俞柏舟紫袍下摆用上等手法和纯金丝线绣成的飞鹰,在那堆黑灰上微微用力,在徒劳无功之后快速地从院角的矮墙上逃出去。
人群尽散,俞柏舟精光四溢的冰冷眼神渐渐暗淡下去,风度翩翩的高瘦身影也在夕阳投下的阴影中显得有些佝偻,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堆积的灰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山风也仿佛被这沉默感染,变得小心翼翼,在院子地周围打转,却不敢轻易地进入。又等了一刻钟,灰烬前金光一闪,仿佛是一种讽刺,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出现在俞柏舟眼前。
他背对着俞柏舟,花白的头发在灰烬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枯涩。俞柏舟看不见他的目光,他甚至想象不出这会是怎样的一双目光,他也不敢去求证,他只能在沉默良久,身影好似崩毁的大山一般孤独地跌坐在院中之后,用嘶哑地声音说道,“泽川让我给您说声对不起!”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应该带着感情,或者带着什么样的感情,因此,他尽量用一种毫无波动的生涩语句来表达这一份虚无和空白。但他想得到的,却并不是虚无和空白。
他希望是愤怒,是金光纵起,射破长天的霸气。或者是悲伤,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的悲伤。或者是狠戾,是睚眦必报,以血还血的狠戾。还有很多,他希望的,是一种极端的情绪,而不是现在的寂静,从虚无和空白中漫出来的寂静。
那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比他还要佝偻,那个霸气的身影似乎比他还要无力。这个场景并不存在于他脑海中推演的上万遍结果之中,人影只挥了挥手,用一贯的沙哑道,“他不用道歉,他们都不用道歉,是我挡着他们的路了。挥刀斩棘,一往无前,这不就是我们鹰门么?这次,我们就是他们的荆棘。”
俞柏舟沉默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到口边却只剩下沉默,相交数十年的师兄弟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沉默,“为什么不告诉我?”嘶哑的声音忽然问道。
俞柏舟一愣,只能对以沉默。“是了,”嘶哑的声音似乎也没准备要俞柏舟回答,用一种淡淡的哀伤自顾自地说着,“我性烈如火,要是我知道的话,肯定会去找老三老四对质,到时候你就不能引蛇出洞了,对吧!”
俞柏舟沉默着,嘶哑的声音在等待片刻之后,轻声道,“我也是你的荆棘吧!”
“对不起,大师兄!”俞柏舟低沉的声音被人影的挥手打断,“柏舟,你不用道歉,你比我背负的更多!天机楼啊!”人影忽地探手向前一捞,在山风面前好似顽石一般的灰烬却被他轻若无物地捞了起来,“一千七百八十六年,没想到,毁在我手里!”人影说着将手中的灰烬向天空一抛,被山风迫不及待地吹散,洒落无痕。那深达半尺的黑色灰烬好似突然被撤去了那股神秘的力量,随着人影的挥手,也猛地崩散开来,黑烟如潮,尘雾似幻,被山风一扫,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俞柏舟低沉地说着,这个位高权重,武功盖世的鸿羽天鹰在这一刻露出了无尽的悔意。他注视着沈飞云,却仿佛没有看见那试图打断他的挥手,继续道,“不!我想到了,我都想到了,我知道老三老四会出手,我甚至知道这个突破口就在师兄你或者五妹身上,我知道鹰门会分裂,我知道老祖会出手,我都知道!我都算到了!”
“可惜!”俞柏舟顿了一下,颓然道,“我没有算到这一刻我会这样地失落,我没有算到这一刻我会这样地后悔!”
啪!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院中分外的响亮,那是沈飞云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俞柏舟脸上的声音,他的身形仿佛拔然而起的大山一般,骤然出现在俞柏舟面前,倒竖的金色眉头下是一双愤怒的眼睛,他如同发怒的雄狮,从喉间吼出可怕的声音,“你没有错!”
只是这副可怕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雄狮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温柔,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岁月,那双粗糙的大手在俞柏舟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而这也只有一瞬,好似幻影般的一瞬。下一刻,金芒冲天,只有一句话飘荡在天地间,“鹰门子弟,宁死不悔!”
叮!清脆地声音在俞柏舟脚边响起,金色的长刀落下,带着主人的意志和使命。俞柏舟珍重地将长刀拾起,望着沈飞云消失的方向,怔然无语。
天边数道流光仿佛流星赶月,向着天鹰山疾速而来。。。。。。
话分两头,鹰门分裂,诸派退散,这些人不是宗师高手便是各派名宿,腾跃百丈,飞天遁地自不在话下,唯有柳七二人武功低微,眼睁睁看着众人退散,他两人只得悄悄退出百探殿,彼时鹰门弟子尽皆沉浸在悲痛和迷茫之中,也没人管他们,自然一路通畅,从大殿退了出来。柳七也曾在天鹰山生活数月,对此地尚有些熟稔,绕过几道飞瀑流泉,折过几处廊桥小道,径直向下投入山谷之中。
彼时夕阳西下,照得半山璀璨,山谷却沉浸在一片阴影之中。山中弟子被带走大半,四堂一殿,唯有长老殿下雏鹰院尚算完整。不过俞柏舟早有安排,纵然山上群雄汇聚,鹰门风雨如注,这山谷之中的雏鹰院竟半分没有受到影响。虽然少了守义堂的巡守弟子,但谷中人影绰绰,不断有呼喝之声,雏鹰院的教习各自领着弟子正在传授武艺。
柳七领着傅筱筱悄然下来,避过众人寻那条隐在云海之下的小道而去。两人小心翼翼,虽然路途不远,也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上古之中,两人便渐渐放松下来,柳七回望崖壁,心有余悸道,“这老家伙果然厉害,这么多高手竟被他压得动弹不得。上次尚不觉得,现在想起来,这家伙比之地渊那位,怕也在伯仲之间。”
傅筱筱轻轻推他一把,面带焦急道,“知道还乱嚼舌根?”
柳七吐吐舌头,恍然道,“这不是心有感慨么。这条路颇为隐蔽,虽然算不得什么秘密,但也只在鹰门内部流传,上次我来……”他经傅筱筱提醒,赶忙转移话题。
他俩心中安定,脚步渐缓,前方竹影渐密,山风吹过,沙沙作响。修篁滴翠露,青石印苔痕,林海绵延,小道蜿蜒,山间烟岚即起,身后人声渐远。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小道上,这天地之间竟像是只有两个人。傅筱筱随在柳七身后,将他魁梧的身影深深地映在眼里,怎么也挪不开目光,呜咽的声音在耳畔好似凑起一曲悠远的竹笛,送她的思绪渐飞渐远,自动将柳七絮叨的回忆过滤掉。
她乃是盛浅予自襁褓收养的孤女,名为婢女,实则感情甚笃,要不是她在琴之一道并无天赋,怕是要继承盛浅予的衣钵。饶是如此,整个万花谷也不会有人把她当做婢子来看。她擅长厨艺,一身烟火与万花谷的风雅有些格格不入,自然不把万花的男子看在眼里,加之受盛浅予的影响,谷外的男子更是入不了她的法眼。
此次因风少白交托,她与柳七相处数月,竟有说不出的默契,少女情怀,诗意如春,她不觉情愫暗生,当着这天地寂静,林海小道的绝佳之景,如何不让她浮想联翩。
两人一路向下,不一会儿便来到小道尽头,尽头处悬崖陡峭,苔藓丛生,另一侧却是渊深无底,云海茫茫。柳七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眼前丛林退散,豁然洞开,远望云海翻腾,天地开阔,不觉心生豪迈。景依旧,人何在?想到此处,又不禁多了几分黯然,山门封闭禁绝,玄明假死隐退,这漫漫江湖路,如今竟是自己只影独行。
不过柳七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只感慨一下,一会儿便收拾心情,拉起傅筱筱望着崖壁笑道,“筱筱,这上面就是山腰的广场,没想到吧!这里云雾弥漫,颇为隐蔽,当初我来的时候,还差点掉下去呢!走,咱们上去!”说着,拉起傅筱筱往崖壁上一纵,只见他单手如铁,猛地插在崖壁石缝之间,借力飞腾,好似灵猿一般,拉着傅筱筱向上掠去。
傅筱筱被他猛地拉住手,先是一惊,回过神来见剑眉星目,神情坚毅,带着自己向上攀爬,心中半是羞赧半是甜蜜,回顾四面,只见眼前崖壁青黑相间,身旁云海白雾翻腾,不由得问道,“咱们这是在哪里呢!”
柳七何尝想到她一直在走神,被他这么一问,直摸不着头脑,刚张口要答,只听云海上方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小两口谈情说爱,倒是害得老祖一番好等!”
【花非花】2、断臂()
残阳如血,山岚似烟,天鹰山顶的寒风吹不散浓郁的云海,只在山腰处将山岚扯碎,洒成一片片零落的云雾,被尚有余温的夕阳一染,便是一片血红。恢弘的楼阁骤然消失,只剩下斑驳崎岖的山壁,诉说着这一日的悲愤和凄凉。
金光闪没,百探堂天机院中,徒留俞柏舟抱着被寒铁刀鞘掩住锋芒的金色长刀,无限落寞地望着沈飞云离去的方向,喃喃道,“这感觉,原来和想象的不一样!”
他话音方落,天边三道光华闪烁,一道青芒尤为迅捷锋锐,牵着另两道光芒,如同流星一般向着俞柏舟的位置射过来。片刻之后,三道光华落在院中,露出一男二女三个青色的身影。头前的女子显得颇为急切,刚露出身形,便冷喝一声,“师叔,他们人呢?我师父呢?”
“走了!”俞柏舟头也不回,说不上是叹息还是毫无感情地陈述,只用淡淡的语气回应着,“都走了!”
“是谁?!”女子柳眉倒竖,凤目含威,满盈着一身说不出的煞气,“究竟是谁敢算计我鹰门!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是我的话,你也要杀了我么?”俞柏舟突然道,
三人均是一滞,满身杀气的女子一愣,没料到俞柏舟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忙道,“师叔你什么意思?”
俞柏舟摇摇头,转过身来,轻声道,“无所谓算计不算计,这不过是个妥协的结果。只是苦了大师兄。玲花,你是师兄唯一的弟子,他此时应该在祖师殿中,你去看看他吧。”
女子愣了一下,却没有反驳,朝着俞柏舟拱拱手,化作一道流光向山顶而去。待女子离开,俞柏舟轻叹一声,看着剩下的两人道,“看来就剩下你们两个了,四堂一殿,铁血十三鹰,鹰门啊!都过去了。”
对面的男子身材颀长,面貌普通,唯有一双眼精光四溢,一双手莹白如玉,整个人仿佛一方寒玉,晶莹剔透,冷冽淡然,正是名扬天下的冷鹰苏易北。旁边的女子与方才离开的女子眉目相似,却矮了半个头,明明类似的长相,却在两人身上显出不同的气质来,一个凶煞狠戾,一个温婉内敛。留下的女子明显是温婉的这一位,柳眉杏目,带着几分羞怯。
听了俞柏舟的感慨,苏易北皱眉道,“师伯,我等一接到消息便赶回门中,究竟是否原因,为何龙庭会下旨问责?为何诸派又齐聚门中发难?而且现在想来,我等均有被拖延的迹象,明显是有人刻意针对。这内里的因由,弟子虽有所猜测,具体的还请师伯解惑!”
女子也有一腔的疑惑,插口道,“是啊师伯,我等受命下山,楚师姐却突然发难,要不是巧遇苏师兄,此时怕还困在阵中!”
俞柏舟回望那半山崎岖不平的残迹,沉沉地叹了一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简要地向二人说明,不仅如此,将之前的布置和大体的情况也向二人透露了些许。言罢,两人皆是有些沉重,苏易北叹道,“这么说来,此番也并非全是坏事,纷争即起,天下将乱,既然两位师伯有从龙之心,门中也不必强留。不过如今门中要舍弃朝堂,回归江湖,须有立威之举,此番被诸派围山,算是先败了一场,后山须得一鸣惊人,方能站稳脚跟!”
俞柏舟点点头道,“的确如此,我鹰门立派一千八百余年,威震天下,势压十门,常言道,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样红。这漫漫千年,虽然势积如山,暗中也埋下不少祸根。此次宣泄一番,也算是撤步护身之举,虽毁经络,却不伤根骨。”
说到此处,他遥望前山,长叹一声道,“老祖说得对,鹰门不是谁的鹰门,我们这些后辈子弟,纵然有传承之责,其实又与门派有何干系?与这天鹰山又有何干系?甚至,与祖师,也未见得有什么干系,不过是我等心念之所在,算来算去,还是为己!”他神情暗淡,思绪渐远,不过他毕竟是一方巨擘,江湖名宿,这份黯然只维持了一瞬。只见他洒然一笑,自语道,“不过人生在世,争得不就是这份心念么!”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道,“易北说得没错,不仅是回归江湖需要立威,在这大争之世想要保得根本,更需要立威。此事我已有些安排,慕贤和奉平便是投入此事之中。庙堂之事如今算是脱开身去,尔等便在门中好生修养一阵,届时我自有安排!”
两人对俞柏舟颇为信任,听了此番话心中便有些底子,门中也正是用人之际,当下各自回去不提,俞柏舟又在院中站了小半个时辰才转身出来,将百探堂锁闭,化作一道流光消失无踪。
却说顾长生和季泽川自天鹰山下来,一众鹰门弟子浩浩荡荡,又有尊者带队,自然无人敢撄其锋芒。只是浩大的队伍自两位尊者而下,从中间分裂开来,泾渭分明,好似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人群剖成两半。
出了山门转到官道之上,两支队伍忽地一顿,只见顾长生侧过身来,冲着季泽川拱手道,“师弟,自此别过,咱们各为其主,此去山长路远,还望多多珍重!”
“哈哈哈,那就承师兄吉言了!”季泽川宽厚一笑,也拱手道,“自此别后,咱们各逞手段,他日相见,还望师兄莫要留情!”
顾长生点头道,“这是自然,乾坤浩荡,我等一试刀锋,看看是你的水沉,还是我的火烈!”
“好!”季泽川喝一声,眼中精芒闪烁,与顾长生对视片刻,这一眼极深极沉,仿佛有无尽的话语酝酿其中,只爆出一个好字,紧接着两人目光扯开,顾长生向东,季泽川向南,各自领着队伍分道而行。
季泽川领着一群人沿着官道向南行数里,又转到向东,姬子都在中州根深蒂固,如此庞大的队伍从神都乘龙艟显然不现实,他准备借道洛洲,转荆州乘水路前往司州。队伍虽然浩大,却都有功夫在身,这一行都是鹰门的精英,自然不惧路途。
鹰门号称赭衣三千,玄服二百,此番被两人拉扯,几乎去了一多半。仅是季泽川的队伍,便有赭衣弟子近乎五百,玄服弟子约有三十,身后青衣宗师,除了韩飞虎外,还有三位,一人身材魁伟,比韩飞虎还高出一个头,浑身肌肉虬然,头顶光洁透亮,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竟是位恶来般的勇猛巨汉,背一柄直刃阔刀,龙行虎步,气势俨然。
巨汉旁边是一位面容坚毅的青年,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恍若刀劈斧凿一般,要不是一道疤从眉尖斜下到脸颊,也是个颇为俊秀的公子,不过有了这道刀疤,倒是减了些文弱,多了几分悍勇之气。
刀疤脸身后跟着一人,与他身量仿佛,只是眼神平静,不时回望鹰山,带着丝丝不舍,正是曾经的持节堂副堂主余守中。
拙鹰吴一航,沙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