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梅泪如雨下,颤抖着道:“恨吧!你就恨娘一辈子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娘的苦衷……”小梅掩面失声,痛哭着向厅后如飞奔去。
江涛见此情景,不由长叹一声,避席拱手道:“功亏一赏,天意难违。在下深悔孟浪,致使夫人骨肉乖常,就此腼颜告辞了。”
林素梅凄然道:“素梅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求少快勿以方命见怪。”
江涛苦笑道:“夫人言重了。世事无常,本难逆料。不过,在下对天心教诡橘手段,却不甘就此认输;只要命在,总有揭穿他们狡计的一天。”
林素梅怔忡片刻,幽幽道:“少侠豪气干云,令人感佩。素梅无颜屈驾久留,只能佛前颂祷。愿菩萨佑助少侠降魔卫道,早偿夙愿。”侧身相送,直到园门方才检任而别。
总管罗福执疆陪送出堡,临别含泪再拜道:“主母忽改初衷,皆缘无心教主拜堡而起;老奴不便置缘。但红五堡人人引颈企盼,愿少侠时踢莅临,勿耿耿于怀才好。”
江涛仰天长叹,喃喃道:“神丐屈节,雷神变志,我应该早料到有此结果。唉!江涛啊江涛,何其愚钝!”黯然一抖丝缰人马蹒跚,怏怏离开了红石堡……
乘兴而来败兴归!满腔热血,欲倾无从。虽说蛛丝马迹应有预感,这打击总是够重的了。江涛单人独骑,落寞孤零;好似随风飞絮,无根浮萍。渡黄河,穿函谷,迄通千里;再回到江南,已经是草枯枫红的深秋了。
人失意,马垂鬃。饮马江边,望着那滚滚东去的江水,不禁令人兴起“倦鸟归巢”之感。然而,壮志未酬,宏愿未了;难道就因这些许挫折,从此消极颓唐,老死乡里?不!他不甘心!他不认命!
但无情的事实摆在眼前,天心教气焰正盛,而正道侠土却一个个忍辱退隐。放眼江湖群魔乱舞,他纵不甘心认命,仅凭双手,又怎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西风肃杀,江流呜咽。此情此景,仿佛都在为他的遭遇而惋惜。江涛临风长吁,百念纷陈。闷闷悒悒,信马来到大别山下;随意寻了家简陋客栈,呼酒痛饮,不觉酩酊大醉。
及至午夜酒醒,窗外却渐沥沥下起雨来。荒山小店,夜阑梦回,那一声声雨滴,如泣如诉,闻之断肠。江涛再难成眠,便破衣推窗远眺。雨幕夜色中,大别山连绵无尽的山影,显得那么朦胧迷离。但他知道,山的另一边,就是那神秘的天湖。
一月之期已近,这时候,不知小燕儿睡了没有?她会不会也被这恼人夜雨惊醒?也在凭栏凝思,倾听着秋语细诉心愁?也许天心殿中,灯火正辉煌;红烛高烧,献筹交错,正为了她与少教主梅剑虹的文定佳礼而筵开不夜吧?
梅剑虹虽然孤僻怪诞,但他并非天性冷酷,也不是凶残暴虐的人;燕玲下嫁,未必非福。何况教规所限,除了梅剑虹,天心教也没有第二人堪与匹配。然而,江涛忘不了的是她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却将从此沉埋心底,永无偿期了。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江涛凝立窗前,只觉服中景物越来越模糊,颊上泛起丝丝凉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珠……情断,夜残!迷惆间耳边又响起了雷神董千里的临别赠言: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此去无论遭遇多大挫折,千万要‘忍’!‘刃’!‘刃”’是的,应该“忍”。但“忍”并不是消沉,更不是颓废;而是叫人隐忍待机,先求冷静,再图奋发。既然情丝已断,了无牵挂,还迟疑什么?一念及此,豪气顿生。江涛毅然拭泪整衣,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后厩牵出坐马,连夜冒雨踏上了征途……
…
第五十三章 瘴烟千里蛮荒行
云贵一带多丛山峻岭;苗民聚居之处,复多瘴毒,古称“南荒”。
有句俗话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便是指的云贵蛮荒。这话虽嫌过分,但云贵高原地僻民穷,交通险阻,却也是事实。
梵净山,在贵州东北。黔境地势东倾,梵净山恰在湘、黔交界处;丘陵突出巨峰,所以特别显得险峻。山麓溪流交错,十分崎岖。
这天,时方过午,是个难得一见的晴天。山隘“乌罗司”村里突然来了一人二骑。
所谓“司”,就是苗民聚居的土司。不过,乌罗司的苗民业已习于与汉人交往,也就是“熟苗”——生活语言,多被汉人同化;有些甚至浑身汉装,满口汉语,使人很难分辨。乌罗司虽以亩人占多,其中也有少数汉人居住经营商业皮货。村口有一家规模颇大的皮货店兼作酒馆买卖,名叫“长升号”;老板姓周,是个道地汉人。
那一人两骑从村口才现身,登时引起许多人注意。一则是因为马上那位少年神采飞扬,相貌不凡;二则是那少年马后还跟着一匹空鞍马,鞍上驮着一个巨大的瓦瓮。
平时乌罗司往来客人不是没有,遇尔也会有年纪轻的商人,远来收购皮货;可谁也没见过像这样英俊洒脱,毫无商贾气的少年客人。尤其那只瓦瓮更奇怪,说它是空的吧,瓮口封得十分紧密;说它里面盛着东西,马匹又不见过分吃重。瓮上以黄绫围裹,用绳子牢牢缚在马背上,叫人猜不透瓮里藏着什么东西。
长升号周老板正坐在柜台里拨着算盘珠子,口中念念有词:“三还三,三下五除二,四退六进一,五去五进—……”念着念着,忽然一个十二、三岁的苗女娃子,赤着脚丫子如飞奔走了进来,挥手叫道:“周老板,快来看呀!有个汉家郎进村子里来了。”
周老板一心在结算帐目,充耳未闻,仍然一个劲念着:“……四下五除三,六上一去五进—……”苗女一低头钻进了柜台,扯着他的袖管道:“周老板,快些!你看那汉家郎就要到门口啦!”
周老板心不在焉,袖子一甩,沉声道:“去去去!别吵!别吵!汉家郎就汉家郎,有啥好看的……二还二,王退七进一,一下五落四……唉!这死丫头,好好账数都叫你搅乱了……”声落一抬头,摹觉眼中一亮,赫!好俊的后生呀!果然在门前下马了。
周老板慌忙推开算盘,迎了出来,笑道:“公子爷,稀客!稀客!快请屋里坐。”
那少年扬目一扫店堂陈设,微微一笑,点头道:“搅扰了。麻烦关照一下,别让人擅动这只瓦瓮。”
周老板哈腰应道:“公子放心,这村子里的苗娃子都很规矩,绝没人会乱动你的东西!”
少年系好马易,含笑而入。周老板一面吩咐伙计照看马匹,一面瞅着马背上好只巨大瓦瓮,在心里响咕:“晤!别看他年轻,可是个行家。收购皮货,加工之前正该用瓦瓮盛着,才不会变硬缩水。瓦瓮这么大,装貂皮,怕不要装几百条。”暗地一吐吞头,奶奶的!这可是大主顾上门了,快些侍候吧!
周老板生意熟,门槛精;连忙亲自搬莱奉酒,殷勤地摆了一大桌。然后双手捧杯,笑道:“难得在苗娃子堆里遇到乡亲。公子,我先敬您一杯水酒。”
少年倒很随和,笑着道了谢,举杯一饮而尽。
周老板急急又斟了第二杯,自我介绍道:“敝姓周,方口周,小名就叫周长升。在乌罗司住了快十六、七年,专营山区上等皮货。附近苗娃子都知道长升号最有信用,好货一定送到小店来……”
少年淡淡“哦”了一声,漫应道:“久仰!”一扬头,又干了一杯。
周老板没有喝酒,却咽了一口唾味;等少年干完杯,才一边斟酒,一边笑问道:“公子贵姓?”
少年道:“江,长江大河的江。”
周老板忙道:“真难得!江公子这么年轻,就独自出门,深入蛮荒做生意,的确叫人佩服!”
少年笑道:“周老板弄错了,在下不是生意人。”
周老板一愣,摇头笑道:“公子别骗我,不做生意,到这种蛮夷之地来做什么?”
少年笑容忽敛,正色道:“我为何要骗人?实在说,在下是从此地路过,顺便打听一处地名。”
周老板不禁有些失望,仍然不信地问道:“公子想打听什么地名呢?”
少年沉吟道:“不知梵净山中,有没有一处叫做玉皇峰的地方?”
周老板闻言一惊,失声道:“怎么?公子要到玉皇峰去?”
少年颔首道:“正是,周老板若肯赐告途径,临行自当厚谢……”
周老板没待他把话说完,双手一阵乱摇,满面惊容道:“去不得!去不得!千万去不得!”
少年微怔,道:“为什么?”
周老板道:“公子别问为什么,梵净山方圆百里内,任何地方都能去,唯独这玉皇峰绝不能去。别说公子斯文人,就是苗娃子,也没有敢走近玉皇峰的……”
少年神情如常,笑着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周老板摇摇头道:“我不敢说,就算说了,公子也不会相信。”
少年扬眉笑道:“何妨说说看?莫非峰上出现猛兽”或是住着强盗?”
周老板叹了一口气,道:“猛兽、强盗倒不可怕,那东西比猛兽、强盗更难惹,更不是肉体人身制服得了的。”
少年举杯又一饮而干,微笑道:“听同老板口气,敢情那地方竟有妖魔鬼怪不成?”
周老板一击手掌,突然压低了声音,满脸凝重之色说道:“一点也不错,正是有鬼……”少年仰面大笑,自己又斟了酒,举杯畅饮起来。
周老板正色道:“公子不要觉得好笑,这可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少年笑道:“谁见过鬼吗?”
周老板急道:“乌罗司的苗娃子就有十余人亲眼看见过……”
少年唏道:“苗民最迷信鬼神,传闻怎能相信?除非周老板也亲自见过。”
周老板道:“我虽没有目睹,但村中有位汉人,当年曾是武林豪客,回来竟生了一场大病,据他亲口说,峰上的确有鬼,绝非人力所能抵抗。”
少年眼中忽现异采,急道:“这位武林豪客还在不在村中?”
周老板道:“怎么不在!他也姓周,就住在村尾一栋茅屋里,靠打猎为生;跟我最谈得来,常到店里来沽酒聊天……”
少年推杯而起,拱手道:“能不能领在下去见这位武林前辈?”
周老板沉吟了一下,道:“这没有什么不能够的。不过,他失意江湖,隐居蛮荒,为人脾气有几分古怪;再说为了打猎生活,经常一去三五日不回,这时候不知在不在家。公子请宽坐片刻,我叫个人去村尾看看;如果他在家,就请他来店里见面岂不方便?”
这话有理,少年含笑称谢,重又坐下。周老板扭头张顾,见刚才报信的那个苗族女孩,还躲在店门口探头偷窥没有离去,连忙招手道:“阿莲娜,快来广那名叫阿莲娜的苗族女孩伸伸吞头,载身就跑。周老板急叫道:“鬼丫头,不许跑!过来替我办件事,办好了,我送你一卷红丝线。”
阿莲娜已经奔出十余步,闻言顿止,果然扭促着走进店来;眼角偷膘少年书生,脸蛋儿红红的,竟有些娇羞不胜。她一面低头弄着辫梢,一面怯生生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红丝线哩!办什么事?快说吧广
周老板笑道:“你去后村茅屋,看看那位胡子伯伯在不在象……”话没说完,阿娜竟连连摇头道:“不!我不去,我也不要你的红丝线了,再见!”辫梢儿一甩,拔步欲走。但她身子刚载过去,却被那少年伸手拦住,含笑问道:“小妹妹,告诉我为什么不肯去呢?”
阿莲娜呀儒地道:“胡子伯伯好凶啊,他会杀人的。上次铁牛哥在他门口张望了一眼,被他捉住吊在树上,差一点吊死了。他还说,下次再有谁敢去茅屋偷看,一定要把眼珠子挖下来……”
周老板哈哈笑道:“那是他吓唬你们这些小猢狲的。胡子伯伯在村中住了几十年,什么时候真杀过人?你大着胆去,先在屋外叫一声,就说是我要你去的。只别鬼鬼祟祟,他包准不会把你吊在树上就是了。”
少年也笑了,从怀里掏出一颗豆粒大小晶莹浑圆的珍珠,塞在阿莲娜手中道:“不要怕,快去快回,这颗珠子送给你吧!”
阿莲娜惊喜地把玩着珍珠,几乎疑心自己耳朵听错了话,愕然问道:“这么贵重的珠子,送给我?这是真话?”
少年颔首而笑,道:“你喜欢吗?”
阿莲娜如在梦中,呐呐道:“我……我……”
周老板是识货的行家,暗估那粒珍珠少说也值百两纹银,少年竟信手赠与一个毫不相识的苗女;这份豪阔,何等惊人!连忙沉声道:“丫头,还不快谢谢公子厚赏,这够你们一家躺着吃三年了。”
阿莲娜喜极而笑,急道:“多谢公子——”
少年淡然挥手道:“快些去吧!假如那位胡子伯伯在家,你就告诉他长升号有人仰慕高名,诚意识荆;周老板请他移驾到店中一叙。”
阿莲娜不懂,眨着一双大眼睛,茫然道:“什么高名?识什么荆?我没听清楚,公子再说一遍好么?”
周老板接口笑道:“苗娃子不识字,公子跟她说得太斯文,难怪她糊涂了。”转面又对阿莲娜道:“你就说我邀他喝酒,顺便介绍一位远来的客人,请他快些来就行了。”
阿莲娜这才明白了话意,点点头,飞奔而去,少年微笑道:“想不到此地竞隐居着武林高人。不知这位周前辈当年名号为何?怎会失意江湖,退隐蛮荒?”
周老板摇头叹道:“他是个怪人,来到南荒已有三十多年了。大家只知道他姓周名刚,有一身惊人武功,谁也不清楚他的从前名号;连我跟他交往最多,每次提到当年往事,他总是一笑缄口,不肯多谈。”
少年诧道:“那么,怎知他是失意江湖才到南荒的呢?”
周老板道:“是他自己说的。”
少年更诧道:“他不是不肯谈起往事吗?怎会——”
周老板笑了笑,道:“他初来乌罗司定居的时候,大家本不知他会武技。村里许多年轻力壮的苗娃子,见他年逾半百,又瞎了一只左眼;但每次入山狩猪,却数他收获最多。苗民因忌生妒。有一次,邀集了三十多名壮汉,存心启衅斗殴,要想摆布他一番。谁知一交手,意被他赤手空拳把三十多名蛮子撞了个鼻青脸肿,大败亏输。
苗蛮子不服气,第二次趁他喝得半醉,纠众百余人,执刀抡叉寻他报复,又被他举手投足打得落花流水。当时他仗着酒兴,冷笑道:‘当年周某满手血腥,宰过的武林高人,何止干百!如今失意归隐,不想再杀人。你们要是活得嫌腻,只管再多邀些帮手来,看姓周的能不能活劈了你们。’自此以后,苗蛮子再也不敢跟他动武。大家才知道他有一身功夫,是个失意江湖退隐蛮荒的武林豪客。”
少年听了,惊诧不已,又问道:“他定居此地已有多久了?”
周老板道:‘大约快四十年了。”
少年骇然道:“他年逾半百始来蛮荒,隐居四十年,岂不是九十多岁……”话犹未毕,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接道:“不错,老夫今年已经虚度九十五岁了。”
少年霍地旋身,心头暗吃一惊。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个身不满五尺的粗矮老人,须发如银,独眼狮鼻;穿一件灰色短衫,腰系虎皮;两腮蓬须,几乎掩去大半张脸,生得十分威猛凶恶性。周老板连忙含笑起迎,道:“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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