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怨着,墓地一阵得得蹄声来自村头!两名大汉眼中同时一亮,精神陡振。互相一打眼色,心照不宣——准是那话儿来啦!
蹄声越来越近,不多久,村子口出现一辆单蓬马车。好家伙,还是坐车来的?两名大汉不由自主揉揉眼睛,整一整肩上抹桌布,凝目聚神而待。
那辆马车穿过大街,笔直向“宏兴栈”驶来。等到近前,两人才看出有些不像。敢情那驾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大胖子,一袭灰袍,满脸油光,面团团如富家翁;既非年近古稀的“雷神”,更不是少年飘洒的江涛,倒像是个跑单帮的生意人。
两名武士不禁失望,刚挤出一丝苦笑,马车支“嘎”地停在了客店门前。
车上灰衣胖子眯着一双水泡眼,向两人裂嘴一笑,道:“伙计,辛苦啦!亏你们马掌柜会算,竟知道我今天到?”
两名武士反倒一愣,只得也推笑问道:“您……要住店?”
灰衣胖子格格大笑起来,道:“老主顾啦!我钱某人哪一次不是住的宏兴栈?伙计帮帮忙,先把车辆安顿妥当,替我松了马勒,好好上些草料,回头我老钱请客,高粱烧、牛杂碎,少不了的。”一面说着,一面跳下车来。自顾打开车门,从里面抱出一只沉重的麻布袋,挺着肚子就向店里走。
两名武士心里一急,连忙上前拦住道:“对不起,钱掌柜,今儿个店里已经客满了,实在腾不出房间……”
姓钱的胖子笑道:“那敢情好,生意兴隆啦!恭喜,恭喜!”说着,脚下不停,已进了店门。两名武士没了主意,急急又横身挡住,假笑道:“钱掌柜多包涵,实在没有余房,这是真话。”
姓钱的胖子把麻布袋轻轻放在地上,纵声大笑道:“谁说是假话了?二位大约新来,不认识我老钱。你去问问马掌柜,没客房有什么要紧!再挤,也得让我老钱在内掌柜炕上宿一晚。哈哈!”
两名武士望望柜台后的马回回,却见马回回也是一脸困惑之色。姓钱的胖子接着又道:
“怎么了?老马!是不是发了财,雇了新伙计,连老朋友也不认了?”
马回回急忙欠身,讷讷笑道:“那里!那里!只是……只是……”
钱胖子佛然不悦,吟道:“什么只是但是,分明是看不起老朋友嘛!我姓钱的虽然没有房产开店,只好跑单帮贩卖珠宝首饰;每年都来红石堡求些薄利,可从来没吝啬过你的房钱小帐。去年秋天还见过面,今年就不认识人了么?”
马回回搜索枯肠,始终记不起这么一位珠宝客人,却又不便否认,只得陪笑道:“钱掌柜,您别生气;新旧都是客人,绝没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道理。可是,今天店里确实没有空房了……”
钱胖子把脸一扬,道:“那可不成!回回村里就只有宏兴栈一家客店,你叫我今儿晚上住在哪儿?”
马回回连连哈腰赔礼道:“老主顾啦!请多包涵。不瞒您说,今天实在太不巧,店里多来了几位客人;房间不够,小的家眷都搬回娘家去了。您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去查看查看钱胖子摇头道:“我偏不信,平时鬼不上门的,今天会成了凤凰窝不成?”说着,果然一间间查看起来。
店里客房总共五间,其中四间房上都挂了“有客”的水牌;只有最里一间门上空着——
那本是“鱼网”中的“钓饵”,特为江涛和雷神准备的。
钱胖子推开房门,登时发了火,怒声道:“这是怎么说?房里没有客人,门上没有水牌。马掌柜,你这不是欺侮人吗?”
马回回被他骂得哑口无言,两名假扮“店伙”的银线武士却忍不住了,正想毛脸动粗;隔房房门忽然“呀”地打开,“笑面无常”屠开方缓步踱了出来。
屠开方面善心恶,脸上总是笑嘻嘻十分和蔼。这时装着宿醉初醒,目光一扫那姓钱的珠宝商人,回头却责怪马回回道:“店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有空房,便该接待客人,怎么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马回回张口结舌道:“可是……”屠开方截口道:“不管是谁预订的,谁先来,就该谁住。何况你事先未悬水牌,情理已亏,殊非待之客道。老朽说句公道话,房间先让这位钱掌柜住下;等客人来时,再想别的办法。”
房间空着是他的主意,这时候说“公道话”又是他。两名武士固然傻了眼,马回回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解铃人是系铃人!马回回得了钱财,自然唯命是从。当下顺水推舟,将姓钱的珠宝商人让进房里,端茶送水,殷勤招待。
钱胖子对屠开方好生感激,拱手称谢道:“多承老人家仗义执言。小可钱通,敢请老人家赏脸同饮一杯,聊表谢意?
屠开方笑了笑,婉拒道:“彼此都是出门在外的人,钱掌柜不必客气;还是早些休息吧!别耽误了明日红石堡的买卖。”
钱通再三表示感谢之意,见屠开方不肯,只得罢了。自将那只沉重的麻布袋拖进房里,吩咐切三斤卤牛肉、打四两高粱烧,自酌自饮起来。
屠开方抽身来到外间柜台,沉声询问马回回道:“你认不认识这姓钱的商人?去年他真来过吗?”
马回回摇头道:“不瞒老客您说,小的实在记不起来了,只觉面生得很!
屠开方微微一笑,自语道:“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闯来’。管你是真正商贾也好,不是也罢,今天却饶你不得!”于是,唤过两名银线武士吩咐道:“你们一个仍去店外守望,随时报讯;另一人去厨房取一壶热酒来。”
两名武士受命而去;片刻之后,热酒取到。屠开方探手入怀,从贴身内衣袋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个拇指般大的小磁瓶。屠开方小心翼翼拔开瓶塞,轻轻弹了一些粉末在酒壶里,收好磁瓶,阴声笑道:“就算他是大罗神仙,这一撮‘毒蛾散’也够他消受了。老夫正欲找个试药的人,他来的恰是时候。”语声微顿,挥手道:“把酒给那位姓钱的送去,就说是马掌柜免费奉赠,以表接待不周的歉意。”
马回回情知那药粉多半是毒药,登时吓得变了脸色,颤声求道:“小的只有这间小店,千万出不得人命……”
屠开方阴侧侧笑道:“你要是不愿意,老夫也可以请你尝一些,如何?”马回回一触他脸上笑容,情不自禁一阵颤抖,连忙垂下头去……
所谓“毒蛾散”,乃是天南三鬼采集一百零八种奇毒飞蛾,取翅上毒粉,精心配制而成。无色无味,入水即溶;浅浅一小撮,可毙百匹健马。其毒之烈,不难想见!平常人只需一丝入口,万无生理;如果是内功修为精湛的武林高人,中毒后亦难活过一个对时。纵然期内取得解药,一身功力也将永远散失,从此不能再练武了;所以又名叫“百毒散功粉”。
三鬼自从制成毒粉,就投身天心教,一直没有机会使用。其间副教主雪姑奉命暗算飘香剑聂云英;三鬼为求邀宠,特意赠送一瓶;果然使聂云英饮恨石室,成了大功。
这一次屠开方受命参与白龙山截击雷神董千里和江涛,自忖不是雷神之敌;故而布设陷阱,准备下毒。不想这姓钱的珠宝商早不来迟不来,偏在紧要关头自投死路!屠开方阴残成性,正好拿他先做一次药效试验,所以才假作好人让他留宿下来。
那姓钱的胖子大约颇嗜杯中物;见马回回特地赠酒赔礼,满肚子不快立化乌有,连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朋友嘛,谁还不知道谁的脾气?怎好叫他破费?”
送酒的银线武士把热酒放在桌上,顺手取走了无毒的余酒,笑道:“咱们掌柜小小一点意思,钱掌柜别客气,先喝着;等咱们掌柜忙过这一阵,就来相陪。”正待靠返,钱胖子一把拉住道:“伙计,你先别走。来未来!这算我老钱借花献佛,咱们干一杯。”
送酒武士大吃一惊,急道:“不成!小的还有活儿等着,不敢喝酒。”
钱胖子道:“怕什么”马掌柜面前有我老钱担待,你只管放心喝,误不了事。”
那送酒的银线武士说什么也不肯,慌忙摆脱了纠缠,夺门而出。只听钱胖子在房中自语笑道:“毕竟是新来的生手,胆子真小!喝酒嘛,怕个什么劲?又不是毒药。”接着,又听见酌酒的声音。钱胖子自酌自饮,口里哼着小调,边吃边唱道:“一呀一更里,月儿上了窗。叫一声奴的哥,你呀你别忙……呕!这酒好辣……二呀二更里,月儿照西厢,问一声情郎哥,你心里呀想不想,别那么急色样呀……妹妹心发慌……哎哟!肚子疼……了不得啦!
救命呀——”唱着唱着,惨呼倏起!“当”地一声,酒杯落了地。
那银线武士心头狂跳,拉开房门一看;钱胖子已经捧腹滚倒地上,嘴角血水殷殷,四肢抽搐,眼看就要断气了。
屠开方和甘平、陈鹏都闻声而至;见此情景,不禁轩眉笑道:“果然效验如神!哈哈!
董老儿,这就是你的榜样……”笑声未毕,突见那在店外守望的银线武士仓惶奔了进来,低叫道:“不好了,来了!来了!”
陈鹏回头叱道:“什么来了?不许大惊小怪,慢慢地说!
那银线武士指着店外,喘息道:“雷神!还有姓江的少年众人猛地一惊,陈鹏急问道:“还有多远?”
那银线武士道:“已经进了村口啦!”
陈鹏倒吸一口凉气,回顾屠开方道:“怎么办?这具尸体……”屠开方沉声道:“休要慌张,仍照原计行事。先出去一个人拦住他们,尽量拖延一下。”报讯的武士匆匆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屠开方目光一瞬,诧问道:“黎统领到哪儿去了?”
另一名武土答道:“黎统领午间出店踩探村中形势,尚未回来……”
屠开方挥手道:“那就快把尸体藏在黎统领床上,这儿尽快清理。等一会儿分一个人去寻黎统领,要他千万谨慎,暂时不可回店;以免被姓江的小辈识破,反误大事。”
众人七手八脚,藏死尸、擦血迹,清理桌上残肴,忙了个不亦乐乎!
刚整理完毕,屠开方和“九指无常”甘平、五槐庄主陈鹏仍按原订计划,分别退匿房中。两骑健马已到店门。马上一老一少,老的铜铃眼、雷公嘴;小的儒衫飘逸,英姿逼人,正是雷神董千里和江涛。
“店伙”含笑迎上前去,拢住马缰道:“二位大爷,天色不早啦,落店休息吧!
董千里举目望望天际,笑道:“真的,不知不觉,天都快要黑尽了。”
江涛轻问道:“伙计,这儿离红石堡还有多远?”
“店伙”沉吟了一下,道:“此地叫‘回回村’。二位若欲往红石堡,那更须在小店歇一宿,今天是不能去红石堡了。”
江涛讶道:“为什么?
“店伙”陪笑道:“红石堡一向日落闭堡,不容人进出;必须等明天日出以后,堡门才会开启。”
董千里点头道:“这倒是实情。反正不急,咱们就休息一夜,明天入堡也无妨。”
江涛道:“晚辈心急如焚,恨不能今夜就往求见……”
董千里笑道:“你不知道潇湘女侠林素梅的脾气;像咱们这样冒冒失失赶来,就算在白天,还不一定肯见不肯见。要是夜里闯去,那就更别指望见到了。不如忍耐一夜再去的好!”
江涛叹了一口气,默然下马,“店伙”立即接去缰绳。
老少二人并肩跨进店门,柜台里的马回回心惊肉跳,强笑招呼道:“老客……请……请坐……”话声颤抖,笑得比哭得还要难看。江涛低头沉吟,并未注意;雷神董千里却眉峰一皱,冷冷道:“这位掌柜,好像不太愿意招待咱们,是吗?”
马回回骇然失声,连忙摇手道:“不不不!老客不要误会董千里冷冷一笑,道:“那干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一名“店伙”含笑接口道:“老客您误会了,咱们掌柜是本地回民,天性耿直,不大懂待客的礼貌……”
董千里截口道:“这么说,你倒是外地人?”
“店伙”一怔,脸色微变,忙道:“小的也是本地人,但从小流浪外乡,走过水陆码头,比咱们掌柜见识略广一些。嘿嘿!请老客您多多指教。”
董千里冷笑道:“原来你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江涛低声劝道:“老前辈,何苦跟一个客店掌柜呕气?瞧着不顺眼,咱们就别住店,索性赶去红石堡算了。”
董千里怪眼一翻,笑道:“我老人家却有个怪脾气,越瞧着不顺眼,越想多瞧几下。咱们今夜住定了,伙计,有干净上房没有?”
“店伙”急忙笑道:“有有有!还留着一间最好的上房,老客您请去看看。”
董千里点了点头,傲然举步进入后间通道,临去深深扫了马回回一眼;马回回哪敢作声,垂臂俯首,强忍住内心惊惧……
…
第四十七章 图穷匕现
客房中业经整理,尸体移去,残余的酒菜也打扫干净了。如果以“陈设”来评论,这间卧房,的确是这宏兴栈里最好的一间。
董千里颔首表示满意,笑道:“想不到一个小客店里,还有这样干净整齐的房间。娃儿,今夜你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红石堡只怕要费些唇舌呢!”
江涛转询“店伙”道:“同样的房间还有没有?咱们有两个人。”
“店伙”陪笑道:“实在很对不起!小店本小屋窄,房间比较少,今儿偏巧又多来了几位客人。这间房是小店唯一双床客房,也是最干净的,两位老客就委屈一夜吧!”
江涛皱皱眉头,董千里却笑道:“挤就挤一夜啦!好在有两张床,咱们吃过晚饭,你不妨先休息;我老人家还得出去转一转,回来总得半夜了。”
江涛诧道:“老前辈欲去何处?”
董千里道:“我想先去探探红石堡的动静,以备明天入堡时参酌办事。”
江涛道:“这件事应该由晚辈去……”
董千里摇手道:“你是明天的正客,不宜事先露面;否则,会使林素梅留下坏印象。”
接着,回头吩咐“店伙”道:“去替咱们弄些酒菜,送到房里来。”那“店伙”喜不自胜,喏喏连声而去。
“笑面无常”屠开方躲在隔房,利用壁间缝隙,暗中辩认确切,心里也欣喜不已。趁雷神董千里和江涛在房中盥洗更衣的当儿,悄悄拉开房门,潜入店后厨房。
厨下酒菜早已备妥,屠开方取了一大一小两把酒壶,先将小壶内酒液倾去少许;然后将整瓶“毒蛾散”,全都倒入较大的壶中,举壶摇匀,得意地笑道:“‘闺’已死,‘神’将亡。从今以后,十三奇该改称十一奇了。”
那名假扮店伙的银线武士不解地问道:“屠护法为什么准备大小两把酒壶?”
屠开方笑道:“雷神董老儿是老江湖,对付他不能不特别谨慎。等一会你送酒去时,记住先送这壶无毒之酒给他;壶小酒少,董老儿必然不过瘾;待他再叫添酒,就将有毒的一壶酒送去。趁他薄醉微薰,不易察觉。”
那武士大感佩服,含笑道:“毕竟是屠护法思虑周到,这一来,不愁他不上当。”
屠开方却肃容道:“不过,你切记要当心,不能把酒壶弄错了。老夫等虽在隔壁,因为都不便露面,全要你独自小心下手。事成之后,论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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